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妈妈端起那盆变得温凉的水,临出去时,才欲言又止地看向薛鸷:“大爷……”
薛鸷:“妈妈还有事?”
妇人顿了会儿才道:“我们琅哥儿打小便是个好磨人娃娃,常时是稍不遂心便哭哭闹闹,更受不得一点惊。奴就是一时有事走开了,也要放九分心思在他身上,我们哥儿……是灯草一般脆的人,胆子小,大爷不要无故去吓唬他。”
她说得太委婉,薛鸷压根没听明白她话里藏着的深意:“我什么时候又吓唬他了?”
薛鸷说完看了眼沈琅:“我吓你了么?你妈妈好冤枉我。”
靠倚在榻上的沈琅和邵妈妈对视了一眼,前者垂下眼,低声:“妈,我要睡了,你先去忙吧。”
邵妈妈抿了抿唇,她其实还很年轻,乌黑的头发抿得油亮,双颊上长了一点淡淡的斑,虽素着张脸没匀粉,可看上去也很有几分成□□人的俏丽与水秀。
为了在这山寨里讨一条活路,她只能顺从地低下那一双眼,何况这寨子里的人哪个不是穷凶极恶之辈?眼前这匪首虽然并不是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人,可要她的命,还不是动动手指头的事。
知道薛鸷对他们哥儿好,她打心底里敬重他,可她也没想到,这人私底下竟那样“欺负”沈琅,她一时有些接受不了。眼下听见这个高高大大的人说话,他说什么邵妈妈心里都只觉得他龌龊、无耻又下流。
“妈。”沈琅又说话了,“走吧。”
“那你好好养病,饭要好生吃,药也不要剩。”
沈琅放柔语调,说了声:“知道了。”
邵妈妈这才总算走了。
她寻常礼数周到,碰见薛鸷时先是要道个万福,临走时也要福一福身告辞,今个不做这些虚礼了,薛鸷心里只觉得古怪。
薛鸷跟过去把门关上,然后立即折回来问沈琅:“她怎么了?怪里怪气的。”
“我妈看到了。”沈琅淡声道。
“看见什么?”
“肚子。”
薛鸷愣了一下,昨夜他忍不住在沈琅腰腹间留下了几个牙印,深深浅浅的,大概没那么好消掉。
他伸手进去,在沈琅的肚子上摸了一把,确实还有印痕在,他不大在乎地说:“那又怎样。她又不是你亲娘,看见也就看见了。”
沈琅乜斜着眼看他:“你好不要脸。”
薛鸷笑了笑:“脸又不值几个钱,不要就不要了。”
顿了顿,又问:“郑婆婆刚才和你说什么了?”
他一提起,沈琅便又想起方才郑婆婆语重心长地同自己说:“小郎君,老身多说句不好听的话,你底子薄……万不要太重欲了,身子要紧,听见没有?”
听了这话,沈琅一瞬间只觉得脸上烧得更烫了,好半晌才应了声“嗯”。
沈琅没说话,薛鸷便挤上榻,贴着他脸问:“说什么话我不能听?”
“走开,外边穿的衣裳,不要弄脏了我的被子。”
“今儿才换的新衣裳,又没去泥坑里滚过,干净得很,”他越不说,薛鸷心里便越觉得好奇,“那老婆子究竟同你说了什么话?快说。”
沈琅别开脸:“她劝我节制一些。”
“节制什么?”薛鸷没懂。
“你说呢?”沈琅道,“她说我太重欲!”
薛鸷闻言又笑起来,涎皮赖脸地凑过去捉住沈琅那张脸,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是我错,我一定改。”
他离得太近,语气又缓又亲昵,沈琅受不得这样暧昧的氛围,他有些害怕白日里这样清晰的亲密,让他感觉脊背发麻,很不自在。
“琅哥儿,”薛鸷轻轻地叹了口气,问他,“你怎么这么爱生病呢?”
“谁知道,可能是天生的短命鬼。”沈琅心里不爽,因而语气里带着刺,也有些讥讽与自嘲,“早点死了倒好。”
听见他这句话,薛鸷感觉自己的胸腔里有几分隐秘的刺痛,他的目光陡然变得严肃起来,语气也重了:“不许说这些。”
“我说我的,你管得着……”
薛鸷低头堵住他的嘴,吻得很重,呼吸很沉,像是恨不得把他吞吃进肚子里那样吻着他,直到把这人原本就病得乏力的身体吻得更软更无力,薛鸷才很不舍得地松开他。
“你再说这种话,”薛鸷恶狠狠地瞪他,“我一定……”
他其实没什么可威胁他的,这小病瘫子脾气臭,来软的他冷脸,至于来硬的,薛鸷想,沈琅大概宁愿和他撞个头破血流,也不愿意服软。
“咬死你,信不信?”
