就见孙妙应双眉一挑,瞥了他一眼,那面色古怪极了,很有些看自家不成器子弟的意思,又像是想要将谁大卸八块。
“您这表情……我不过就动了点儿真气,歇几天就好了,也不用气成这样罢?”宁离胆颤心惊。
孙妙应冷笑一声:“你猜猜,你这是什么脉?”
宁离:“……”他怎么能够猜得出来?
孙妙应当真是气了个半死,冷笑道:“脉滑,往来流利,如珠滚玉盘。”[1]
第106章 梅子浆 宁离心神大乱,一句话也说不出
106.
宁离:“……”
滑脉?
这是在开玩笑的罢。
宁离当即就想要说,孙大夫,不要糊弄人。就算是担心他真气消耗太大了,也没有这样胡乱说一气来吓唬他的。
可是他再一打量孙妙应的神情……那半分不像是在开玩笑。自己自幼病中,便由眼前这位老先生调理,宁离更是知道,过往的经历告诉他,眼前这位是一位极有品德操守的医者,他对于病人的病情十分 负责,绝对不会对着人胡说八道。
滑脉。
有孕之脉象。
我……???
不可能。
宁离第一个反应就是荒谬,他立刻反驳道:“怎么可能,我是男子!”那言下之意一览无余,男子怎么可能怀孕?
然而就在他反驳后的下一刻,却陡然间想起来,不久之前从沙州寄来的那一封家书。阿耶亲手写给他的,在那几页薄薄的信笺里,阿耶对他透露了一个天大的秘密:他没有阿娘,却有两位阿耶。
宁王是他的父亲,而归猗是那个将他诞育下的人。十七年前,他正是在建邺城的净居寺里,由归猗生下,再托付给五惭大师,带去了沙州。
宁离:“……”
那时他只有一种茫然的不真切感,因为从前他并没有听说过,有这样的例子,可是阿耶明摆写了给他看。如今,孙大夫又这样与他说,诊了他的脉象,一口给出回答。
宁离简直是心神大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顿时间,眼神也飘忽,有些恍然,不知道落到了哪里去。
四下里并无内侍,小小的侧殿,里外里都没有人。原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他已经跟着孙妙应走出了内殿,到得摆弄医书的那一间。
宁离咬唇:“再诊诊罢……”
孙妙应心道再诊一百次也是这么个回答,这脉像他平生诊过许多次,却还是第一次在男子身上见到,更不要说是眼前这自己亲眼看着长大的少年。
他没什么好气,却也看得出宁离心神不定,随便拎了本医书出来:“呶,你自己看罢。”
那医书册子已经有些泛黄,显然是很有些年头,宁离目光瞥过,看见了封皮上的四个大字:《濒湖脉学》。
这从前是没有好生读过医书,眼下却不得不来读。他心知孙妙应绝对不会糊弄自己,可到了自己身上,还是有几分不真切。便仔细翻着,找到那一章节,对照着医书上的文辞,摸在自己的腕上。
老旧的脉枕轻微有一些硌人,但是宁离不太顾得上,他摸了好一会儿时候,就见孙妙应在旁,冷眼瞧着。
“……如何?”不轻不重的问了一句。
宁离:“……”
宁离喃喃道:“好像,好像是有一些像珠滚玉盘。”
话语落下,他顿时是明白了,忍不住低头看下去,却觉得自己的身躯,与平常都没有什么两样。还是柔韧的身体,结实的小腹,只要他想他可以握剑把薛定襄那样的揍上十个八个,谁也别想逃出去,保管哭爹喊娘。
宁离迟疑道:“我……我也要做阿耶了?”
孙妙应:“……”这是什么破烂问题?
想过宁离有很多种反应,但没有哪一个是这样。
小郎君眼眸水色分明,黑白丸子似的透亮里,有一点儿犹豫,还有一些小心翼翼。但他并未有半分自厌、自弃,并不因为自己身体与寻常人不一样便生出恐惧、畏怕。
孙妙应心中长长吁过一口气。
本来还担心过宁离情绪,想过拿归猗来开导,现在瞧着,倒是不用开解、劝慰。
但心中那种想要提刀的心情更加强烈,甭管那对象是谁!
孙妙应冷笑道:“是啊,你阿耶把你送上京还没有几个月,他就要当阿翁了。”
宁离:“……”
再怎么也听得出来,这不是在夸他的。
孙妙应看他有点神思不属的样子,简直在懒得再管他,剩下一些要问的话,感觉也不用再问了。看宁离现在这个样子,呵!那答案一定不会有第二个。孙妙应转身扭走:“算了算了,老头子年纪大了,也不来碍事了。”
眨眼就出去,剩下宁离一个人。
他坐在殿中,对着《濒湖脉学》,有些恍惚,孙妙应走了也没有出声挽留。
半晌,外边有人探头探脑,是个穿着褐色麻衣的小童。
宁离还是余光瞥见的,朝他招招手:“天冬?”
