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汤药下去,沈琅又发了一身冷汗,贴身亵衣汗湿了,湿腻腻地贴在身上,很不好受。
这几日总是邵妈妈和金凤儿在这儿轮流守着替他擦洗更衣,眼下只有薛鸷在,沈琅就是难受了也不想和他说。
这会儿才是亥时初刻,沈琅习惯晚睡,近日又因为发热,白日里吃完药总贪睡,白天把觉睡够了,夜里便要熬得更晚些。
薛鸷这两日忙得厉害,并不像之前那样时常过来烦他,多是晨起时天刚蒙蒙亮,才来他屋里略站一站,见他还在睡,看几眼便走了。
因为“贩私盐”的事儿,薛鸷这些日子没少忙着应付那些官老爷,心里很为此受累,他不喜欢打官腔,更何况那些吃的脑满肠肥的官吏又总喜欢揣着明白装糊涂,讲起话来隐约其辞,总不置可否地吊着人。
说来说去还是银子给的不够。可掉脑袋的事他们做,赚的银子却有不少进了那些狗官的口袋里,就这样,还得时时捧着恭维着,看着人家的脸色可劲逢迎。
这事儿说实话还是李三干得好,这人脾性温和,处事八面玲珑,薛鸷平时总喜欢推他出去和这些人打交道。可这些官吏们毕竟不是其他山头上的小匪头,他作为天武寨的大当家,也不好躲着不出面。
因此这几日薛鸷心里真是烦透了。
他一边想着这些事,一边拿着水盆出去打了半盆水,进来掺了些炭炉上烧得滚热的水和一和,抬头问沈琅:“你洗脸的帕子放哪儿了?”
“不知道。”
薛鸷去箱奁里翻了翻,摸出一块月白色的汗巾,帕角绣着一小丛绿色兰花,很是漂亮别致。他这人对吃穿用的都很不上心,用的手巾还是旧衣上裁下来的一块方布,边尾都懒得用线锁住。
薛鸷把那方手巾打湿了给他擦脸,他擦得很粗糙,把打湿的汗巾子往沈琅脸上一盖,胡乱揉了把,就算擦好了。
给沈琅擦完,他才弯腰去洗自己的脸,他懒得再去找自己的手巾,干脆就顺手拿沈琅的擦了脸。
沈琅看见了,皱着眉道:“你凭什么用我的?”
“不能用?”
沈琅不乐意和别人共用东西,闻言冷声道:“行,那帕子我不要了,你拿出去丢了。”
薛鸷感觉莫名其妙:“这盆我也用了,你怎么不说?”
“盆也不要了,一起丢了。”
沈琅语气冷冰冰的,带着刺,扎的薛鸷心里也火起来:“你现在吃的穿的哪样不是我给你的,这么小气像话么?”
沈琅不说话,眼神更冷了。
薛鸷挺重地把那手帕甩进铜盆里,然后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抓住他的后颈:“嫌大爷脏呢,我到底哪儿脏了?”
沈琅冷笑,应的却是他前一句话:“你以为我很稀罕用这些破烂么,你放我下山,我也不用你的。”
薛鸷原来只是语气凶,脸上还带着几分半开玩笑的玩味,可听见他这句话,他的脸色陡然地就冷了下来:“下什么山?你现在是我的人!”
沈琅还是冷笑。
薛鸷很讨厌他这样,有种高高在上的傲,好像他薛鸷压根不配和他站在一起说话,他伸手掰过沈琅的下巴,故意没有收住手劲:“少他娘这样笑,我是疼你,可我并不是没脾气!”
说完他一松手,把沈琅的脸甩开了。
薛鸷把脸背过去,背对着他站了会儿,两个人都各自沉着张脸不说话。
没多会,薛鸷先是听见榻上的人接连咳嗽了几声,忍不住回过头,却见这人趴在床沿,把刚才喝下去的药吐了大半。
吐的时候脸是红的,吐完了那张脸却又变得更加苍白。
薛鸷也没心思和他吵了,连忙把人扶起来替他拍背顺气,又拧干帕子给他擦嘴,沈琅别过脸不让他碰。
那帕子被他用过,这小病瘫子就铁了心不肯要了,薛鸷又气又无奈:“犟死你得了,气性还这么大……”
好在刚刚薛鸷在箱奁里还看见了一块半旧不新的帕子,他去拿来递给沈琅,然后出去找扫帚抹布,把床边那块地打扫干净。
忙进忙出地来回跑了几趟,薛鸷心里也没脾气了。替他解开外袍掖被子的时候,薛鸷才发现这人的亵衣已经被汗浸得透湿了,于是只好又折去烧水,帮他擦身更衣。
沈琅不知是和他赌气还是什么,全程都很不配合,因为怕他着凉,薛鸷特意把炭盆挪近了,好容易给他擦完上半身,薛鸷像是和人打了一架似的,后背上也起了一层汗。
他懒得擦,干脆脱光了到外面,就着沈琅用剩下的温水倒在身上冲洗了一番,让外头的夜风冷一冷,也好下下火气。
因为母亲是南边人,薛鸷冬天睡前有烫脚的习惯,反正今夜也已经忙够了,他干脆又打了一桶热水,搬到榻边,把沈琅从床上抱坐起来:“你也烫烫脚。”
他替沈琅脱下那双白绫小袜,看见他脚的时候薛鸷微微一愣。
太瘦了,脚踝以上的小腿细得薛鸷觉得自己一只手就可以握住,脚趾不自然地往里翻着,其实并没有他想象中那种很明显的变形,但薛鸷还是怔了一会儿。
但也只是那么一会儿,很快他便若无其事地挪开了目光。
他先把自己的脚踩进去试试水温,然后才抓着沈琅的腿把他的脚也放进去。薛鸷心里还残留着零星几点火气,于是故意把他的脚踩下去,压着他洗。
沈琅一直没说话,他的半截髀骨往下都没有知觉,烫脚也是徒劳。两个人共用一个桶,在沈琅看来也恶心死了,然而他才吐了一场,身上很乏力,没什么力气再和这匪首吵。
就是从前在沈府里,他也不喜欢除了邵妈妈跟金凤儿以外的人碰他的病腿,可因为常年生病,他的体格和薛鸷的很有差距,更何况他的腿又坏了大半,这让他在这个人面前几乎毫无抵抗能力。
薛鸷把他抱坐在自己腿间,让他靠倚在自己身上,烫了会儿,又把他的脚捞起来放在自己脚背上踩着。
终于,他还是忍不住问:“你的脚,一点……感觉也没有么?”
