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琅直觉不听他把话说完,今夜是没法睡了,于是总算出声附和道:“我知道,你很伤心。”
“你不知道……我伤心之后,其实心里还有一丁点我自己都觉得恶心的庆幸,觉得松了一口气,”薛鸷的额头抵着他的,“你说我是不是挺不是东西的?”
这一次沈琅没再接话。
“沈琅。”薛鸷又叫他,“我阿爹从前其实瘫得比你厉害多了,到后来连屎尿都在床上,脾气也变得好坏,我一边给他洗褥子洗衣裤,一边还得时时挂心着我那只知道到处乱跑的大哥,害怕他出事。”
“我那时候是真觉的,怎么说呢,”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要怎么活呢?”
后一句话,薛鸷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咬着牙吐出来的。
原本听他说前面那些胡话,沈琅只觉得是在听别人的故事,他自小情感淡薄,旁人的喜怒悲哀,再激烈都和他没有关系。
直到最后这句话触动了他,他看着已经困到闭上眼了的薛鸷,低声:“你说的对。”
“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
是日一早。
天刚微微亮,半梦半醒的薛鸷只觉得怀里的人似乎在发着抖,他才刚睁开眼,怀里的沈琅也随之惊醒过来。
薛鸷懒洋洋地睁着眼,声气含糊:“你怎么总做噩梦呢?”
说着便把手探进他贴身穿的汗衫里,却摸了一手湿:“好好地睡着,怎么发了这么些汗?”
离得近,薛鸷说话时,吐息都烫在他脸上,沈琅不习惯,别着脸冷声道:“是你把我抱得太紧了,松开。”
薛鸷闻言略松了些劲,继续追问他:“你做了什么梦,才刚抖成那样?”
沈琅不吭声。
薛鸷掰过他的脸:“说话啊,和你说话怎么那么费劲呢?”
“和你没关系。”
薛鸷凑近了盯着他:“贼小瘫子,穿上裤子就不认人了,和我怎么就没关系了?”
话是狠着说的,可看见沈琅眼角有些红,薛鸷心里又不由得软了下来:“这样,我一会儿叫郑婆婆去配些安神药来给你吃,晚上也好睡些。”
“我不吃朱砂丸药儿,苦的汤药也不要。”那朱砂丸沈琅从前在家时吃过,甫吃下倒是能整睡一晚,只是第二日起来便浑浑噩噩的直犯恶心。
“谁让你吃那个了,”薛鸷道,“我们寨子里也并没有朱砂,你若不肯吃苦的,叫郑婆婆给你煮些甘麦大枣汤便是。”
他话音刚落,外头金凤儿叩了叩门:“哥儿醒了没有?”
沈琅闻声推了薛鸷一下,后者立即起身披上外袍,又把地上那巾帕捡起来,不干不净地塞进了袖子里。
外头金凤儿还在说话:“哥儿?”
见里头没应声,只当是他还没起,金凤儿原想站在外头再等一等,可今日山里又是飘雪的天,他才出来一会儿,便觉得要被冻死了,于是掏出钥匙,哆哆嗦嗦地开了门。
门一打开,金凤儿一眼便看见薛鸷站在床边,他愣了会儿,又去看那门锁,好端端的并没有坏:“大爷今日好早来。”
“您那儿也有哥儿这屋的钥匙吗?”
薛鸷一本正经:“我叫你们三爷拿的。”
“原是这样,”金凤儿提着桶热水进来,心里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大爷用过早饭没有?”
“还不曾,”说话时他看向榻上的沈琅,无声地笑,“晨起想到句要紧话,想来对你们哥儿说,所以连头都没梳就过来了。”
“金凤儿,”他顿了顿,又道,“方才你们哥儿发噩梦,身上出了些汗,你打些热水给他擦一擦,免得着凉了。”
金凤儿脱口道:“这我知道,哥儿三不五时地便发噩梦,从前在家里时还有太医调配的草药每日煎服,如今不吃药了,哥儿晚上时常将入睡时又惊醒,一月也睡不了几个整觉。”
听他说完,薛鸷才忽然想起当初被囫囵当卖掉的那一大箱子名贵药材,当时卖的时候并没有想到有今天,因问:“他在家里吃什么药?”
“我记不得,邵妈妈知道。”
薛鸷又一次看向沈琅:“我待会儿吃了早饭去问她,到时再重新替你们哥儿配些药来吃。”
沈琅只躺在那里没言语,这人当初抢了他一车的东西,如今要赔也是该的,他才懒得和他客套。
倒是金凤儿嘴快,忙道了声:“多谢大爷!”
