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琅看着他的眼睛:“你不是很讨厌我么?”
“我是怕大哥伤心,你别自作多情。”
仇二顿了顿,又道:“或者你听我的,你不是很有文采么,随便写点什么东西,我拿去送给他,我大哥那个人很心软的……”
“没必要。”沈琅说。
“怎么没必要了?”仇二急了,“你这人怎么不知好歹呢?”
“我死了,下辈子说不定还能做个健全人,没什么不好的。”
仇二沉默了。
过了会儿,他又问:“……那个李崧,真是你杀的?”
仇二原以为这个人只有漂亮,就像孱弱的一把菟丝花,可当他听说李崧是他杀死的时候,他心里除了震惊,还有一种异样的、诡异莫名的情愫飘浮了起来。
沈琅笑了笑,然后轻描淡写地:“他该死。”
“你唯一让我高看你一眼的地方,就是这里了,若我是你,我就算手脚都坏了也要亲手杀了他。”
“是么,”沈琅懒懒地,“那么多谢你抬举我。”
仇二皱起眉,啧了一声:“……你这张嘴。”
沈琅转而叫金凤儿把那扇窗户关上了,然后他就听见了仇二在外边跺脚咒骂的声音。
*
几日后。
邵妈妈来送饭,也不知她在外边和那几个土寇低声说了什么,片刻后,那些土寇便打开门锁,将她给放了进来。
她一手提着用麻布盖着的竹筐,另一手提着漆红食盒,看见沈琅,她的眼眶一下就红湿了。
“哥儿……”
“妈,”沈琅轻声说,“没事。”
她把食盒递给金凤儿,又将蒙在竹筐上的麻布扯开,里头是一筐子木炭:“天渐冷了,我怕你们两个在这里受冻,分东西的时候,我就偷偷藏下了这些,不是什么好的,哥儿先将就着用。”
说完她走到沈琅跟前,蹲下来抓住了他的手,默了一会儿才道:“都瘦成这样了……怎么办呢?”
“我去求过薛鸷,他不睬我。”邵妈妈失落地说,“二爷、三爷也都劝过他,他也不理,我也不知究竟该怎么办才好了。”
“不必去求他,”沈琅道,“他心里正恨我,谁说也没有用。”
邵妈妈看了他一眼,有些欲言又止。
“怎么了?”沈琅察觉到她的脸色有些异样。
“就是昨日,”邵妈妈说,“有个女人……穿着一身大红的嫁衣,被几个土寇带进寨里,她说自个是自愿上来的,铁了心要嫁与薛大爷做夫人。”
金凤儿看了眼沈琅,立即便道:“大爷肯定没同意。”
邵妈妈抹了把眼泪,道:“男人能有几个好东西?我亲眼见他点了头,当场连好日子都定下了。只是苦了我的哥儿,白跟了他一场……”
沈琅还没说话,金凤儿倒先恼了起来:“他怎么能这样呢?”
沈琅从头至尾都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嘴里有些发干、发苦,然后他忽然笑了笑,说:“也应该的。”
金凤儿却很替他鸣不平:“这怎么就应该了?亏我以前还觉得他是个好人,分明就是个王八蛋!他配不上我们哥儿!”
沈琅拍拍他的袖子,安抚道:“别吵,不是什么大事。”
说完他又看向邵妈妈:“妈,他们日子定在什么时候?”
“十月十二。”
“好。”
沈琅想了想,然后小声说:“你和他说,我总躺着,身上生了烂疮,求他放我出去走走。”
顿了顿,他又递给邵妈妈一个翠玉耳坠:“若他不肯,你把这个耳坠拿给他,你就说,我已经存了死志,白日里也魇梦不醒,你来看我,看见我手里只死死抓着这个。”
“懂么?”
邵妈妈闻言点了点头。
过了会儿,还是忍不住低声问:“若他死也不肯呢?”
