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望笙当做没听见,继续道:“后来为骗我解除婚约,说你是男子不可与男子成亲,那么为何你后来与豲戎的三王子将灵私奔?”
此言一出,他清清楚楚地看见谢善淩表情一顿,眼中闪过极为复杂晦暗的神色,旋即似乎变了一个人,不再对自己露出因愧疚而讨好的模样,脸色淡淡地起身,抱起棋匣朝屋子走去。
顾望笙忙也起身,追上去问:“为何你又回来了,而将灵自那之后下落不明?我知道当时是顾裕泽前去追你回来的,难道是顾裕泽杀了将灵?”
谢善淩并不理会他,仍旧朝屋里走。
顾望笙大跨几步拦在他的前方,直直看着他道:“亦或是,你杀了将灵。”
谢善淩神色似乎并无变化,可顾望笙觉得自己猜对了。
“我说对了。”顾望笙道,“你与将灵私奔是为了诓杀他。”
谢善淩冷淡问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顾望笙却没有继续追说将灵之事,话锋一转,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笃定地说:“你是临江仙。”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除却眨眼,视线一直牢牢地锁定着谢善淩的脸。
谢善淩微微皱眉:“临江仙?是谁?”
顾望笙嗤笑出声:“别装了。你当初连中三元入顺天府任通判,不久升任府丞,期间颇为热忱,屡屡得罪权贵为百姓伸张正义,百姓称你为谢青天。可惜后来出了一件事,你便心灰意冷辞官了。”
谢善淩垂眸望着怀中的木匣,神情冷然。顾望笙心中一动,不自在地移开了目光,这才继续说下去。
“潘将军的独子潘成栋领几个狐朋狗友与京郊一妇人长期通奸行荒淫之事,被其丈夫无意中撞破,讨要说法,那几恶徒恼羞成怒,将男人暴打成伤后扬长而去。男子要休妻,妇人羞愧悬梁自尽,却留下了遗书陈明来龙去脉,原是潘成栋以她全家人的性命逼迫为之。”
“她丈夫一时义愤,告到你的面前,你三次传唤潘成栋他不应,你亲自带人将他抓去堂前对质,且人证物证俱在,证据确凿,潘成栋辩无可辩,不得不承认此事。你顺藤摸瓜,更是查出了他竟不是第一次做出此等荒淫霸道之事,也不是第一次逼死人命,只不过以前都不了了之。”
“按律潘成栋与那几从犯都该判绞刑。从犯好说,然而潘国梁将军仅此一子,自是不许。闹到皇上面前,皇上念他军功累累,盖因他常年在外不能教子,才令独子酿下此祸,判令父代子领过,接着功过相抵。你却不肯。”
“潘国梁亲自去死者家中请罪,愿以黄金良田相赔。死者的夫家与娘家都答应了,你却仍旧不愿改变判决,坚持要将潘成栋绞首示众以儆效尤。为防他们放走潘成栋,你持剑守在牢狱,扬言不到绞死潘成栋你不会退让半步。”
“闹到后来,就连死者家人都反过来埋怨你不通情理,百姓亦纷纷念起潘将军保家卫国的功劳来,倒向他,怨怼于你。以往你所判案例被人翻出来质疑矫枉过正,说你过于偏袒百姓、仇视权贵,其实是为贪图后世直名。朝堂之上也有许多弹劾你的文书。”
“但你不在乎,依旧坚持!”
“潘家便让人将你曾与豲戎三王子私奔一事宣扬于市,编造谣言说你此次匡扶正义是假,实则是里通外敌,受命于豲戎,借机离间帝将之情。一时之间市人无不骂你是叛国贼,群情激奋忘了潘成栋之事,只求处决了你。”
“皇上受够了这场闹剧,让二皇子顾裕骐带羽林军撞开牢门救走了潘成栋。你当着众目睽睽怒而将官帽官服脱去掷于地上,倾倒灯油付之一炬,当场辞官!”
顾望笙未曾亲眼目睹那一幕,当时他尚未回京。可有人见着了,讲述得很是细致。
那人说,当时牢外挤满了看热闹的民众,羽林军撞门之时百姓为之呐喊鼓劲,热血沸腾。甚至还有人提议放火将谢善淩逼出,或是索性借机将这叛国贼烧死算了。
这样的声响,不知当时守在牢狱里的谢善淩听到了没有。
没听到也无妨,当谢善淩仅着中衣走出来后,围观百姓见他狼狈甚是快意,叱骂声如同潮水波浪一息不停地朝谢善淩奔波袭去。混乱之中,不知是谁第一个朝谢善淩扔去了一颗石子,虽未打中,却激发了众人血气,纷纷效仿。
谢善淩原本踽踽而行,渐渐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子看着那些人。众人一怔,本能地有些讪讪起来,一时没再扔。
相互看着,街上在这瞬间静得针落可闻。
谢善淩的眼中没有仇恨,也无恼怒,有的竟是如同孩童一般的迷茫不解,又有着神明一般的悲悯。他好像无法理解为何会如此,又好像只是哀伤。
有些人开始躲避他的眼神,不敢再看,甚至想离开。可是很快又有人叫喊起来,说谢善淩是在得意,在挑衅,分明是自仗身份知道不会得到惩处。
鼓动下,群情再度激奋起来。这次更加勇猛,差点冲破路旁兵卒的防守,要冲上去亲手将谢善淩这个十恶不赦之徒打成肉泥,原本一事无成籍籍无名的人生就能因这一次的豪情壮举而流芳万世啦!