“走了。”薛鸷看着床上那人说。
见他没回应,薛鸷又指名道姓道:“沈琅,我走了。”
他看着那张脸,想起自己昨晚上借着酒意,一番自我剖白,原本是想诱他也说几句自己的事的,谁料这小瘫子嘴闭得这样紧,一句话也不肯和他说。
话重复了两次,薛鸷被他晾得心里有些恼了,正要开口找茬,却见那人轻飘飘地看他一眼,也不热情:“好,仔细地滑。”
只五个字,薛鸷又觉得得意了,以前这人都只叫他滚,如今都肯说句好听话了,可见这块冰再冷,也总算被他捂热了一点。
“金凤儿,去送送你大爷。”
又一句话,薛鸷心里顿时更熨帖了:“不必送我,你只管替你们哥儿洗漱去。”
第17章
薛鸷回去梳洗一番后,厨下那里不多时便端来一碗蒸着热气的果馅元宵圆子,薛鸷自己还不曾动筷,便吩咐那厨下妇人道:“有劳你再做两碗给沈小师爷那里送去。”
妇人点头说:“晨起郑婆婆还做了些玫瑰元宵饼,知道大爷不爱吃玫瑰味的玩意,所以没有拿来。”
“那便再添一盘元宵饼给他。”
妇人答应后便离开了。
薛鸷吃饭向来很快,三两下把那碗元宵圆子吞了,随后又起身去女眷院里找邵妈妈问药方。
邵妈妈听他说了,很是感激地跟着薛鸷到李三爷办公处,口里一边念着,李云蔚一道记着,最后足写满了一张一尺见方的竹纸。
李云蔚端起那张药方看了看,低声对薛鸷道:“这上头好几味草药价值与金同高,又是极罕有的药材,只怕这年头有银子都不好寻。”
薛鸷不以为意:“你只叫山下伙计去各大药铺里寻问,银子我这里替他出,那些罕见的药材,若有了,只管多买来些储着。”
李云蔚抬起头,用一种颇为古怪的目光看向薛鸷。
薛鸷只当没看见:“对了,昨夜你和老二不在蚀日谷中歇宿么?”
“还说呢,我与二哥四处寻你不见,还当你解手掉进哪个坑洞里去了,好在那谷中守夜的小土寇说看见你骑马回去了,不然我们还满山谷地找人去。”李云蔚打了个哈欠,“后来那洪大当家再三款留,我和二哥推辞不过,又坐了会儿,后半夜吃了醒酒茶才回来,回来时天也将亮了,二哥回去睡了,我是走了困,没了睡意,便只好过来这边再办办公。”
薛鸷:“洪瀚义那狗东西和你说过他那桩生意没有?”
“你说那私盐的事儿?”李云蔚道,“昨夜他揽着我肩,拉我到后头厅里,与我细说过了,要我回来再多劝劝你,等事成了请我吃酒,临走时还与了我十两银子。”
“你怎么看?”
李云蔚沉吟片刻,而后道:“要我说,这事儿也太险些。只是若成了,倒不必再每日想着打劫绑架,也不缺银两去堵那些官老爷们的嘴。”
“都做了土匪,办的哪一桩不是死罪?债多不压身,那洪瀚义若没我们,这桩生意他恐怕也办不成,你明日差人与他口信,到手的银子先抽了孝敬官老爷的,下剩的我们天武寨和他们二八分账。”
李云蔚点头:“二八他定不肯,到时想必还要讨价还价要四六分账,我们不答应,略晾他一晾,最后再折中叫个三七开,不怕他不答应。”
“我也是这样想。”
*
正月日子里,天武寨里这些土寇们左右没“生意”可做,每日下了值,便只顾躲在屋里吃酒斗牌。
仇二屋里也聚了一伙人,瓜子花生皮丢了满地。仇二正跟阿福打双陆,听见旁边人说:“听说昨日那王家老爹抬了好几大箱东西上来,要求我们天武寨‘庇佑’他家哩。”
“哪个王家老爹?”
“你这就忘了?年前咱们抓上来那个小胖墩、眯缝眼,才来时还哭闹着不肯吃饭哩,后来收拾妥了,别说是饭,就连猪粮鸡食也吃了。”
阿福“哦”了一声,道:“原来是那人。花钱消灾嘛,他早这样识相不就好了。”
站在他身后观局的徐迎笑道:“二爷这一局打的漂亮,只怕是要‘完胜’了。”
仇二不应声,右手掷出骰子,又是六点,他重重一拍身边人的背,大笑起来:“果真是完胜!”
旁边那人被他一掌拍得痛叫一声,玩笑道:“可别要站二爷边上了,吃他这一掌,差点打死我了。”
仇二笑了笑,从赢来的钱里随意抓出一把铜板递给他:“二爷对你不住,快去打些酒来治一治。”
窗户开着,才输了钱的阿福抬头见金凤儿远远地走过,心里顿时起了几分不忿:“你们看那金凤儿得意的,我听说大爷前些日子叫人运了木材,要在那沈小师爷屋子旁边再建个屋子给他住。”
那金凤儿平日里并不和他们这些人混在一处,有人听见了,立即便不满道:“他凭什么?我们这些一开始便跟着三位爷上山的,还住着大通铺,他金凤儿凭什么一人住一屋?”