沈琅沉默良久,才终于道:“他当时没要了我的命,说明心里多少还存了丁点情意……若什么话都没有用,那也没什么必要再去找他了。”
*
那个女人是自己穿着嫁衣走上山来的。
薛鸷当时人还在校场上,一开始他先是听见有好几个人此起彼伏地喊他“大爷”,又说“有好事”,于是他便转过身去看。
他看见一群穿的灰扑扑的土寇簇拥着这个女人走过来,中间那抹鲜红的颜色显得分外扎眼。
不知怎么,他眼前忽然就闪过了沈琅的身影,那个人也有一身这样艳的衣服,朱红色。
薛鸷曾经很喜欢看他穿那一件衣裳,那颜色衬得他眉目灼艳,也暗暗衬合了他的私心……好像那个人真的已经嫁给他了,身心都只是他一个人的。
直到那抹红色走到近前,薛鸷还在怔愣。
模糊的红色消失了,他脑海中只剩下沈琅那双冷冰冰的眼,刺得他的心冷浸浸的,有种发潮的寒。
这些日子他细想过无数回,却总也找不到沈琅爱他的证据,好像从来都是他涎皮赖脸地去亲近,他隐忍、他让步、他妥协。
可是凭什么呢?
谁都是爹生娘养的,又不是只有他沈琅一个人金贵,凭什么他没错也要认?他自己做了那样的事,却连句求饶认错的话也没有。
“大当家,你在听吗?”
薛鸷终于回过神:“嗯,你叫付悠悠。”
“那你呢?叫什么名?”
“薛鸷,”他下意识脱口,“‘鸷鸟之不群兮’那个鸷……”
那女人笑了笑:“我没念过书,不知道你说的这个。”
“是猛禽的意思。”
“老鹰么?”女人又笑,“这倒很称你。”
两人你来我往地又聊了几句话。
这女子说自己今年二十有一,先前并未婚嫁。她样貌周正,并未匀脸擦粉,小麦肤色,两边脸颊上有一圈健康的红晕。
“薛大爷,”她柔声说,“那日在焰刀山,你救了我和我阿爹,还记得吗?他身子有病,本就活不了几日了,被劫上山后,他们还逼他做脏活苦活,我一直想带他跑,可是没机会。”
“那日你带人杀进寨子,把那些曾经欺负过我的人都砍死了,我心里是真高兴。那时候我就想,若有缘,我要到你这里来,和你好好地道一声谢。”
“如今我阿爹已经过身,我将他下了葬,又把家里剩下的东西全都变卖了,做了这一身婚服,你若瞧得上我,我就嫁与你,也算报恩了。”
薛鸷其实已经不太记得她了,但当时校场上的汉子们都故意起哄,说:“大爷,您年纪也到了,这样水灵的姑娘,自己上赶着送来的,您就偷着乐吧。”
“是啊,到时候生下来一大窝的胖娃娃,咱们寨子里就更热闹了。”
这人说完,其他人也都跟着哄笑了起来。
这女子也是个热烈大方的性子,听见众人这样笑,只是脸微烫,有些羞怯地盯着薛鸷的眼。
见薛鸷一时不说话,她倒也坦诚:“我也不瞒你,我因被那焰刀山上那些匪劫上山过,村里那些人都觉得我被坏了名节,十里八乡都没人愿娶我。”
“我也不稀罕那些人,那日我只看了大当家一眼,便记住了你的样子,若你瞧不上我,也没什么,我也不会纠缠你,大不了脱下这身婚服到庙里剃了发做姑子去。”
她说话时眼里全是真诚与热烈,没有一个男人能拒绝得了那样的眼神。
薛鸷前二十来年的人生里,还从没见过这样外放的女子,于是在众人的起哄声里,他的心里忽然生出一种虚荣的膨胀感。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轻轻一点头。那女子见状就走上来,伸手挽住了他结实的胳膊。薛鸷偏头看向她,他惊诧于她的大胆,下一刻,女人也朝他这里仰起头,盯着他的脸满足又羞赧地一笑。
那些汉子们又开始起哄。
在这样热腾腾的氛围里,薛鸷的脸上也忽地有了笑脸。那一瞬间他突然觉得,自己先前非要纠缠着那个狠心的病瘫子不放,是一种错误。
他觉得眼下最该看到这一幕的人就是沈琅,他要那个人知道,他薛鸷并不是没人爱,他的感情也没那么廉价。
虽然他比不得那些酸溜溜的读书人,是个匪,可还不是有个这么好的人儿倾慕他么!
