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蔚看他脸色,开口劝道:“上山的人,哪个心里是很干净的?在山上憋得狠了,心里难免变态,其实拉他们出去恨打一顿,长了记性便是了,你何必这样动怒?”
薛鸷:“沈琅那事先不提,你知道老二那性子,说好听点是急性,说白了就是蠢,那两人现在敢教唆他挑事,焉知后头不会挑拨他做更坏的事。”
“这也算了,那阿福方才在老二屋里,不仅煽动他去教训沈琅,话里话外还要仇二与我离心,这种人留着迟早是个祸害。”
李云蔚听见后边那些话,脸色也冷了下来:“那是很该死。”
说话间的功夫,地上那些碎瓷片已经被小土寇清干净了,只留下一块被茶水洇湿的痕迹。
李云蔚盯着那块水渍看了一会儿,然后才玩笑似的开口:“你近来……和沈琅会不会走得太近了些?”
他在这天武寨中虽然行三,可实际上今年已经二十有七,比薛鸷和仇二的年岁都要大。仇二那傻愣子看不出来,可他却把薛鸷近日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
薛鸷顿了顿,才轻飘飘地反问:“……有么?”
“是他总缠着我,我陪他玩玩而已。”薛鸷说着摸了一下鼻尖。
李云蔚怀疑地:“真的?他缠你吗?”
薛鸷:“不然呢?还能是我缠他么?怪可怜见的一个小病秧子,我拿他当弟弟看罢了,你别想太多了。”
第19章
正月末的夜,天还是冷。
薛鸷踩着一地莹莹的雪,轻车熟路地从袖袋里掏出把铜钥匙,打开了沈琅的屋门。
傍晚时蚀日谷的大当家过来,薛鸷便叫厨下设放案酒,两人同席,足吃了一个多时辰的酒,才总算谈妥了那桩生意。
运出来的脏物,天武寨和蚀日谷各派一半人马出来护运,至于官府那边,则由他负责打点,最后东西再由他们天武寨的人兜售出去。两方之间缔结盟约,约定三七分账,以后两寨之间便如亲兄弟般相互扶持帮衬。
他脸上酒意未散,仍有些熏烫,屋里灯烛熄灭,薛鸷黑灯瞎火地摸索到榻边叫人:“沈琅……”
沈琅躺在榻上一动不动的,也不说话。
昨夜薛鸷是在沈琅床上睡的,入睡前不知道说错了那句话,惹得这小瘫子今日一整天都没搭理他。
薛鸷坚持不懈地骚扰他:“沈琅沈琅沈琅沈琅沈琅沈……”
沈琅要翻身,拿背冲着他,薛鸷眼疾手快地上去抱住他的肩,不许他翻,紧接着又笑着贴上去:“就知道你没睡。”
窗外透进来一点可怜的月光,薛鸷几乎和他脸贴着脸,才看见这人已经把眼睛闭上了。
薛鸷干脆拿手去掰他的上眼皮,带着一点酒气的呼吸抵在他脸上,继续翻来覆去地叫着他的名字。
直到把床上这个人念到忍无可忍,终于睁开眼骂他:“你发什么狗疯,滚开!”
薛鸷两只手捧着他的脸,将他颊上的那点肉往中间挤,让他的嘴被迫撅起来。屋里太黑了,其实是看不大清的,可薛鸷还是忽然傻笑了起来。
沈琅不知道他到底在笑什么,又有什么好笑,瞪向薛鸷的眼神原本是狠狠的,可因为薛鸷这莫名其妙的笑,最后竟然也忍不住笑了半声。
“我听见了!”薛鸷立即说。
“疯子。”
薛鸷搂着他的腰,把他从榻上抱坐起来:“干嘛和我不高兴?脾气不要那么大。”
“谁和你不高兴了。”
“还犟,我眼睛又不瞎,和别人都好好的,转眼一看见我,脸就拉得——那么老长。”薛鸷说到这里很突然地便把话锋一转,“走,带你去外边骑马。”
这匪头总是想一出是一出,还不等沈琅开口发表意见,他便一把将他抱至肩头,沈琅气地打他的背:“松手,我不去!”
屋外月光明亮,只有黑白两色的世界,分外寂静。
马厩离这儿不远,薛鸷就近牵了一匹马出来,步上缓坡,接着他单手把沈琅往上托了托,说:“抱紧我。”
沈琅见他要带着自己一道上马,脑子里顿时天旋地转。大半夜的,雪地里,这个人要带着一个半身不遂的瘫子一起骑马……
他第一反应先是觉得荒谬,然后是害怕,他已经残了一半,要是再从马上跌下去,只怕要么摔死,要么就是全瘫。
薛鸷已经尝试着开始上马,第一次并没有成功,沈琅感觉自己的心跳跟着一起狠狠地往下坠落了一下,嗓子眼有些发干,他叫起来:“你是不是有病,会摔……啊!”
