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凤儿感觉自己的脚是真的有些软了,也不敢逞强,于是问了身后的人:“哥儿,行吗?”
“让他替你吧。”
沈琅于是又被换到了禾生背上,这人看着虽然精瘦,但到底是每日清晨都跟着那两位当家在校场上锻体的土寇,其实很有一把力气。
沈琅刚伏在他背上,禾生就感觉自己嗅到了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气,他的耳朵红透了:“你、你搂着我的脖子吧。”
“好,”沈琅搂住他,“多谢你。”
“没、没事。”
不知是今日寨里的守备真的太松懈,还是几个人运气好,他们一路沿着那条小溪,钻进了枯叶尚未落尽的丛林,都没有被人发现。
也好在这几日天气很晴,都没有下雪,路也不算太难走,在日头完全升起来的时候,他们就已经靠近了寨子的边缘。
“前边那儿……有一处哨卡,”禾生一面小声说着,一面将沈琅送回到了金凤儿背上,“我找借口,把那两个人引开,你们……快点儿跑。”
“一定、不要迟疑。”
正当他还想对沈琅说些什么话时,一回头,却看见了跟在他们后头的仇二。
禾生的腿一下就软了,面上也显露出了惊慌的神色,几人顺着他的视线向后看去,都看见了仇二那张阴沉的脸。
“二、二爷……”禾生往回走了几步,直接就在仇二面前跪下了。
“你好大的胆子,”仇二瞪了他一眼,又抬头看向沈琅,“还有你们。”
他眼下本应在聚义厅里同李三一道张罗着喜宴,可今日起早,他心里却不知怎么,总挂念着沈琅那边。他怕这个人会想不开。
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沈琅,他就莫名想起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样壮烈的话。于是他便推说出来解手,人却去了沈琅那里。
到了沈琅屋前,就看见那木门只虚掩着,仇二立即上前把门轻轻推开,“吱呀”一声,门开了,可屋里榻上却空无一人。
他第一反应是金凤儿又带着沈琅出去散步了,可很快他便发现那架木辇还停在桌案边上。
仇二立即便追了出去。
好在他来得早,那几个人并没有走太远,他上了几个望楼往四下一望,就看见了沈琅的身影,这个人穿的衣裳大多是浅颜色的,有别于这寨中匪寇常穿的灰褐色。
他脚程要比那几个人快多了,没一会儿便追了上来,只是不知为什么,他并没有拦下他们,而是悄没生息地跟在他们后头。
仇二看着伏在金凤儿背上的沈琅,这个人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但仇二并没有在他的眼中看到怕。他看向沈琅的神情变得很复杂:“……你要走?”
“二爷明知故问,”沈琅说,“怎么,你要拦我么?”
“你想过我大哥吗?你走了,他怎么办?”
沈琅忽然笑了笑:“他怎么办?他有温香软玉在怀,再过个一年半载,说不准就有了孩子。”
顿了顿,又道:“我留在这里,难得等他来日高兴了,让我做个二夫人吗?仇二,你那么讨厌我,觉得我会害了你大哥,不如就放我下山,你心里也痛快不是么?”
仇二寒着张脸,没说话。
紧接着仇二忽然把跪在地上的禾生拽了起来,说:“你起来。”
“二爷……”
“我送他走。”
说完,仇二便一言不发地拽着他的胳膊,走向了不远处的那处哨亭。
他冷着脸对守在哨亭内的那两个小土寇说道:“三爷那边叫你二人过去帮忙,这里先由禾生守着,等吃过中午那场,你们再来换他。”
那两个小土寇闻言十分高兴,两人方才还在埋怨说自己运气差,偏偏抓阄抓到今日轮守,别人都在那里吃酒沾喜气,也不知道他们晚上回去还能不能吃到几口剩酒。
如今听到有这种好事,两人顿时过来拍了拍禾生的肩,说:“好兄弟,下回再有好事,我俩一定也想着你……”
不等他们说完,仇二便皱眉催促道:“别废话了,三哥那里还等着呢。”
两人这才小跑着走了。
等两人离开后,仇二吹了声口哨,招呼金凤儿他们过来,他的视线仍然停留在沈琅身上:“我再带你们走一段,绕开那些陷阱后,你们就得自己走了。”
沈琅:“好。”
顿了顿,他又说:“多谢你。”
仇二面无表情地:“在这山上,至少还有吃有喝、衣食无忧,下了山,一切就只能靠你们自己了,你要想好。”
“若现在你反悔要回去,我就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不用了,”沈琅笃定道,“我要走。”
仇二扯了扯嘴角:“行。”
两人跟着前头的仇二,很沉默地往山下走去。
仇二对这山里的路太熟悉了,知道许多便捷的小道,因此不到半个时辰,便带着他们走到了半山的位置。
“从这里下去,就不设陷阱了,”仇二转头看着后边气喘吁吁的那两个人,“你们自己走吧。”
“换我来吧,”邵妈妈对金凤儿说,“你拿包袱。”
于是沈琅又到了邵妈妈背上,前者抬眼看向仇二,还是那一句话:“多谢二当家。”
“那么,”沈琅轻声,“就此别过了。”
仇二没说话。
直到他们离开,仇二盯着沈琅他们离开的背影,突然又追上去几步,开口道:“等等。”
“好歹……”仇二低声道,“你跟我大哥好了一场,不留下一点信物给他吗?”