他在这种飘飘然的膨胀中做了决定,叫那些土寇翻黄历挑个了好日子。等到那一天,他要摆宴席宴宾客,给山上众人看一看他薛鸷名正言顺娶来的这位压寨夫人。
第46章
邵妈妈离开后的第二日。
原本守在沈琅屋子周围的那些土匪突然将门上的锁撤下了, 又过一会儿,金凤儿推门出去看,发现外边竟连守门的人也都撤走了。
金凤儿脸上总算有了点笑模样, 他折回屋里, 赶忙去推沈琅那架木辇:“哥儿, 咱们走吧。”
沈琅本不想动弹, 但被他急声催着, 最后还是被金凤儿抱着上了轮椅。
他被金凤儿推着出来时, 才发现屋前那一片葡萄藤架上只剩下了枯败的残叶,底下那只秋千断了一半, 连架子也歪斜了。
沈琅对屋前这一片葡萄藤与秋千的印象,似乎总还停留在盛夏时……断断续续的蝉鸣声中,藤叶随着夏风轻轻地翻动着。也许正因为他心里印象最深刻的这一画面, 他觉得眼前的场景似乎显得格外得颓败。
金凤儿气道:“这定是这些日子在这儿守着门的那些个土寇干的!方才我还在我们屋后的墙根底下闻到了一股尿|骚|味, 这些人,实在是可恨!”
沈琅没什么反应:“好了, 一会儿拿水冲一冲, 别气了。”
他住的这处地势较高, 俯看下去, 能看见这寨里到处都张挂起了大红灯笼, 就连几棵落了叶的枯枝上, 也都被系满了红绸布带。
沈琅只在房屋附近略转了转, 便又叫金凤儿推他进去了。
回屋没一会儿,便看见禾生抱了一叠方形红纸傻愣愣地站在屋门口, 等沈琅的目光落向他,他才小声道:“小师爷,我来送东西。”
“进来吧。”
他走进来, 将那堆纸往桌案上一放,声音还是很小很低:“大爷命你写些喜字和婚书,婚书是另外的小卷,不要错。”
沈琅说:“放着吧。”
“嗯。”禾生说完轻轻拽扯着自己的袖子,仍站在那里,没有走。
沈琅于是又说:“我一会儿写。”
“……大爷还让我和你说,她叫付悠悠、悠然的悠,不要写错了。”
“好。”
“禾生。”沈琅忽然叫他的名字。
禾生的脸又有些红了:“怎、怎么?”
沈琅笑笑:“没怎么。”
他顿了顿,食中二指在那叠红纸上轻轻擦过,一抬手,指腹已经蹭上了一层红颜色。
“你和金凤儿玩得很好,我常听他说起你。”
“是、是吗?”
沈琅盯着他眼,忽而轻笑:“禾生,你过来。”
禾生听话地靠近了,但整个人还是显得很局促。
“再过来一些,我要看你的脸。”
禾生顿时脸红得像要滴血,他摇着头,不敢再靠近了。
“我问你,”沈琅忽然又道,“之前我的帕子洗了晾在外边,你为什么偷?”
“我……”禾生又结巴起来,眼里是很明显的慌乱,“我没有、偷。”
“好吧。”沈琅并没有对他露出什么鄙夷神色,反倒还很温和地盯住禾生的眼睛,“兴许那日是我看错了,做坏事的人并不是你。”
“嗯……”禾生点头,然后顺势把头低了下去。
他才低头,却见沈琅很忽然地往他手心里塞了一块自己的帕子,禾生就像是拿到了什么烫手山芋一般,吓得立即便把那块帕子丢掉了。
可下一刻,他却又很舍不得地突然蹲下身去,把那块干净的帕子捡了起来,拽在手里,丢掉也不是,还回去也不是。
“禾生,我想你帮我个忙,”沈琅看着他,缓声问,“可以吗?”
禾生微微抬起眼,悄悄觑着他:“什么、什么忙?”
沈琅停顿了一下,然后才问:“你想亲我吗?”
禾生一开始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他有些手足无措地,磕磕绊绊地:“小师……您别这样,我……大爷……”
他整个人都有些混乱了。可偏偏沈琅却并没有澄清说,方才那句话只是个玩笑话。
“大爷?他已经不要我了,你想亲,我就给你亲,”沈琅说,“不好吗?”
“不好。”禾生就快要哭了,他低着头、垂着手,“我觉得不好。”
“那你偷我的帕子难道就很好吗?”
禾生顿时又羞得面红耳赤。
沈琅轻轻叹了口气:“谁都欺负我,我再待在这里,就只有死了。”
“你不能……死。”
“所以我想你帮我,禾生。”他的眼睛看上去有点发红,薄薄的眼皮垂得低低的,很有些泫然欲泣的意思,“我找不到别人了,只有你。我知道你的心。”
禾生也并不是蠢人,听到这里,他终于知道沈琅想让自己帮的忙是什么了。
他犹豫着开口:“可是不行,大爷……他会打死我的,我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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