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教时家大郎为间者,传去青鸟,上皇与蓬壶暗中苟且,只怕李观海不日便会赴京。废功后我怕心神无力,无暇外顾,将这座阵法托付给你,可好?”
宁离泪水涟涟,被吞没在了唇齿间。
他喘|息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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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更天,夜色将明。
时逢廿五,内侍传令出,陛下偶感风寒,龙体欠安,今日罢朝。
医者提着药匣快步踏入,正经过奉辰卫大统领,瞧见他眼下一片深青,怕是一|夜未眠。
萧九龄颔首示意,禁宫之中,处处安排妥当。然而见得医者,仍不由得踏前一步,沉声问道:“孙先生究竟有几分把握?”
孙妙应淡淡道:“尽人事,知天命。便是没得把握,也得向死求生。”
那话听得人只大喘气,萧九龄深深望他一眼,蓦地行了个庄重的大礼,旋即,沉默侧身,让开前路。
式干殿中,帷幕深深,那里间安静得很,因着为天子居处,常年汤药不断,清苦滋味飘飘浮浮。
年幼药童铺开一列金针,浸泡在褐色汤药之中,再一根一根擦拭干净。
孙妙应拈住金针:“此番落针,便再无回头之路。”
裴昭缓缓一笑,却是越过他肩膀,看向更往后一处。为给医者腾挪位置,宁离站在床尾侧,手中倒提着一根潦草的物事,一瞬不瞬。
“先生请施针。”他洒然一笑,似安慰,却沉着,“我意已决。”
孙妙应老目清明,手起针落,须臾,正正刺入了心口要x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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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不曾下雪,今日着实是个好天气,天光明朗。
碧海燃犀灯悬在高处,那奇异的冷香,几乎将所有药味都盖住,彷佛身至海上,碧波无恙,万里澄明。
画屏之外,宁离背身而立,身前是万千金光,身后是深宫重重。
孙妙应不许他看,将他赶了出来,只教他在外间候着,这一会子,不许去碍事。
他挣扎不得,也反抗不得,只能立在窗前,一声声,盯着滴漏流逝。
迟迟不曾有脚步声响起,只能听见金针入肉,那一点细微的破皮声音,那应该是连下了二十七针,周身大xue俱已封住,下一步,下一步是什么……
心神恍惚,不知是怎的,却想起来离开夔州那日。
滟滪堆前江水滔滔,师父接了他孝敬的三筒烧春,却让他想,修习武道究竟是要为了什么?
握着手中的那把剑,又是为了什么?
他总要知道自己为何而握剑。
宁离从前不以为然,执剑便是执剑,就像喝酒就是喝酒,听风就是听风……哪儿还有那么多乱七八糟需要思索计较的?
可如今他明白了。
他要保护一个人。
病骨支离,神容憔悴。内有生父不慈,意图生乱,外有强敌环伺,虎视眈眈。他要在那些豺狼虎豹之间,将人保全。
行之是入微境。
可除却那一次在滁水渡口,为了自己将解支林击溃,几乎半点也看不出来。
那或许是韬光养晦,藏锋敛锐。
但那更是身骨被伤得太深。
昨日夜里,那话语彷佛还在耳边回荡:“宁宁能够重修,我为何又不能废去功法,从头再来?”
。
窗边金光渐染,宁离自荷包中取出了那一粒柔软的种子,拈入了手中烧火似的棍子。须臾,便似融入其中。
原来那手握的一处有一点小小的凹陷,结着穗子,悬着颗佛珠。却被宁离拈了些尘土撒进去,也不知是怎的,将那对穿的凹陷封住,倒像是天然契合种子的居处。
他将那根不起眼的棍子放在窗下,缓慢落指,日影流光,彷佛与他指下真气凝结做了一处。
行之说,想知道全盛时候的他是什么模样?
山河永固如今在他手中,自大雍开国之后,历代掌管者不过通幽、入微,再无一人有无妄境修为。
“可我也想知道,若无百病侵袭,若无恶煞缠身,行之又应当是怎样的风采?”
第105章 黄芪鲫鱼汤 脉滑,往来流利,如珠滚玉盘
105.
忽然间听得内殿一声低喝:“阿离!”