好在四皇子连夜从边关赶回,挥鞭吓退众人,将谢善淩拉上马护着离去,谢善淩这才幸免于难,但是在那之后重病一场,大夫说只是郁结于心,却日日咳血,屡次告危,约莫半年才能再度下地。
作者有话要说:
洛金玉:……谢兄[合十]
谢善淩:洛兄不必多言[合十]
傅南生:反正也都那样了,何不一剑捅死那姓潘的,是剑没开锋吗[吃瓜]
第9章
顾望笙的目光回到谢善淩清瘦的脸上,满是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温柔与怜惜。
“这与临江仙之事太像了。虽你与我们通信时刻意改变了笔迹,可行事作风未变。你嫉恶如仇,眼中不容沙砾,因此你对朝廷失望,后来又对我们失望。”
谢善淩并不看他,只是淡声道:“你想多了。我不知道什么临江仙。”
顾望笙不与他争辩,只道:“与我成亲,和承认你是临江仙、继续与我们合作,你二选一。”
谢善淩这才终于看他,很认真地问:“你疯了吗?在说什么胡话?”
顾望笙也很认真:“信中已向你解释过,我再说一遍,不杀王尨是因他在军中颇有威信,若当时为那事处死他,军心动摇,不是好事。我尊重你对道义律法的坚持和追求,可不能不顾实际,那与纸上谈兵何异?更何况王尨如今已经死了。两个月前的一场突围之中,他主动请缨做必死先锋。临行前他再三忏悔,望死在战场上能以身赎罪。”
谢善淩语气冷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不过王尨这个名字我听过,是南边匪乱的一个头目。”他眼睛微微眯起,“太子殿下,你和南方匪乱有什么关系?可知此事我向圣上禀告的话……”
顾望笙才不信他威胁:“我赌你不会去说。”
谢善淩一顿,道:“也是。我如今已是半个修道之人,下定决心不问俗世,那些都与我无关。”
顾望笙笑了一声,旋即道:“道在于救世。你若真心修道,眼下民不聊生,你就该与我一同襄举大事。”
谢善淩忽的长吁一口气,转过身去眺望着远方缭绕的缥缈云雾。顾望笙急忙走到他身旁,侧过脸看着他的神色。
“救世?我救不了世,也没人能救得了世。”谢善淩眉眼疏淡,似是无情之极,可顾望笙却觉得事实不是这样的。
顾望笙的语气柔和下来,道:“你并非无情之人,只是因那些挫折而灰心绝望,一时气馁……”
他的话未说完便被谢善淩打断:“我不是一时气馁,只是读遍史书发现了一个道理。荣辱兴衰,时代更迭,看似变幻无穷,实则从未有过改变。前有之事后必再有,前行之事后必再行。人性如此,人心如此,即便是一万年后,我想也依旧如此。人之蠢毒,只有至最后一人于世间消失那刻才会真正消失。”
谢善淩转头对上顾望笙的眼睛,微笑道:“当我意识到这件事后,便觉得什么都没有意义。”
他语气平静之极,“所以我不想再入俗世管什么是非,我管不了,改不了,也原本就轮不到我管我改。我有什么资格?各人有各人的命,别人的命与我何干?当初我年轻浮躁,不懂这个理,因而遭了大难,险些祸连家人,成为真正不孝不义之徒。如今我明白了,自然不会再犯。”
顾望笙沉默一阵,道:“我认为你只是无法承受失败而已。”
谢善淩:“……”
“你生来万千宠爱,又有才学,恃才傲物,自以为是,不能接受失败,失败便想逃避,还扯出史书和一通鬼话来粉饰自己的软弱。”顾望笙道,“不是只有你读遍史书,我也读了史书,固然有你说的那样,可又哪里是人人如此代代如此?你分明就是以偏概全,偏激之言,不值得取。”
谢善淩欲言又止,最终摆摆手:“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总之都与我无关。”
“不会与你无关。”顾望笙道,“我此行就是为了请你继续帮助义军。”
“都说了我不是你说的那个人。”谢善淩道,“而且退一万步说,那人并无责任必须帮你们,你怎能在此耍无赖?当然,这与我无关,我不是他。”
顾望笙问:“刘备三顾茅庐请诸葛孔明,也是耍无赖不成?”