“哦,”沈琅冷冷地笑,“好可怕。”
说完沈琅挪动了一下自己的上半身,然后伸手去搬动那两条腿,薛鸷下意识动手帮他,沈琅不高兴地叫:“谁让你碰了!”
“至于么,”热脸贴着冷屁股,薛鸷心里也有了几分火气,“我好心帮你,又不是没碰过。”
沈琅把被子扯高了,侧身睡下去,毡衾盖住了他半张脸。
薛鸷一见他这样,就知道这人又要和他斗气不说话了,他最受不了沈琅这样,于是连忙道:“欸!”
他故意把脸凑道沈琅鬓边,低声求和道:“又不理我了?我以后不乱碰就是了。”
沈琅嫌他黏在自己耳畔讲话,瘙得他耳后连着后颈一片都痒:“走开。”
“那你原谅我了没,”薛鸷轻车熟路地抵在他耳边,“原谅我了没,原谅我了没……原谅我了没?”
沈琅实在受不了他这“念经”似的痴缠,终于还是又气又无奈地:“原谅了!”
薛鸷笑着凑在他脸颊上又亲一口:“和好了,至少三日之内都不许再和我生气。”
不知是被这人给闹的,还是病热终于开始上来了,沈琅觉得自己有一点头疼,眼前一阵阵地发晕。
薛鸷合衣躺在他身旁,也不抢他的毡裘,他想和沈琅说话,只要听见沈琅说话的声音,他的那颗心就会像面团那样发起来。
他想和沈琅聊一些别的,可他不像李云蔚那样博古通今,肚子里只有面条但没有墨水,过往种种总离不开土地和这天武寨。春耕秋收似乎并没有什么可讲的,至于他们背离道德的烧杀抢掠……薛鸷下意识的不想让沈琅看见自己的那一面。
“你知道么,那日我带二哥去剿杀焰刀山那些人……”
沈琅懒懒的,语气却很冷:“官府剿匪才说剿字,你们顶多算黑吃黑。”
薛鸷翻身掐了一下他有些烫手的脸颊,咬着牙说:“会不会说话?平时我叫你十声你才应我一声,这会儿又不哑巴了。”
沈琅打开他手:“疼死了。”
薛鸷凑过去看了眼,这人颊上被他掐出一块红,他下手确实有些没轻重,于是又换做指腹替他揉,边揉边说起焰刀山上那位“压寨夫人”抱着孩子跳崖的事。
沈琅侧过脸,盯着薛鸷近在咫尺的那张脸,脖子以上都被晒成了浅褐色,这个土匪的五官其实生得很俊朗,否则沈琅大约根本无法忍受他睡在自己的床榻上。
他曾经观察到薛鸷平日里似乎很喜欢用那种如有实质的、掠夺的目光盯着人看,那种锐利让他显得很不好亲近,可这会儿他的眼睛里却又流露出几分和他锋利外表与凶蛮行径格格不入的天真来。
沈琅心里觉得矛盾。
“她实在很没必要寻死,”薛鸷叹了口气,说,“就算她对那土匪真有几分情意,也没必要为他去死。”
沈琅闻言似笑非笑,他不认为这个女人对那土匪能有什么情意:“不死你让她带着孩子去哪儿呢?她回不去了。谁都知道她被土寇掳进山里,娘家、夫家,只怕都不会要她。”
“为什么不要她?”
“谁知道。”沈琅低声,“你也是土匪,你不明白么?就算她‘干干净净’地回去了,那些人只怕也要逼她以死明志。”
“再不济,我们天武寨也能收留她们母子。”
沈琅冷冷一笑,没再说话。
气氛霎时间又冷了下来,薛鸷用手肘轻轻碰一碰他,半开玩笑地问:“……若有一日我也死了,你呢?”
沈琅的眼皮很薄,又因为身上起热,连眼皮也烫出些许粉颜色来,他看向薛鸷,有些怀疑这个人是否真的大他六岁,否则怎么会问出这样可笑又孩子气的话呢?
可他面上却只淡淡地反问:“我也要为你跳崖么,薛大当家?”