身体在他那短促的一声惊叫里腾空,脑海里顿时空白了一瞬,他紧紧地抓抱着薛鸷的肩背,底下的马开始缓慢地朝前走动起来,他感觉到自己在后退,一切景物都在向前走去。
薛鸷一手抓着缰绳,一手轻轻拍着他的背,轻笑着:“摔什么,摔死你了吗?”
“人么,骑马会摔死,泅水要溺死,吃酒要醉死,这也怕那也怕的,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马背上有一点颠簸,四下里寂静非常,只剩下沈琅急促的呼吸声,还有马蹄踩在雪地上的轻微声响。
从一开始的惊吓中缓过劲来后,沈琅开始注意到道旁干枯的树枝,天与地的交界处是一种难以形容的灰色,空气冷冽,他嗅到了一种干冷的夜的气味。
月光很亮,还有星子在闪。
这样的场景对于从小出生在南方水乡,又被困在雕栏画栋中的沈琅来说,是一种全然新奇的体验。无论是雪夜出行,还是骑马,对他来说都是第一次。
薛鸷见他忽然变得安静,贴着他的脸问:“不怕了?”
沈琅沉默地靠在他肩头,于是薛鸷故意让马走快了一些,他能感觉到这个紧紧抱住他的人在发抖,呼吸又变得有些急促。
“好玩么?”薛鸷又问。
沈琅终于轻轻地“嗯”了一声。
“第一次骑马?”问完薛鸷立即便预感到自己问出了一个很蠢的问题。他是个瘫子,家里人怎么可能让他骑马?
可沈琅却似乎并没有因此生气,他很慢地说:“还很小的时候,我想和他们一块骑马玩,我父亲不让,后来我的腿坏了,没法骑了,他们也不敢在我面前提起这个了。”
薛鸷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话里的那个“后来”:“你的腿是后来坏的?为什么坏了?”
沈琅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小时候太贪玩,失足掉进了冰湖里,我醒来,腿就坏了。”
这一次轮到薛鸷开始沉默,他对于豪门大户里的生活没有什么概念,只猜想那样的家庭,若是唯一的一个少爷,怎么说也该是成群的婢仆围着转的,那么多双眼睛只盯着那一个小孩儿,怎么会那么不小心让他掉进冰湖里?
“邵妈妈和金凤儿呢,他们没跟着你吗?”
“不记得了。”说完沈琅便又不吭声了。
这山路小道并不很整齐,不仅弯道众多,还忽宽忽窄,两人在马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虽然沈琅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明显的情绪,但薛鸷似乎能隐隐感觉到他其实也有一点兴奋。
打马绕过一个小弯窄道时,沈琅往下边看了一眼,那底下似乎是悬崖峭壁,很深的黑,他心里很怕马忽然踩空,然后他们连人带马摔下山去。
他害怕惊动马,因此只敢轻声地贴在薛鸷耳边:“薛鸷,回去吧。天黑看不清路,万一摔下山怎么办?”
薛鸷闻言抱紧了他,笑道:“那我们就一起摔死,不好吗?”
沈琅沉默了一瞬,马已经走到了宽敞的道上。
“有病。”他这样评价。
薛鸷笑着停下马,偏过脸去吻他的唇,柔软而冰冷的触感,像在吻一片雪。他的手沿着沈琅的后脊骨往上,既轻又重地托住他瘦得见骨的后背:“还生我气吗?”
沈琅不说话,只是第一次回应了他的亲吻。薛鸷顿时觉得自己的心脏又一次膨胀了起来,像一颗炭盆里马上就要爆开皮衣的栗子。
……
仇二直愣愣地站在夜里。
他晚饭后便和今夜轮值的几个小土寇窝在附近一处哨卡棚里吃酒斗牌,闹起来一时忘了时辰,起身时才发现已经是深夜了。
有个小土寇见他有些醉意,殷勤地要送他回去,仇二把他骂回去,然后自己一个人摇摇晃晃地往住处走。
一开始的时候他只看见了那匹马,心里还在想,大半夜的,谁没事牵着马出来晃?紧接着再一抬眼,就看见了上边抱在一起的两个人。
两人侧对着这边,看不清脸,但仇二对薛鸷太熟悉了,只那么一个模糊的轮廓身形,他就认出了那个人是他的大哥薛鸷。至于另一个,那样白的一身袍袄,纤尘不染到能折射出月亮的光,寨子里只有那个瘫子才穿这样的衣裳。
一股愤怒的火顿时从他胃里反烧了上来,灼得他心口发烫,仇二想立刻大喊着冲上去把这两个人从马上推下来,可是他竟然没有喊,也没有冲上去,只是站在原地紧握着拳头。
他有些不敢承认那个人是薛鸷,他分明最痛恨这样的人,可如果这个人是他最敬爱的大哥呢?
