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妙应淡淡道:“如果有恙,那当如何?”
裴昭侧靠在榻上,那一瞬时,彷佛被冷浸浸的沉入了雪水之中,嗓子竟然开始发堵。
倘若有恙……
倘若亦生来便带有黄泉竭之毒……
牙牙学语时,想必雪白可爱,但一旦毒发,便是摧人心肝……
不对。
裴昭截断自己思绪,缓慢的冷静下来:“是我想岔了,孩子出生后,体内不应当带有黄泉竭。”
关心则乱,也或许是大病醒来后虚弱,以至于他失了平日的缜密。
眼前医者气定神闲,若真有那隐忧,如何会是现在这般泰然自若神情。
孙妙应慢声道:“那是自然,阿离体内黄泉竭早就清了,这毒若是要相传,是从娘胎中带出……”目光十分隐晦的瞥过裴昭一眼。
言下之意,那孩子又不是孕育在裴昭腹中,这种担心,实在是没有必要。
他些微凝神,转而问起另外一桩:“那他如今身子辛苦,又要动用真气替我续脉……是否会对自己有损?”
孙妙应轻轻一哂。
想要说若是有损又能如何呢?现下却是开弓没有回头箭,现在丢手,眼前这个指不定真的再没有一丝一毫希望。又瞥见裴昭那面色白得很,那并不是因为病中虚弱而现出的苍白,而是另一种因为神思郁结、心志不定而致使的虚白。
先前那情状还看过呢,只是担心宁离出事就惊成那样,若自己这时候说个重话,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心中那股子火气终于消了些,这牵肠挂肚……勉强还算宁离有眼光。
孙妙应终于道:“陛下何必杞人忧天?”
裴昭神情静默,沉凝不语。
孙妙应淡淡道:“他身体好得很,又不是什么病恹恹,做了这个就做不得那个。至于修为上的事,他自己心里有数哩。”
话落下还是没见裴昭面色松缓几分,简直是叹气了:“他一个大宗师,你担心他这些作甚……别镇日胡思乱想,清心静养罢陛下,你才是这个病人,不是他。”
裴昭闭眼,半晌,轻轻吐气道:“是我着相了。”
孙妙应轻哼一声:“想他作甚?陛下不如想想自己罢。”
他那话却不是胡说的,废功重修,本就要吃很大的苦头,以镜照幽明的凶险,倒霉些的直接经脉寸断了,从此别想说再踏入武道了,手脚无力,弱不禁风都不是没有可能。这是有宁离在边上,替他续住了心脉、经络呢,但凡换一个……
但凡换个人,也没这条路可以走了。
。
晚膳却是在床上吃的。
枸杞嫩叶切碎,加了薄片瘦肉,与粳米熬成的粥,又取了豉汁调味。入口软糯,又有一阵清香。
身旁是宁离亲自取了 瓷匙喂他,并不假他人之手。
他现在忌口颇多,有许多东西都不能再入膳食,便熬了粥羹先温养着。
身体易困,神思欲倦,那一碗粥还没有吃完,便已经有些困乏。
裴昭道:“宁宁怎么不吃?”
“啊?”宁离瞅了眼碗里还没有见底的粥,“这你的,枸杞叶性凉,我不能吃。”
“嗯。”裴昭点头,“是我忘了。”
有孕之人,忌口应当与他不同。
他用过一碗,不觉困倦,勉力撑着些精神,道:“宁宁,替我唤九龄进来。”
宁离点头,知道这是有事情吩咐,自己说不得不便听的,便出去使张鹤邻寻人了。
那殿中声音并不如何高昂,如果宁离想要,却是可以侧耳倾听,但是他却并无这样的想法。坐到了窗前去,迎着尚未曾坠下的夕阳,在暮色里摆弄起了物事。
。
萧九龄自内间出来时,视线尽头先见得小郎君安然身影,他斜斜地靠在榻上,手指拨弄着案上的摆件,神情很有几分散漫悠然。
实则宁离大多时候都是这般样子,彷佛并没有什么事情能对他造成烦扰。
他想到陛下所言之事,不免有一些心惊。然而见得宁离自在模样,又觉得理应如此。
缓步走上前去,终于见得,案上那摆件彷佛是一桩盆栽,只是下面的容器不知是从何处寻来的枯木,烧火棍也似的一根,磨得光滑,只在末端轻微的探出了细细的一枝。
那生出来的细枝看上去伶仃极了,弱不禁风,怕是谁稍稍用重了力气,便会被掐断。
没听说过宁王世子对花鸟虫鱼生了兴趣哩?