这屋里有人年前才求沈琅写了家书,想来到时信寄过来,还要央求金凤儿帮忙念,因此这时倒并没有开口说话。
站在阿福身后的徐迎嗤一声道:“这还算了,那沈琅又是个什么东西,亏得大家伙还‘沈小师爷’地唤着,年前我去叫他替我写家书,无故被他晾在门外好一会儿,那小贱|人眼睛长在头顶上,只不拿正眼看人,我一去,金凤儿便推说他头疼,不能替我写。”
仇二心里本就对沈琅有偏见,这会儿听见他们这么说,面上顿时恼怒起来:“我就说那起兔子留不得!”
阿福见他怒起,立刻便火上添油道:“二爷你还不知道呢,咱们大爷近日愈发被那沈琅迷了心窍,前些日子才从库房里翻出那么些好料子,张罗着全给他做了新衣裳,昨日那张家送上来的好东西,转眼又叫人给沈琅那边送去了。”
顿了顿,又道:“咱们屋里这些兄弟,即便没为寨里出生入死过,也是尽过力的,可身上穿的这一身旧袍子,哪一个不是如白纸浸了水般,早不成样了。他一个后来的,又是个白吃饭的病瘫子,大爷却偏给他住新屋、穿新衣裳,连带着身边那金凤儿,在大爷面前也得起脸了。”
仇二本就是个火爆脾气,被两人这么一煽动,顿时怒气汹汹地便要带人去沈琅那儿找茬寻仇。
刚走到门口,突然顿住脚步,身后跟着的阿福开口问:“二爷?”
他话音刚落,便被转回身来的仇二狠狠地打了一个耳光,那阿福没防备,牙猛地磕到舌头,嘴里顿时都是血。
他愣愣地捂住半张脸,见仇二不由分说又是一巴掌往他另一边脸抽了过来,连忙退后几步跪下求饶:“二爷饶命!阿福不知做错了什么……”
仇二被人劝住了,方才开口啐他:“你方才骂那兔子便罢了,轮得到你说我大哥不好?再有下次,看我不打豁了你这张狗嘴!”
那阿福忙磕头道:“是我说错话,二爷饶我!我只怕是大爷被那兔子给骗了,一时口不择言,绝没有那份心!”
仇二这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冷“哼”一声后,又道:“你二人跟上我去会会那贱|人!”
阿福这才慌忙起身跟上了。
徐迎与阿福落后跟在仇二身后,两人因先前没得手,遭了李云蔚一顿说教,又无故去领了三棍子,心里记恨沈琅到如今。
欲要报复回去,又见他地位水涨船高,才来了这不久,却很得薛李那两位爷喜欢,心里更是怨恨。因知道这仇二也看不惯那沈琅,所以故意拱火撺掇他,要借他手报仇泄愤。
到了沈琅屋前,仇二转身叫那两个人:“你们两,进去别的话不要说,看见什么便摔砸了,听到没有?”
徐迎低声道:“若是事后大爷怪罪……”
“那也有我顶着,我只说是我叫你二人砸的,凭我和大哥的交情,你说他是向着这兔子还是向着我?”
两人得了话,立即便上前踹开了沈琅屋门,进去后便不由分说地,看见什么便一手掼到地上。
金凤儿惊叫起来:“你们干什么?!”
坐在木轮椅上的沈琅扯一扯他衣袖,冷声道:“让他们砸。”
仇二落后一步走进来,看见轮椅上那人穿一身明红遍地锦麒麟金纹缎袍,脖子上围着圈兔毛围领,打眼看去只是红白颜色,夺目得有些刺眼。
只一眼,仇二便像被人打了一下般,移开了目光,紧接着不讲理道:“我听人说你们主仆羞辱了我弟兄们。”
沈琅看向他:“我几时羞辱你弟兄?”
说完他扫了那两个只顾打砸的土寇一眼,很快便把人认出来了,又瞥见阿福脸上的巴掌痕,心里便有了些猜测。
仇二接口道:“几时?方才我好几个兄弟有头有眼对我说的,你主仆既辱了他们,我也不能让他们跟着我还受这等窝囊气。”
那边阿福和徐迎已将炭炉都踢翻了,后者怕把屋子点燃了,倒是出去提了一桶雪进来把火浇灭。
徐迎灭了那堆炭火,犹不解气,又开口道:“二爷,那金凤儿也不是好东西,常时路上遇见都要给我们白眼吃。”
仇二听了,便朝着金凤儿叫道:“狗东西,还不跪下磕头认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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