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这宅子那日原是我们官人花钱买下的,官人可怜你痛失怙恃,发仁心让你再住些时日,至于以后,还请郎君自己好好想想。”
“还有一句话,郎君若不愿走,也还有条路,”那小吏道,“我家官人自来是个慈悲心肠的善人,官人膝下无子,若郎君愿认官人做爹,这宋府以后还任由郎君住着,也是一举两得的法子。”
第24章
“起棺——”
沈琅看见自己的一只手抚过漆黑灵柩, 随后他接过金凤儿呈上来的那只水纹阴阳盆,猛地举起,又狠狠地摔在棺前砖地上, 他听见很重的“哐当”一声, 然后有水被泼了一地。
沈琅几乎立即便惊醒了过来。
他睁眼看见金凤儿站在离榻边几步远的地儿, 有些无措地盯着地上那只翻倒的铜盆, 沈琅又撑着上半身爬起来, 又看见那睡在床尾的薛鸷半睁着眼, 怀里揣着他那两只脚,有些不大耐烦的样子瞪着金凤儿。
沈琅见到自己的脚跟正被搁在薛鸷的心口上, 于是很受不了地想将自己那两条腿搬走、挪开。
“大清早的,你给谁摔盆呢?”薛鸷瞥见沈琅的脸色,不动声色地将他那双脚从身上抓下来, 塞进了旁边的被衾之中。
“地也打湿了。”
金凤儿往日只知道薛鸷和沈琅二人要好, 却不知道是好到可以在一张榻上抱着睡的关系,一时间撞见, 手里劲一松, 竟然就把铜盆打翻了。
他忙把摔在地上的那只铜盆捡起来:“……我不知道大爷昨夜是在哥儿屋里睡的, 进来时昏暗暗的, 只看见榻两边各有一个人头, 吓了我一跳, 这才失了手。”
“青天白日的, 你也太小胆,连你们哥儿都不如。”薛鸷有些懒懒的, 还不大愿意起身,于是又支使他道,“水既打翻了, 你再去接一盆水来就是,还傻站着做什么?”
金凤儿悄悄地瞥了沈琅一眼,而后才拿着那盆出去了。
他一走,薛鸷立即往被衾里一钻,拱上去捏着沈琅的脸吻了吻他下巴,很小声地:“还有没有生我气?”
欺近的时候薛鸷才发现他的眼角有一点湿,像是刚哭过,他抬手用指腹蹭了一下沈琅的眼角:“又害噩梦了?”
沈琅打开他的手:“我生你什么气?”
还肯答话,那就是没生气,薛鸷于是又凑过去蹬鼻子上脸地吻他的唇:“昨夜我困迷了,抱着你的脚就睡着了。还有……”
“我知道你不愿人看、不要人碰,却还要动手摆弄。”
沈琅斜他一眼:“原来你心里知道?”
“对不住。”薛鸷很坦诚,“我只是心里很好奇,又恨你只肯让金凤儿他们两人碰,却不许我看,在我心里,我们情同夫妻,实在没有什么可避讳的。”
“谁和你夫妻!”
大清早的,薛鸷不想又惹他,于是轻轻捂住他嘴:“嘘,你不想就不是,和我又嚷什么?我也和你赔了不是,这茬就算过去了,你今天不许再提,以后也不许,不许再因为这事再和我不说话,听见没?”
沈琅又一次掰开他的手,闭着嘴不和他说话。
薛鸷忙一把抱住他,故意把声调捏得尖尖的:“好琅哥儿……”
“你少恶心我。”
薛鸷笑着:“方才做了什么梦?哭得好可怜。”
他一边问,一边伸手探向沈琅的额头,摸着倒不大烫手了,只是脸色还是差。
沈琅轻声说了个词,很含糊,薛鸷没听清,于是又问他:“什么?”
“梦见我爹娘。”沈琅没什么表情地重复,“你还记得你爹娘死时的模样么?”
薛鸷脸上的表情僵愣了一瞬,像是想了想,才道:“很模糊了。”
阿娘走的时候他还小,现在想起来只记得那股飘的到处都是的香烛纸钱味,以及他看见她们给娘换上双新鞋,鞋底绘着朵粉色莲花,阿爹告诉他,“脚蹬莲,就能上西天”。
然后就是哥,还有大爹爹、阿爹,他送走的人越来越多,心里也就越来越麻木,因为穷,所以后来亲人的身后事都办得很仓促,草草地裹了尸就给埋了。
他看着沈琅的眼睛:“你问我,那你自己呢?”
沈琅脑海中仍有画面,一遍又一遍地闪跳着,从那天开始,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梦到了多少遍,开口时声调有些颤抖:“我么?我记得很清楚……分毫毕现。”
薛鸷抓住他肩臂:“沈琅……说实话,你爹娘真是船难溺死的么?”