这样年轻而蓬勃的少年,任谁看到他时,都想不到,他竟然身具那样强大而不可摧的力量。便如自己第一眼见时,亦然看走了眼。如今想来,心下真是愧疚得很。
便在这时,宁离侧头,道:“萧统领,你一直看我作甚?”
萧九龄与他行礼,答道:“在想我有眼无珠,不识泰山,当初陛下唤我来替世子摸骨,竟然敢对世子妄下论断……还望世子原谅些个。”
宁离蹙眉:“你对我妄下了什么论断?”
那语气有些不解。
萧九龄微微一怔,忽然想起来,那时自己绞尽脑汁,编出些漂亮话语,只想着务必要将眼前小郎君糊弄过去。
可自己一心想的糊弄,宁离却半点没有听出。
也是哩。
根骨甚佳,浑然天成,莫要勉强,顺其自然。
有哪一句不对?
萧九龄拱手:“是我说错话了,世子不要放在心上。”
宁离心想他在奇奇怪怪的说些什么,不过萧九龄总比薛定襄看着让自己顺眼。
便见萧九龄微微沉吟:“世子,不知你是否愿意移居显阳殿?”
。
凤光殿。
夜色已至,芙蓉池前烟波浩渺,玉树临水,万千流光。
然而那迤逦的山水景色却照不见殿内,大殿深处,帷幕深深,烛火闪烁,忽然听得“哔啵”声响,却是灯花突兀炸开。
那一声灯花彷佛将夜色惊碎,沉寂的殿中,悄悄潜入个影子来,仍是落在暗处,看不真切。
“尚药局怎么说?”
案前男子双鬓已然斑白,半裹的衣袍颜色明黄,分明是道袍样式,但瞧着又有几分不同。
暗处响起的声音幽诡:“使人去盗取了药渣,送到宫外教大夫分辨了一番……三殿下,怕是解开了黄泉竭。”
“哦?”上皇声音不辨喜怒。
那影子答道:“前些日子,三殿下出了一趟宫,回来后尚药局便多了一位大夫。听说正是‘药王’孙妙应。”
陡然间听得这个名字,上皇眉头一挑:“孙妙应?他不是已经坠崖摔死了吗?命还真是大……还真给三郎找来了。”
影子道:“式干殿警惕得很,一切汤药,都不经尚药局其他奉御之手,全由孙妙应安排。每次熬完药后,便将药渣都也收走……这还是从树下坑里悄悄挖出来的。”
后来所得到的药渣,分辨后都中正平和,温补气血。那看着和寻常的平安方没有什么两样,可孙妙应岂会也开这种庸俗方子?果然教积年的大夫一分辨,便只会拍大|腿,高呼神妙。
那却只指向了一个可能。
“只怕黄泉竭俱已解开,如今是在拔除余毒……”影子道,“但黄泉竭,无色无味,可以教人无疾而终。难道真有解药?”
上皇神情幽幽,不知在思索甚,淡然道:“从不曾听有人活下来过。”
话语至此,摸到案上烛泪,彷佛又见当年尚药局奉御在自己眼前禀告时。
“但当初也说三郎活不过弱冠,如今不也还好好站着?”
他心中生出了一种淡淡的焦躁,彷佛有什么不受控制,悄然在掌心中流走。他早断定裴昭没有几年可活,可若孙妙应……若那医者当真有办法……
上皇双目浑浊,额上竟然有些青筋,却知道就算无法根除,指不定也还能有办法拖上些时日。
那一拖还要拖多久?
沉思之际,只听得影子道:“三殿下还遣了使节去沙州,不知是否要施恩于宁王。”
那一瞬上皇面上神情竟然有些晦涩,他嘴唇微动,又像是猝然惊醒,未曾有音节从口中落出。
可若是有人精于唇语,立刻便能分辨,那分明是三字:宁复还。
他缓慢开口,彷佛自言自语道:“收拾了千里阁给那小崽子住还不够,还遣人去沙州……”
元熙帝驾崩后,千里阁便被闲置,有仁寿一朝十四年,都不曾再开启过。日前竟然听说,为了那宁氏世子,重开了千里阁。
可元熙帝对宁复还如子侄,裴昭又是什么心思?
上皇冷冷一笑,竟然有几分讥诮:“他还以为自己能打动宁复还?”