宁离霍然起身,大步如风,翕忽间便入了内殿。但见孙妙应在床榻一侧,额上汗水涔涔落下,天冬在旁忙不叠扶住。显然那一番施针,对医者的消耗也颇深。
明珠数颗,照亮榻上光景,解开的单衣平铺在旁,裴昭双目微阖,周身大xue上,插满金针。
宁离上前却不敢上,一双眼眸转过,只定定的看着孙妙应。
“你来收针。”孙妙应一语定音,“……同时起针,不可有毫厘之差,否则余毒残留,无法被拔尽。”
见宁离点头,但微有疑惑,孙妙应立时便知在何处,只道:“他与你从前不同……积毒日久,而时日所剩不多,不能再徐缓图之,只能下一剂猛药。不破不立,破而后立,这道理你应当明白。”
“还有,散功也要你来主导。”
“……”
宁离深吸口气,情知兹事重大,若自己再慌,便没有人来做主心骨。
昨夜裴昭托付与他的,何止那山河永固,更有身家性命,尽数系托在他手。
目光转过那数根金针,状似杂乱,实则法度暗存。心中渐渐勾勒出脉络,他手指轻拂,刹那间,三十六根金针齐齐震颤,金光闪烁如星芒,恰若周天星宿归位离体。
一时之间颤声犹如蜂鸣,那不过是瞬息之事,再一定神,裴昭胸口光滑如玉,哪还能见半根金针影子?
宁离将单衣与他披上,又将人扶起来,双|腿盘坐,改为打坐姿势。裴昭面色苍白,冷汗滴落,双目仍是阖着,不知是陷入了梦魇,还是因为药效,被禁锢着无法醒来。
并指成剑,明明知道该做什么,可居然手还下不去。
孙妙应在侧,一声低喝:“不要犹豫了,阿离,你难道想他自己废功吗?那只会痛苦一千倍、一万倍!”
枯皱面上,双目锋利,不见半分浑浊,精光直透人眼底。
“你若下不去手,便教萧九龄来!到时候,你这小情郎是痛死还是病死,血气暴乱还是经脉寸断,都与你无干!”
被那话语一激,宁离反而冷静。
“他做不了这事。”宁离一口回绝,他不知道是在自述,还是在说给谁听,“只有我。”
话语既落,再不犹豫。
双指如剑,若长虹贯日,一剑刺穿气海!
那一下简直是妙到巅毫,直捣镜照幽明脉门。瞬时之间,灵台倒塌,无数真气奔涌溃散,立时便要冲入经脉,却被金光巨网拦住。那彷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教阴诡真气不能散乱半分。
幽冥真气无处可去,顿时凶性大发,便朝着来处撕咬而去。
那是唯一的出路,唯一的破口,难道真有人以为能将凶物放出,还能全身而退、半点不伤己身?
冰寒真气顺着双指冲霄而上,霎时间,宁离指尖如覆寒霜,冰淩一直凝结至了指根。而他神情凝然,身形未晃半寸,雪白面上一片冷定。
那凶物咆哮着要咬下,却再不能进半寸。当耀灵照映,烧出一缕白烟,顿时尖啸着回退,却再无半分退路。
宁离碾碎了幽冥真气。
两相激荡,剧痛恰如利剑穿心,又若万箭当胸。
裴昭身形一晃,倏地,呕出一股乌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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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剧烈咳嗽起来,素色单衣上,顿时血迹斑斑,那一声声的简直是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
宁离些微一怔,蓦地换手,五指成掌,印在裴昭背上,至纯至阳的真气刹那如潮水涌入,漫灌过裴昭四肢百骸。他不会去管真气是否会枯竭,也不会去想内息是否会耗尽。
地上的雪,冬后会融化;河里的冰,涓涓做细流;高处的层云,离合后会散去;低处的阴翳,被金光普照后亦会无所遁形;夜晚那样冷,而明日朝阳终将会升起。
绵绵涓涓,流转不绝。
小半时辰后,宁离撤开手掌,面色微白。同一时刻,裴昭双目翕动,缓慢的睁开了眼。他勾动唇角,似乎是想要笑一笑,周身僵硬阻滞,却连这一动作也极为艰难。
大袖轻拂,宁离低叹:“睡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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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睡便不知春与秋,张鹤邻来了数次,都只见裴昭双目紧阖,安然沉睡。
“行之从前很难入睡罢。”
“世子所言不错。”张鹤邻叹了口气,“陛下从前为黄泉竭困扰,常常难安,一夜也睡不得两个时辰……您来了后,这才好了些。”
宁离心道,那大概也是为自己一身真气所致,叹道:“教他睡罢,亏空太多,睡足便自然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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帷幕低垂,天光幽暗。
裴昭睁目时,眼前只有朦胧光影,几乎不知是什么时辰。唯有头顶纱帐金丝绣就的龙纹,告诉他如今究竟身在何处。
上一次在式干殿中这般醒来,彷佛还是黄泉竭毒发时,如今情景又依稀彷佛。
他下意识内视经脉,引动真气,却是一怔。
经脉之中,空空荡荡,寻不见半分内息。竭力引导,默念入门时心法,却也不见有半分热气,从丹田中升起。
废了。
一身真气俱散尽,从此甚至比常人还不如。
死中求活,日夜苦修,他的修为得来如此不易,却在须臾间化作了乌有。
他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那是在豺狼虎豹间周旋自保的最强力量,是他敢于重回帝京逼宫夺位的最大倚仗,亦是他藏而不露敛尽锋芒的最后底牌。
尽数东流水。
无力感将周身笼罩,他感觉到了孱弱,肢体中俱没有力气。如今倒真似那缠|绵病榻的病人,像是猛虎被拔去爪牙,又像是雄鹰被折去双翅。
落入尘泥。
裴昭静默了许久,即便早有准备、早知会沦落于此,然而当真迎来的一时,他亦做不到心外无物,亦如常人生出恐惧,不能免俗。
不见物时,双耳分外灵敏,但饶是如此,也听不见些声音。
太静了。
深宫内帷,无人敢惊扰,内侍们都被训练得极好,行走间听不见半点声音。
但榻边必会有人值守。
是谁?