天冬蹬蹬蹬的跑进来,手上端着一只小盅:“宁离哥哥,师父说你喝不下紫苏饮,让我端了梅子浆来与你试试。”
宁离:“喔!”
陡然间想起,自己昨天喝那紫苏饮,喝得只想吐,原来因由是在这里!孙大夫刀子嘴豆腐心,虽然口里全是不悦,出去倒是给他换了一盅。
乌梅煮的汤水,里面还加了些桂花,果然这一次只觉得酸酸甜甜,并不觉得有半分呕意了。
。
式干殿。
内侍侍立在侧,张鹤邻也提心吊胆,不知道这位孙先生究竟是哪里出了毛病。孙大夫,孙神医,前几天瞧着都还好好地,为陛下诊脉也是尽心竭力,怎么自从三日前扎了金针后,感觉那态度就换了一遭啊!
人?
孙妙应道:“他身上有两条腿,又不是个雕塑,老头子怎么知道,他人去了哪里?”
话刚硌出来,就听见外间有脚步声,轻轻地过来。
“行之?”
孙妙应:“……”
该来的时候不来,不该来的时候来了,这不就是人!
孙妙应道:“醒了,你自己看着办罢。”
裴昭些微蹙眉。那话不像是朝着他说,微微扬起的下巴……倒像是朝着宁离。
那样的神情,教人生出些微的猜测,彷佛是宁离将这位神医给惹恼了。而宁离能够将孙妙应惹恼的地方,又在哪里?
他低咳了一声:“都出去罢。”
宁离刚刚迈出的脚一停,顿时间不知道该往哪里落,他才将将回来呢,也要跟随着出去么?
“宁宁留下。”
于是宁离顺理成章的上前,将张鹤邻手里的碗也接了过来,只是扫了一眼:“碧流光!”他认得这浓翠的汤药,小时候取来,喝了很长一段时间。实际上裴昭之后要喝的那些,很有一部分,宁离都熟悉,只是稍稍增减了几味罢了。
他用勺子搅了搅,坐到床边,舀了一小勺,递到裴昭唇边。
裴昭却没有喝。
那双眼睛彷佛有些探寻的意味,仔仔细细的将他上下打量,彷佛从头发丝到脚底,都没有一个地方放过。
宁离不明所以,被他这目光看着,顿时间又想起来自己隐瞒的事情,禁不住生出了一点儿心虚。
但他端着碗的手却没有晃。
换旁人定然看不出,可是他那一点儿神色又哪里瞒得过裴昭的眼睛?纵然只是一闪而过,也被悉数捕捉。
裴昭语气不由得艰涩:“宁宁,你瞒了我什么?”
半晌,宁离声音细细:“也……也没有什么。”
第107章 糖杨梅 大不了拍拍屁股回沙州
107.1.
那就的确是有事情将他瞒着的罢!
裴昭面色微微发白,定定的注视着眼前年少的小郎君,宁离肌骨如莹,容光明艳,穿着那身蕉红的锦袍,更衬得唇红齿白,颜色鲜|嫩,好似三月春日枝头的鲜桃,让人禁不住生出掐一把的念头,看是否能掐出甜美的汁水来。
可惜他如今是有心无力,四肢沉重阻滞而难以动作,更甚于当初凤光殿毒发醒来之后。
他目光落在雪中透红的双颊上。
那颜色看上去极好,可也太好了。
是孙妙应与他用了药吗?教他维持住一副气血充盈的假象。
但究竟是用药激发,还是自身生机茁茁,之间会有细微的差别。更何况以孙妙应对宁离的爱护,他不觉得会开出那等药方。
心中稍稍松缓了一些。
他声音轻缓若飘落的羽毛:“不能说?”
宁离:“……”
宁离早已经习惯了裴昭看来的眼神,可事到如今,也不由得低低的咳了声,生出了一些难言的窘然。
他吞吞吐吐,说一个字能吞三个,模糊的音节转了几圈,半晌,终于道:“也不是不能说?”
“嗯?”
微微上扬的音调,代表着心中疑惑,又有轻缓而不容置疑的催促。
宁离:“……”
宁离那当真是一句话在喉咙里回旋了八百次,都已经到了唇边又说不出来。要他怎么讲?