沈琅那两只脚被烫的红红的,薛鸷看见他脚背上长着一颗痣,很黑的一小点。
薛鸷听见他“嗤”了一声:“要是有,你就是神医了。”
他话音刚落,薛鸷就俯下身去,用手掰了掰他的脚趾,似乎是想将那脚趾掰正。
他的腿脚很小的时候就坏了,就是一群仆婢围着,养得再是精细小心,也还是长不成正常人的腿脚那样。
沈琅其实感觉不到他在动自己的脚,可他能看到,他实在忍无可忍地吸了一口气,声音有一点抖:“你做什么?!”
他其实早就注意到了,他知道薛鸷一直悄悄地在看他的脚,他一直忍着,因为懒得再吵。
他很累了,只想早点去睡。
可是他没有想到薛鸷竟会伸手去摆弄!
“你要看到什么时候?”他又开口了。
薛鸷偏过脸看向他。
沈琅很讨厌他眼里浮动着的那种若有若无的怜悯意味,或许心底里还有哂笑吧,他这样想着。富贵出生、好皮相、好博物君子,可那又怎样?一双病腿把一切全毁了,更何况他早就落魄了,如今却还很可笑地始终硬撑着那副“少爷架子”。
他知道自己的腿脚长得和别人不大一样,站不起来只是最表面的,那两条腿瘦得怪异,很丑,他一直知道,那是他恨不得拿刀砍掉的累赘。
因为恨着自己这双腿,所以沈琅也恨起了这个故意盯着看着他最不齿之处的人,恨他赤|裸|裸的恶心目光。
沈琅很想把脚下那盆水踢翻,可是他无能为力。
第22章
薛鸷感觉到怀里的人有一点颤抖, 他听见沈琅的声音一次比一次大,变得很尖利、像一把几乎要从这个人瘦薄的胸腔里划出来的刀。
“好看吗?”
“好看吗!”
薛鸷很怕他把肚子里剩下的那些汤药也吐出来,于是紧紧地拥住他:“不看了。我没看了。”
等沈琅不再发抖, 他才将人抱上床榻, 又草草擦干他的脚, 然后用那张厚实的毡裘包裹住他全身。
薛鸷凑近碰了碰他的鼻尖, 喉结轻微地滚动了一下, 声音很低:“我知道的……”
沈琅有一瞬间很想挣开被子大声地质问他, 你知道什么?像你们这样哪哪都健全的人又能知道什么?可是在薛鸷方才开口后,他便已迅速觉察到了自己情绪的失控, 那双病腿已经够让他出丑了,他不想更丑,因此硬生生地将那口怒火吞了下去。
沉默和冷淡至少会让他显得没有那么狼狈。
薛鸷把烛台上的蜡烛全部吹熄, 然后摸索着挤上了榻。听着那窸窸窣窣的动静, 沈琅心里只有冷意,寻常这匪首只要同他睡在同一张榻上, 那两只手定然摸来摸去的不消停, 不过他大约是真的没和什么人“正经”睡过觉, 这么好些日子, 他时而柔情, 时而蛮横不讲理, 可到底也没有做到最后一步。
这两三天没过来, 想来是因为他病了,不好帮他泄|欲, 所以才懒得上他这张榻来睡。
沈琅在心里恨恨地想,倘若一会儿薛鸷来亲他的嘴,他就咬断他的舌头, 倘或他伸手来摸,他就咬断他的手指……
可等了半晌,也不见那个人的呼吸凑过来,反而是髀骨处感觉到了被挪动、被牵扯的力道。
沈琅挣开毡裘,撑起上半身,眼中含着怒火看过去:“……你又干什么?”