谢善淩暗暗用“何等厚颜啊你”的眼神看他,问:“你自诩刘备?”
顾望笙当真厚颜,道:“也诩得。”
“……”
谢善淩没有和他多说的兴趣,扭头就走。
顾望笙却死缠烂打地又跟上来,被谢善淩关上门阻挡在外后,他就站在门口喊:“那你就嫁给我!谢善淩!”
谢善淩本不欲回应,不料顾望笙此人邪性得很,见状在外撒起泼来:“好你谢善淩,男扮女装骗我定亲救你一命,却在我失踪后就取消婚约,何等忘恩负义之行径!我被你害得有了龙阳之好,再娶不得女子,你若不嫁我,天不能容你!”
“……”
谢善淩用力攥紧拳头,忍住冲出去揍他的冲动!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娶亲是假,根本就只是看出自己绝不肯嫁,因而拿此事来胁迫自己承认临江仙的身份并且继续为他们出谋划策。
可我若两样都不选,顾望笙又能如何?谢善淩正这样想着,突的听到顾望笙道:“你若不仁,我便不义。如此,我要将此事公告天下,让所有人都知道谢老太师所作所为!那份婚约是他保媒,消息一出,世人谁不会说他荒谬?我就让他临老清誉不保——”
吱呀几声,门被谢善淩从里拉开了。他面色愠怒,瞪着顾望笙斥责道:“你不要太过分!”
顾望笙一副无赖的模样,道:“我就过分怎么了?何况我能过分过你们家么?有本事从一开始就别骗我亲,既然骗了,就是你们家该我的欠我的。”
谢善淩被他气得心口疼。当年那个月下腼腆多情的少年,怎么会……怎么会变成了这个无赖?!
可是对方所说之言,又着实是有几分道理。
顾望笙此时凑近他,压低声音道:“要么就让临江仙重现江湖。昏君无道,奸佞横行,百姓受难,谢善淩,你分明也是曾有一番振奋天下的雄心壮志,为何如此怯懦,不过遭受几番挫折打击便一蹶不振,寄情于虚无缥缈之中?不觉羞愧吗?”
谢善淩咬牙切齿:“你如此莫名其妙死缠烂打你都不羞愧,我有什么好羞愧?都说了我不是那个人。”
顾望笙见他死鸭子嘴硬,冷笑道:“你不妨嘴硬到底。总之你就做个选择,是选那个,还是选履行婚约嫁给我,否则我便让你爷爷一把年纪了还要被世人议论他背信弃义,就连你满府其他人,你大伯二伯,一并婶姨姑姑……他们似乎都对你母子二人极好,你忍心他们的清誉都因你——”
“住口!”谢善淩攥了攥拳头,深呼吸一口气,道,“好,我履行婚约。”
顾望笙却一怔。
谢善淩看他神态微妙,忍不住给了他一记白眼。
“……你宁愿嫁给我,也不肯承认自己是临江仙?”顾望笙算盘落空,脸颊有些扭曲,吓唬他道,“我告诉你,娶亲可不是过家家,我娶了你,就得洞房,你知道洞房要干什么吗?而且我不是雌伏那方!”
谢善淩今日被他数次激怒,此刻亦装不□□面了,直视着他冷冷道:“我曾与男人私奔,你说我知不知道男子与男子之间洞房是做什么?”
顾望笙原本是要吓唬他,此刻却自己先破了防备,瞪眼道:“你和将灵——你俩——你不是为了诓杀他吗?还真洞房了啊?!”
声音都有些破了。
谢善淩见他如此在意,略微泄了点愤意,故意道:“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我若不下本钱,将灵又不是傻子,他能真入套?”
“……”顾望笙咬紧牙关道,“谢善淩!你竟敢!!你十八岁满了才跟我解除婚约,你跟将灵私奔是十七岁!”
谢善淩刚刚忘了这茬,此时一噎,说不出话来。
顾望笙见他不说话,显然是心虚,越发怒火中烧:“谢善淩你——你这水性杨花的混账!”
事已至此,谢善淩只好硬着头皮认下,道:“那你趁早别跟水性杨花的混账纠缠,当心头上的绿帽子戴都戴不完。”
“你——”顾望笙大口地反复呼吸,许久才勉强镇定下来,咬着牙嗤笑道,“别以为这样就能劝退我。”
谢善淩:“……”
顾望笙报复回去,故意道:“我原本还想着怜你天真,到时成了亲也可以先不洞房,如今看来不需要了。洞房那日我定将你做到天明,让你忘了将灵是什么滋味,只记得我的滋味。”
谢善淩:“……”
顾望笙细细打量他的神色,继续激道:“怎么?怕了?我可告诉你,你别以为我是什么好相与的人。我流落民间十二年,什么脏的臭的都见识过,那将灵不见得有我花样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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