宁宁在哪里?
他挪动几分,立时将人惊动,身边守着的是张鹤邻,连忙将他扶起,又垫了个软枕。
须臾请来医者,孙妙应打开药匣,取出其中一方乌木小盅,旋开后只见得填到半处的碧绿药膏。那颜色浓稠得恍若阳春凝固,奇香馥郁,甚至将高处的碧海燃犀灯都压过。
“南海碧流光。”孙妙应道,“所幸当初阿离不曾用完,还剩了这么半盅。”
用冷水将药化开,一碗颜色浓翠,被深褐木碗衬着,简直不该是人间有的颜色。
内侍取来,奉到裴昭身侧,裴昭却不曾接。
他目光落在孙妙应处:“宁宁呢?”
“阿离?”孙妙应听了就来气,顿时不由得带出几分,“他……他好得很呐,多亏了陛下!”
那语气简直可说得是尖酸了,哪有人敢这样对着裴昭说话?
便是眼前人是那悬壶济世的医者,但这样的怨气,也实在是犯上啊!
裴昭听得,乍然颜色就变了。
他原本病中,面色苍白,此刻更透明几分,几乎寻不见血色:“他怎么了?”
一时间闪过诸多猜想,那时印在自己身后的手掌温|热,真气绵绵不绝,融入自己五脏六腑,奇经八脉。裴昭虽然不能睁眼,但身体感官半分不失,他知晓自己吞噬了多少真气……那足以将一位巅峰入微境榨干。
宁离反生重修,如今也不过将将入微罢?
那又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一念至此,心神皆颤,胸中彷佛血气逆转,蓦地又呛出些血沫。
“陛下?陛下!”
“萧统领……你快来!”
“别添乱!他受不得旁的真气!”
“凝神,静思,抱元,守一……切忌忧思劳神。”
顿时殿中一片兵荒马乱,人声不绝。
裴昭好容易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被平躺放下,连扎了数根金针。头晕目眩,一时间竟上不来气。
萧九龄在侧,彷佛压抑着怒火低喝:“孙先生,萧某尊你敬你,但也容不得你在陛下跟前这般放肆。”
孙妙应冷哼一声,到底是自己理亏,没想着一句话,就惹得裴昭激动若此,心神大动,险些要七情受损。到底是医者,即便心中有气,也得对病人负责。
当下道:“阿离没事,陛下不要多想……你心神激动,伤到自己,到时候还不是得阿离吃苦?”
裴昭勉强沉静下些心神,哑声道:“他人呢?”
……若宁离有半分闪失。
不信孙妙应言语,总要看了才能安心。
“人?”
这问的是大的还是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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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前,渡过真气,宁离靠在椅上出神。
他消耗颇大,虽然调养一番便可无虞,但此时终归是有些疲倦。
一桌精心准备的膳食,却没有半点心情去动。张鹤邻劝道,多少还是吃一些,陛下如今在病中,一切都仰仗宁离。世子若是将自己累倒了,那又如何是好?
再三劝说,勉强说动了几分,手指胡乱点了点。
于是内侍奉来了一盅黄芪鲫鱼汤,汤中添了黄芪、玉竹,细细煨了,汤色都煨得奶白。
这鱼汤从前宁离也喝过,御厨手艺甚好,先行将鱼煎过,两面金黄再煨的汤,喝不出半点子腥味儿。但那时觉得鲜美可口,这一次不知道为何,一打开盅盖,宁离便觉得一股腥味直冲鼻腔,当时险些呕了出来。
那被孙妙应悉数拢入眼底。
“伸手!你在建邺这么些天,到底是过成了什么样?”
宁离讪讪伸手,被搭在腕上,没想到还是逃不过诊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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