仇二直到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为什么薛鸷最近恨不得把所有好东西都搬到那瘫子屋里去,又为什么那些土寇时而会挤眉弄眼地说起“大爷这些日子心情怪好,每日里总春风满面地笑”。
只有他和傻子一样毫无察觉。
这个晚上,仇二辗转难眠。
第20章
第二日醒来, 薛鸷发现沈琅看上去又有些病蔫蔫的,他反手用手背在沈琅的脸颊和额角上贴了贴,略微有些烫手。
昨夜外头并没有什么风, 薛鸷记得他们也没有在雪地里逗留太久。
薛鸷有些苦恼。他从小到大极少有头疼脑热的时候, 就算生了病, 往往蒙住被子睡上一觉也就痊愈了。
可眼前这个人就好像他从前在说书人口中听闻的……只有富庶人家才喜爱豢养的金丝雀、凤凰鸟, 哪怕只是多喂一口吃的, 或是换了一个不漂亮的笼子, 就会一下子病死了。
沈琅见他皱着眉,很忧愁的模样, 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哑着嗓子叫他“喂”。
薛鸷回过神:“嗯?”
“给我倒杯水。”
薛鸷起身把水壶放在炭炉上温,又回来给沈琅掖了掖被角, 仔细看一看, 这小病秧子脸上已经泛起了那种病态的潮|红。
“头疼不疼?我让金凤儿去叫郑婆婆来给你把一把脉。”
沈琅摇摇头,事实上他并没有什么难受, 只感觉稍微有一点冷, 因为习惯了缠绵病榻, 这样轻微的起热在沈琅的感知里, 只能勉强算得上是稀松平常的一场小病小痛。
“煎副退热的药来吃就好了。”他说。
薛鸷心里有些愧疚:“早知道不带你骑马了, 大冷的天……”
沈琅打断他:“不要。”
“什么不要?”
“我要骑。”
薛鸷的表情舒展开, 总算笑了:“等你好了我再带你骑。”
金凤儿起来后便跑去叫了郑婆婆, 去的时候只有金凤儿一个人,回来的时候则是四个人, 除了最要紧的郑婆婆,还有吵着非要跟来的宝儿,以及听见沈琅病了立即便放下手中活计的邵妈妈。
一群人挤在这间小屋子里, 邵妈妈一脸担忧道:“怎么好好的又病了?这些日子不是才续上从前吃的那一副药么,按说应该更好些才是。”
郑婆婆熟练地替沈琅把起脉,她松垮下去的眼皮半垂着,半晌掀起来轻轻扫了沈琅一眼,而后才道:“不碍事,想是着了惊、受了寒,吃上几剂药,好生养着便就好了。”
顿了顿,又道:“他寻常吃的那些药先停一停,怕药性上有冲撞。”
邵妈妈连忙点头说好。
郑婆婆转头又叮嘱了金凤儿一些话,然后将这些人支出屋去,单独同沈琅留了句医嘱。
薛鸷对于自己也被支出去这件事感到有些不满,他认为并没有什么事是自己不能听的,尤其是关于沈琅的事。但郑婆婆和他家有些亲缘关系,算起来他还需唤她一声“表叔奶奶”,老人家这点薄面他也不好不给。
等郑婆婆提着药箱子牵着宝儿离开后,薛鸷本想再进去看一眼,却听见后边有人气喘吁吁跑过来地叫他:“大爷。大爷。”
薛鸷应声回头,看见说话的人是一个年轻小土寇:“三爷那边找您有事商量,我当您眼下该在校场上,左右寻不见人,绕了好一大圈才找到这里来。”
薛鸷往屋里瞄了一眼,见邵妈妈端着热水进去照顾了,因此便转身跟那土寇走了。
和李三一道用过了朝食,又谈了会儿话,再就是到校场那儿转了一圈,清点了一番人头。
薛鸷心里记挂着沈琅,在校场上同人比弄了几下刀枪,便就又往沈琅那边走去了。
他去的时候邵妈妈还在屋里,嘀嘀咕咕地不知道和沈琅在说什么话,听见他推门走进来,话音便顿住了。
“那边家务杂事正忙,妈妈怎么还在这里?”
“才刚我打水来给琅哥儿擦身子,”邵妈妈说,“哥儿的腿脚早晚都要按蹻推拿,金凤儿年纪小玩心重,我怕他在这事上不用心,到时候那腿上的骨肉都要病坏的,只剩薄薄的一张皮贴着……很不好。我适才又替哥儿揉了一遍,心里才踏实。”
薛鸷从前是照顾过风瘫病的阿爹的,他爹后来病得重,连翻身也不能,他白日里要到田间做活,夜间时不时还要去山上找寻他那胡跑出去的兄长,疏忽了那一阵,爹的身上就长了褥疮,四肢也病成了几截枯老的姜。
沈琅那双脚不许人看,就是夜里,也要他把灯灭了才让碰,大约是从前家里奶妈仆婢照顾得当,似乎并没有长坏形状,只不过还是瘦得很厉害,摸下去都膈手。
薛鸷心口有些发酸,开口道:“这也是。我一会儿叫三哥和她们说,叫你早晚不要做活,到这里来给沈琅揉一揉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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