沈琅扯着嘴角笑,越是笑,越是显得他那张脸苍白憔悴,顿了很久,他才终于说:“他们是被人算计死的。”
薛鸷立即皱起眉:“谁?”
“我告诉你,你能替我报仇么?”
“你说出来,只要我动得了他,我一定替你杀他。”
沈琅盯着他那双灼热的眼,一时竟有些分辨不出里面那浓烈的情绪究竟是真是假,真的有人能以他的恨为恨吗?但很快,这片刻的失神又让他觉得自己既有些可笑,又有些可悲。
他竟然指望这个萍水相逢的匪头能帮自己报仇血恨,多荒唐呢。
得不到答案的薛鸷还在问:“你告诉我那人名姓、籍贯,我定想法子杀了他。”
沈琅像是有些累了,他在这榻上睡得很够了,并不想再躺下去,于是便把下巴搁在薛鸷肩头,轻声道:“以后有机会,我告诉你。”
薛鸷是急性子,闻言立即道:“别以后了,现在就和我说!”
“他是南边的大官,一群府兵们围着转的大老爷,薛大当家,你以为你是谁?”沈琅冷冷地,“你若是愿意带着你那群兄弟去送命,尽管去逞这一次威风。”
“你敢吗?”
薛鸷沉默了,他心里很清楚,在这天武寨里他是土皇帝,可下了山,到那光天化日之下,就成了见不得光的臭耗子,只有在这深山野林之中,才是他们这种人的安乐乡。
话是这般,可薛鸷实在不想在沈琅面前丢了面子,嘴上仍要逞强:“管他什么大官,又怎样权势滔天,他若要上京,也总要打我们这里过,只要他来,我一定活剐了他!”
沈琅冷笑:“等他从你天武寨的地界过,说不准我早死了,再说我的仇为什么要你报?你放我下山,我自己想办法……”
薛鸷一听“下山”两个字就炸了,不等他说完,便大声起来:“你这样病歪歪的,下山去送死么?你知不知道那个花钱要买你命的人是谁?你……”
他说到一半,沈琅便也打断他:“谁说我不知道?是我母舅吧,斋郎卢启翰。”
沈琅看见薛鸷的神情微微一怔,便知道自己猜对了:“是吧?”
“素日与我父亲交好的权宦一倒台,他大约早就急着同我们撇清关系,收到我那封信后,知道我父母亡故、家财散尽,再加上我又是个残废,他怕要养我一辈子,于是想着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让我死在路上倒好。”沈琅眼神里含着冷意,“是我太天真,以为他一直受我父亲恩待,又是我亲舅舅,再不济也能收留我一段时日。”
从被劫上山的那一天开始,沈琅才真正知道,依赖别人活着是这世上最蠢的事。他只能靠自己,也只能信自己。
薛鸷顿了一会儿,才又道:“你下山去做什么营生,靠什么养活你自己?你知道你平日里吃的药每月要费多少银子么?你说你自己要怎么活?”
“沈琅,”他看着他,“别总说那么孩子气的话,我对你难道不好吗?”
沈琅抓着他肩膀坐着,很近地朝他露出一个讥讽的笑:“活不了就去死啊,多难的事呢,死在山下总比死在你这里强。”
……
金凤儿才打了新的热水回来,还没进屋就听见里头那两个人在争吵着什么,听了好一会儿,也没有要消停的意思,金凤儿下意识的有些不敢进屋,直到听得屋子里陡然安静了下来,随后又是好半晌的沉默。
他刚想硬着头皮推门进去,却见那门忽地被重重推开,紧接着从里面走出来一个满脸愠色的薛鸷,金凤儿忙低头:“……大爷。”
薛鸷没理会,看也没看他一眼就走了。
金凤儿不明白,这两人昨儿夜里还能颠倒着抱在一块睡,怎么这会儿又不说话了,还闹得这般凶。
他低着头走进去,在榻边地上看见那只淡红色的鱼惊石吊坠,他知道这是薛鸷送的,他们哥儿这段时日常贴身戴着。
金凤儿把铜盆放下,又弯腰把那吊坠捡起来,用手帕擦了擦,放到沈琅枕头边上。
沈琅瞥了那吊坠一眼:“我叫你捡了么?”