薛鸷听见他的语气,心里有种陡然下坠的失落感,他“唉”了一声,然后才轻声道:“至少为我掉一滴眼泪吧,沈琅。”
“好啊。”
沈琅这一声接得很快,但也很冰冷,薛鸷知道他说的并不是真话。
第21章
沈琅这一回虽只是反复低热, 可也足足病了三日不见大好,邵妈妈心里始终为此挂念着,恰好这日下午守着要口劫道的土贼们逮到了一个路过此地的游方道士。
天武寨里有规矩, 上下兄弟都知道“四不抢、十不劫”, 这游方道士一身破烂直裰脏得看不出本来颜色, 身上更是没有一点油水可刮, 这些土贼拦住他, 纯粹是守在那儿守得疲累了, 好容易逮着个过路人,自然是要拉着人闲拉胡扯一段。
不料那道士倒和他们聊得投缘, 土寇们干脆拉他回寨子里要请他吃酒,邵妈妈送菜时恰巧看见了,又听他们把这道士夸得神乎其神, 道他是个精通阴阳讲命、禳保平安的半仙, 因此便病急乱投医,使了些铜板干粮和他换了几道黄符。
当天夜里, 邵妈妈拿着那几道说是能“收惊驱邪去病”的黄符, 点燃后念念有词地在沈琅头顶上各绕了三圈, 再把燃尽的符灰往茶碗中一浸。
邵妈妈“做法”时薛鸷也在, 他不大信这些, 看沈琅躲着那火, 薛鸷便笑着打趣:“妈妈当心燎着你儿子的头发。”
邵妈妈一眼没看他, 自从那天之后,薛鸷就没在她脸上看到过什么好脸色。她用簪子搅一搅那符水, 然后将那碗符水抵到沈琅嘴边,说这是“平安茶”,喝下去病就能好。
沈琅皱着眉不想喝:“一股子怪味。”
从小到大, 为了治好他的腿,沈家求遍名医,恨不得将他泡在药罐子里浸,只可惜吃遍了药,也只不过勉强救回来他半截大腿,好在那半截髀骨渐渐恢复知觉后,沈琅至少能稳坐起来,能自己翻身。
吃药扎针不再见效之后,阿娘又开始求神拜佛,每每是三日一符水、半月一法事,沈琅有时候看她忙里忙外地张罗那些,心里却只想她能多在自己屋里坐一坐,陪自己多说上那么一两句话。
邵妈妈闻言,面上又是一副忧心忡忡的神色:“这是好符水,那游方道士打西边走到我们这里,遇见了也是有缘,这符水左右喝不坏人,万一真能治好你的病呢?”
沈琅还是不想喝,她便絮絮叨叨地说:“从前在家里还好些,自从到了这里,三天两头的病一场,胳膊儿瘦得银条似的,再这么病下去,把底子全都亏空掉倒好了……”
沈琅见她说着说着便红了眼眶,心里也不是滋味,因此便把那茶盏接过,忍着恶心一口全喝下去:“……好了妈。”
邵妈妈只站着不动,沈琅把自己的手帕递给她:“求你了妈,唠叨的我头晕了。”
她接过手帕去擦眼泪,过了会儿把茶盏洗净收好后才离开了。
才喝完符水,金凤儿又把熬好的药端了进来,薛鸷接过去:“我看着他喝,你回去睡吧。”
金凤儿笑道:“大爷今夜在这里,我想去找二牛哥他们说说话。”
薛鸷看他那眼神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是去打牌还是说话呢?”
金凤儿不敢看沈琅:“大爷说什么呢?我是夜里实在闲得慌,真是去找二牛哥闲扯解闷的。”
“和我也扯谎,”薛鸷拿了半吊铜钱给他,“滚吧,别赌到太晚。”
金凤儿瞟了眼沈琅,没敢接。
“拿着,”薛鸷直接把钱丢给他,“玩去吧,他不骂你。”
金凤儿见沈琅并没说什么,这才揣着钱喜滋滋地走了。
人走了,沈琅才皱眉:“他最近学坏了。”
薛鸷笑了笑:“他也忙一天了,打打牌又没什么,这寨子里的人都赌。”
说完他低头用汤匙搅了搅那碗棕黑色的汤药,舀起一勺送到沈琅嘴边,沈琅:“不用你喂。”
“我偏要喂。”
沈琅不高兴地看他一眼。
薛鸷叹口气道:“你妈喂你你怎么都吃得好好的?和她能撒娇和我不能?”
他把汤匙递过去,沈琅就别开脸,声音冷冷地:“你要是有喂孩子的瘾,干脆自己生一个玩去。”
“你给我生吗?”
沈琅回头看见他在笑,那笑有一点不怀好意,于是他骂:“你去死!”
他一大声说话,就震得头又疼起来,他用掌跟托着揉了揉额角,薛鸷不笑了:“唉,我去死,你喝药好么?药要凉了。”
好说歹说,沈琅才终于肯喝他喂的药。
喂到一半,薛鸷忍不住往自己嘴里也送了一口,这汤药苦得他舌根发麻,整张脸都狰狞了起来。
“好苦!”他感叹。
沈琅终于很轻地一笑,眉眼间浮上一点血色:“你以为呢。”
他凑过去,抓住薛鸷捧碗的手,干脆就着那碗直接将剩下的汤药一口气喝完,喝完了,那股恶心感才慢慢反上来,沈琅忍着没有吐,不然又要把金凤儿叫回来给他重新煎药,太麻烦,还平白受这两趟的罪。
17/70 首页 上一页 15 16 17 18 19 2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