——我诊出喜脉啦!
不不不,这不行,从那天知晓后,他自己消化反刍了足足有三日,已然对这个消息接受良好,可是行之呢?
行之能够接受吗?
他会不会觉得很荒谬、很奇怪,觉得是什么玩笑呢?
宁离决定先拖延一阵,好生调理一下语言,具体表现在,先做一点正经的事情。他手上拎着那只乌木匙,在碗中搅了搅,浓翠的药汁跟刚拧出来一样:“你先把碧流光喝了。”
裴昭掀开眼皮,意思是答应了。
两人一个人喂,一个人喝,纵使宁离从前生疏得很,但式干殿里已经受了那么些遭,耳濡目染也学了些。
眨眼间碧流光就只剩下一个底,这药喝着是一股子雨后的青草味儿,还夹杂点泥巴的腥气,味道虽然比那些苦药轻,但还是不太好喝。
宁离眼疾手快,从匣子里翻了颗糖杨梅,一股脑儿塞过去。
裴昭猝不及防,险些把他手指给咬着。微酸的滋味在舌尖绽开,不多时又有回甜。
果然是一碗苦药必定伴随着一颗糖。
“宁宁。”
。
又在喊他了。
拖不下去的。
冷静些,迟早是要告诉行之的,这是另外一个爹呢!
可万一不能够接受怎么办?
要是接受不了……那三年之期一满,自己就拍拍屁|股回沙州,阿耶也不用再督促监测自己读书了,教育娃娃直接从下下一代抓起罢!
宁离是位头脑活络的小郎君,东边不亮西边亮,这样一想,好像也是一条出路。于是心中大定,当即就将手中的木碗放下,几步走到了书架边,去拉下方的木屉。
他的那些信,收到以后都没有归拢走,就在式干殿内殿里搁着,如今这边的木屉,倒有大半都搁着他的东西。
。
木匣样式有几分眼熟。
裴昭心中一跳,已然认了出来,那彷佛就是前些日子宁离从沙州收到的那一方,里面放着的是宁王的家书。
他还记得那一日宁离的模样,魂不守舍,泫然欲泣。自己到底是没有舍得追问,却不妨宁离在这一世又取出。
宁复还究竟写了什么?
暗探发来了密报,西域各国还算安分,没有哪个不长眼睛的在惹事,如今沙州也无恙,是什么惹得宁离大动愁肠?
薄薄的信封放在一旁,取出来信笺,却只拈了后面一张。余光中瞥见的字迹,铁鈎银划,自有风骨。宁离将信笺展开,彷佛是想要教他去看。
裴昭微微阖上眼眸:“宁宁念罢。”
他却是想要从宁离读信的声调里,捕捉到几分情绪。答应也罢,拒绝也罢,可怎么见着,宁离忽然咬住了唇。
那是心中为难之际才会有的情态,想必要教他读这信,定然不一般。
目光似萤火飘忽,落在信上,又落在他面上,几次来回,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下不定决心。
忽然将那信笺朝着他眼前一放,语速极快:“我不念,你自己看。”
真是……
小郎君又要使小性子了。
裴昭微微一笑,见宁离情态十分自然,那担心就更放下一些。总归答案便在自己跟前,又何必在小事上拂逆宁离?
想来瞒着自己的也不是什么大事。
他目光落到那信笺上,应是前面几张没取来,这一张上沙州的风物正说了一半。似乎是今年雪大,把宁离从前养鱼的青石缸挪到了屋内,不过月牙泉也冻得结冰,如今是钓不起鱼了。
裴昭一目十行落下,忽然间微微一凝。
这往下说的是……
他忽然间一阵阵失神。
原来宁离并不曾有生身母亲,原来他是归猗以男子之身诞下。此时此刻,从前所见,那些疑惑中的语焉不详之处,刹那都得到了解释。
怪道宁离会从娘胎里带出黄泉竭,那可不正是上皇给归猗下的毒?
怪道归喜禅师对上皇恨若如此,对宁离态度又有些古怪。
怪道宁王当即便请封世子,又将陈则渊撵出了沙州,甚至不教那风言风语,透露出分毫。
那是心爱之人九死一生为自己诞下的孩子,爱若珍宝还来不及,又怎么能忍受旁人对怀中娇儿指手画脚?
更何况那陈则渊迂腐不堪,空有大儒名头,行的却是泥古不化之事。他口口声声必提上皇,宁复还深仇大恨还来不及,又怎么会给他一个好脸色?
元熙十九年,春归建初。
原来那并不是一对高山流水的挚友,而是两心相印的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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