金凤儿其实打心底里挺喜欢这天武寨,穷归穷点,好歹是个容身之所,闲时小酌小赌,也没人管他。方才两人在这屋里吵,他也略听见几句,心里很有话要说,斟酌了几刻后,便大着胆子劝道:“哥儿,说实话……其实我觉得大爷他人挺好的。您如今吃的穿的,在这寨里,怎么说也算得上是个‘四当家’的待遇,若是真下山去,只怕连个住的地方也没有……”
金凤儿说完才敢抬眼觑沈琅的脸色,沈琅并没有说话,只冷眼地看着他,盯得金凤儿心里直发毛。
“他请你吃几顿酒,斗几场牌,只一点小恩小惠,俨然他就成了你的亲主子了,”沈琅很平静地,“你那么乐意当他的狗,干脆去伺候他吧,在我这里耗着多耽误你。”
金凤儿后背上立即便冒出一层冷汗,有些不知所措地扶着榻沿跪下:“……哥儿,我从没那样想过。头顶上神仙眼明看着,那日你要遣散我们回家,我娘早早没了,我爹又是个赌棍,我要是回去,不知道又要被他卖到什么地方去。那时我便已赌咒发誓,这辈子哪儿都不去,只跟着哥儿一人!”
说着他抽噎一声,有些委屈地:“我和哥儿自小一道长大的,天地良心,我是什么样的人,哥儿还不知道吗?”
沈琅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片刻后才伸手抚住他额发,轻声说:“我知道。你胆小,总不敢一个人去夜尿,怕有鬼掐你的脚,你还玩心重、贪吃,又好吃懒做……”
金凤儿听他语气,又觑他神色,总算破涕而笑:“那总不见得一点儿好都没有吧?”
“那我不知道了。”
金凤儿抹掉眼泪,笑着说:“哥儿嘴好坏,当心我背地里咒你……”
“咒我什么?”
金凤儿想了会儿,像是被噎到了,沈琅如今还剩什么?就剩这条命,还有他跟邵妈妈……怪不得自己刚才不过替薛鸷说了两句话,他就那样不高兴。
“咒我自己病倒,哥儿就没人伺候了。”金凤儿说,“愁死你。”
第25章
薛大当家的脾气向来是来得快、去得也快, 第二日起来消了气,便喊来金凤儿,让他拿些好吃的好玩的给沈琅送去, 接着又丢给他一吊钱, 要他在中间替自己传话。
金凤儿没敢收, 只小声嘀咕道:“大爷, 您有话还是自个儿说去吧, 哥儿昨日还因为我赌牌的事骂我呢。”
“我要有空还用得着你么?”薛鸷瞥他一眼。
昨日临近山头的土寇们闯了祸, 误劫了不该劫的人,今晨那匪首求到他们山头上, 两座匪寨之间本来就多有联络,如今遇上事了,自然也要相互帮衬。
于是他今日一早便差人到那位官老爷那儿问了话, 却得知那伙土匪这回是惹着了豫王的幕僚, 不仅打劫了人家的财物,还和他起了冲突, 叫人脸上挂了彩。
那可是皇亲国戚, 便就是那王府里养的一条狗, 也不好轻易得罪的, 若是为这“义气”一词, 救他们这一次, 不晓得要白烧进去多少银子。再一个, 若这僚客真是豫王面前得脸的,那就不是他肯烧银子便能救回来的, 到时候他们天武寨还平白无故的惹了一身骚。
薛鸷权衡利弊,打算劝那匪首将那几个惹了事的土寇送官砍头,他再使些银子给那位官老爷, 脱他从中斡旋,看看能不能这么糊弄过去。若是不能,那他也没招。
这事还没完,这几日薛鸷还得忙活着去南边走盐的事,到底是第一次,随行的土寇们他也得亲自把关,这会儿实在没空再到沈琅那里去纠缠。
金凤儿低着头,一脸倔样:“那也不成,哥儿不高兴,我在屋里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薛鸷道:“你只和他说,我……”
他话刚说到一半,只见仇二急匆匆地从外边闯进来,人还没到,声音便先一步逼了进来:“大哥,这次南下怎么不叫我跟去?!”
薛鸷见他进来,只好朝金凤儿摆了摆手,叫他先回去,而后才软声和仇二解释:“这是第一次,都不知道能不能成事,大哥先亲自带一回,到下回再换你。”
“那我为什么不能跟着一起?”
“听话,”薛鸷一拍他手臂,安抚道,“我不在,咱这天武寨里不能没人坐镇吧?大哥是信得过你,才让你留下,不然到时要是有对头、官兵来了,靠你三哥守寨么?”
仇二听了这话,脸色才好看些许,他火气稍退,才想起刚才薛鸷在和那金凤儿说话,脑子里顿时又想起了那天夜里的事,心里怪不是滋味的。
薛鸷忙着去校场上挑人,又伸手一按仇二的后脑勺:“对了,我不在这寨子里这段时日,你多叫几个老实的兄弟到沈琅住的那片巡逻,别让人到他跟前欺负他。”
仇二的眼睛霎时就红起来:“有必要吗?”
薛鸷一看他那样,心里更不放心了:“算了,我一会儿自己去挑人。我还忙昏头了,忘了最紧要的就是你,你要是再犯浑去欺负人,看我回来不打断你的腿。”
仇二一咬牙,气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听见没?”
20/70 首页 上一页 18 19 20 21 22 2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