十七年过去,那早不是当初意气风发的少年人。更何况……前车之覆,后车之鉴。
“怕是没把人讨好,只把人激怒。”宁复还的心肠,早如铁石坚硬。
当年一别,从此未曾再见,而这一切都是由他亲手缔造。
上皇垂目,落在自己已然不算年轻的双手上,岁月风霜,早不似少年弯弓射猎之时,他彷佛真的一心一意,寻仙问道。
不是已经知晓了么?
。
影子道:“三殿下还传了钦天监算黄道吉日,底下宫人也在收拾显阳殿。”
显阳殿。
那是皇后居处。
上皇眉心突突直跳,忽然沉声道:“什么黄道吉日?”
“宜嫁娶。”
那三字教得他神情一怔,霍然间生出猜测,一时神情近乎于凝固。
使节,吉日,显阳殿……
那无不诉说着一个可能。
“嫁娶?”上皇微微哂笑,灯影明灭中,他神情晦暗,竟然有些可怕,“原来是春心动了。”
“陈则渊还在讲学吗?”
影子答道:“陈先生已经从琼山返回,不日便要入京。”
事不宜迟,迟则生变。
“三月十三,三郎生辰将至,各地使臣入京。”上皇淡然道,“蓬壶也应有人来,正好趁此时,送他一份大礼。”
第110章 马奶酒 容夫人病重
110.
信差匆匆奔入了鸿胪客馆。
他一路上跑死了三匹马,几乎是星夜疾行,用最快的速度将信从草原带到了建邺城。
风|尘仆仆,满眼血丝,那动静惊到了许多人,铁勒使团中,孔武有力的青年连忙将信差扶住,却只见到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便无力支撑,轰然倒下。
“二殿下……”
雅苏接过了信笺,拆开来后,只看了一眼,便霍然色变。
。
翌日。
“出了什么事?教你这样匆匆忙忙,慌慌张张。”
还是醉仙楼,也还是宁离与雅苏两人,只是情状与先前大不同。
宁离没有想到他接到了陵光的消息,说雅苏想要见他一面。这段时间他甚少出宫,雅苏虽然在崇文馆进学,但是那一处宁离是从来不去的,以至于这还是这些天来,两人见的第一面。
猫儿眼的少年还是穿着身碧绿的袍子,只是这一次,他茶色的眼睛微微泛红,像是哭过了。
可宁离的记忆里,便是第一次见雅苏时,被铁勒杀手团团围住追杀,雅苏也没有掉一滴眼泪。
那少年早就在包厢里等着,见得他来,急急迎上:“恩公大人……”
竟然是将从前的称呼又带了出。
宁离连忙唤他坐下,给他倒了杯茶:“怎么了?究竟什么事,你先说说,可别哭啊……”
雅苏一抹眼睛,连忙止住泪意,说道:“我家里来了信,说我母亲病重,让我赶紧回去,见她最后一面。”
“……容夫人?”宁离从脑海里搜索出这个人,雅苏的母亲,大雍流落过去的人。
“怎么就突然病重了,请了医师吗?他们怎么说?”
“请过了。”雅苏道,“说是我母亲落了水,受了寒,起来就不好了。”他突然咬住牙齿,有些咬牙切齿的意思:“可是她好端端的,怎么会落水!更何况我母亲她从来身体都康健,一年到头,大病小病也不见得有的,怎么会突然就病重。”
宁离沉默了小会儿,说:“有人暗中下了手?”
雅苏极为不甘心的摇摇头,又点点头,喃喃说:“大王妃一直都与我母亲不对付,从前也曾刁难过她……如今我也不在,不知道是不是她又使出了什么手段。”
宁离说:“那你教陵光与我传信,是想要做什么?”
雅苏喉头低低哽了声,飞快的说道:“我想请求陛下容许我返回铁勒……其实昨日就已经使人写了摺子递上去,但是恐怕陛下是没有功夫理会的,但是我已经拖不得了。”
他蓦地转了头来,含了些泪:“我想来想去,能够求助的也只有世子。”
。
金殿上的比试过去后不久,陛下便进入了病中,据说是偶感风寒,身体不适。
但那风寒的时间也太长了一些,算来已经将近有半月,陛下都不曾上朝。不仅如此,连那些个朝臣,都是一个都没有见。
这说不得教很多人心中都生出猜想,天子的病情,究竟如何了?
雅苏虽然是从铁勒来,但也使了人暗中打探,隐约间听得些消息,据说如今这位,身体一贯都不大硬朗。
但他又能如何呢?
身为一介外邦的王子,在当下想要见皇帝那简直比登天还难,虽然将摺子递上,可那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才能看,可是他的母亲已经拖不得了。
耽搁一时,便耽搁一日,他要回去见母亲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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