窗户是纸糊的,又半开着,隐约能透入几分薄薄的月光,在两眼适应黑暗之后,沈琅发现薛鸷似乎是颠倒着躺在他旁边的,而他那双病腿,好像正被这个人抱在怀里捂着。
“刚烫了脚,怎么还是冷?”薛鸷轻声问了句,然后又道,“你妈今夜忘了替你揉腿,我替你按一按吧。”
“用不着。”沈琅想把自己的脚从他怀里拽回来,可他光是撑着上半身倚坐起来就很艰难了,压根无处再去借力去和这人抢自己的腿。
“刚才我欺负你了,算是给你赔罪捏脚,”薛鸷向他伏低做小,“行不行?”
“我说不行你就能松手?”若他的脚能动,沈琅觉得自己必然要往这人的面门上狠踹上几脚泄愤,可他不能,因此只能狠狠地骂,“……老狗骨头、臭老鼠。”
薛鸷闻言忍不住轻笑起来:“你从哪里学来的脏话?这么可爱。”
沈琅顿时更是怒急:“滚!你去死!”
“我这就去,”薛鸷顿了顿,复又正经道,“这次真不是故意欺负你,我从前跟一位大方脉科的太医学过几招推拿,他虽不是正经太医院出身,可治痿痹偏枯很有名气,我爹那时候全指着我一人伺候,那几招推拿手势,我如今做梦还总梦见。”
沈琅见始终拽不回腿,身上又很乏累,因此干脆躺倒下去,不再搭理他了。反正他髀骨以下都没知觉,随薛鸷怎样揉捏,他也不痛不痒的。
躺下才没多会儿,沈琅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他睡得很不踏实,时梦时醒的,梦里时而是江南沈家,时而又穿梭到这豫州山头,一会儿是紫藤下荫绿的湿雾,一会儿又是这寂静的落雪寒山。
沈琅记得自己十七岁生辰刚过没几天,阿娘和阿爹便携手走到他床边,笑意盈盈地告给他一桩喜事。
“你阿娘她又有了。”沈皓明眉眼弯起来,“琅儿,你要有弟妹了。”
沈琅看着阿爹眼角的一点褶皱,只注意到他们眼里都在笑,耳朵听着话,心里却是空白的。
“琅儿喜欢阿弟还是小妹?”卢绡云在他榻边坐下,忽然伸手替他将鬓边的一缕碎发拨至耳后,“邵妈妈也真是的,成日只松松地替你挽个髻,东垂西落的,好没精神气。”
沈琅很少见到她这样高兴,那对精心描画的长眉舒展开,好像终于扬眉吐气了那样笑着。
他没答话,沈皓明便抢先替他说:“是小子的话自然最好,若是个丫头,反正咱们家家大业大,到时候招赘一个本分老实的贤婿进门,也是好的。”
卢绡云转头笑嗔他:“你爹啊他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一张嘴好爱自夸,你沈家是哪门子的家大业大了?”
“那也看是和谁比,若跟那些王孙贵族比富贵,自然是没脸,可跟那些大户坐商比起来,还是绰绰有余的。”
“这也是,”卢绡云的目光又落回到沈琅身上,“琅儿,昨夜我和你阿爹商量,家里那些地契门面、珠宝资材,索性先割七成到你名下由你拿着。”
沈皓明用眼神指了指卢绡云的肚子,笑着接口说:“这般,晾那小兔崽子今后也不敢对你不好。”
在两人期盼的目光中,沈琅终于笑了笑,然后说:“好啊。”
命数使然,他一辈子大约都只能靠旁人的悯怜活着。运气好一点的话,年轻时可以靠父母养着,老了再由这个不知是男是女的亲人供着,大约也并不会饿死,只是若运气不好的话……
他逼着自己不要去想。或许将来这个健康活泼的正常孩子长大,等他的耀目之处完全盖过这对夫妻对自己的歉疚之心,那些送给他的东西会不会又要被收回去,然后转送给这个让他们脸上有光的新孩子呢?
这种揣测让沈琅心里有一种自我厌弃的难过,或许他不应该用这样坏的心去忖量自己的父母亲人,可那些坏的念头总是不合时宜地,在阿娘和阿爹朝他笑着的时候飘进他脑海里。
有时候沈琅又觉得自己并没有错,毕竟他曾经被阿娘“抛弃”过。可为什么在他将死之刻阿娘要大喊出声呢?沈琅偶尔会想,其实自己不如那时候就溺死了,也好过如今这样枯败地活着。
那件事刚发生的时候,沈琅对于这段记忆其实是很模糊的,可等到时间一天天过去,那些场景本该从他脑海中淡去的时候,所有细节反而一点一点地清晰了起来。
那一天。
许久没亲自走船的沈皓明忽然带着卢绡云一道乘船去了,沈琅听说他们这次去的不远,起因是阿娘听说金陵城一带有一座寺庙许愿很灵验,于是就求着沈皓明带着自己一道过去拜一拜。
沈琅一开始觉得她一定又是去替自己求平安、康健。可后来又想了想,他又觉得阿娘说不准是去求腹中胎儿能生成一具正常的身子,不要同他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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