沈琅道:“好聚好散,何必呢。”
可仇二还是死盯着他:“万一他后悔了……怎么办?”
沈琅怕他反悔不肯放他们走,因此便伸手扯下自己头上那条青色发带,递过去。
仇二一把抓住了,紧攥在手里。
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不见,他才转过身往回走,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里有一点怅然、又有一点失落。
快回到寨子里时,仇二终于忍不住,低头狠狠闻了一下那条发带上的气味,淡淡的一股兰花香。
他的脸顿时涨红了,兴奋之余他又觉得羞耻,心里有种对自己深深的厌弃感。
沈琅是大哥的,哪怕他现在已经不要了。
想到这里,仇二的脸色忽然又灰冷了下来。疯了,疯子,他忍不住这样在心里咒骂着自己。
于是手里那条他出于私心留下的发带,忽而就变得十分烫手,他站在悬崖边纠结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将它丢了下去。
算了。
第48章
薛鸷昨夜一宿都没睡着。
天亮时才合上眼, 便被李三和几个土寇轮番砸门给叫了起来,好容易挣扎着起身后,又被几个妇人簇拥着换上了样式繁复的大红喜服, 连头发也被梳得一丝不苟。
薛鸷有些恍惚地盯着铜镜里的自己, 这样正正经经地扮上, 他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匪气与凶相无端被削弱了许多, 看上去倒像是个普通人家的郎君了。
毫无来由的, 他忽然感到了一种矛盾的茫然。
那个姓付的姑娘很好, 爱说爱笑、没心眼,又善解人意, 人家愿意嫁给自己,那么他其实也没什么可挑剔的。
何况这世上的男人,哪个不要娶妻生子的?成了婚, 那屋子里才像有个家的样子。他会有孩子, 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等到孙子出生。
那样儿孙绕膝的日子, 谁不想要?
可直到此刻, 薛鸷才清楚地发觉, 自己好像真的并没有那么想要、那种在世俗眼光里显得很圆满的人生。无论是温顺可人的发妻, 还是乖巧懂事的儿女, 对他来说似乎都没有那样大的吸引力。
只是薛鸷眼下心里对沈琅仍然有一口气在, 不上不下地卡在那里膈应人。况且寨中此时已到处都是喜字红绸, 他若等到这时候才反悔,太幼稚、也太孩子气了。
算了, 他想。
反正这世上许多人都是这样过来的,他爹娘成婚前,甚至都没有见过对方的样子, 后来不也相敬如宾么?和沈琅的那一段,就当是一个错误,趁着现在把一切都掰回到正途上,也就好了。
“大好的日子,大爷怎么也不多笑笑?”方才替他梳头的那妇人道,“平日里也常见到大爷同人说笑的,怎么这会儿倒正儿八经板起张脸来了?若叫人家付姑娘看见了,多不好。”
“怎么还称是姑娘呢?”又有人说,“今日该改口叫夫人了。”
女人们的说笑声总像是嗑瓜子那样,此起彼伏地发出连贯的“咔咔”脆响,好像永远就没个停歇的时候。
“咱们大爷今日这是新婚燕尔,心里恐怕都慌作一团了,你们这几个油嘴倒还取笑起他来了。”
“大爷,你快叫人打他们几个的嘴!”
“要打也先打你,大爷,她这人寻常随处都要掐个尖儿,今儿若要打,我们几个也都让给她好了。”
妇人们登时你推我搡地嬉闹了起来。
忽地,在旁边一直没搭腔的孙闻莺没头没尾地问了句:“你们说沈小师爷……今日会来吃酒吗?”
一屋子的妇人顿时齐齐安静了下来,有人悄悄去拉她的袖子,朝她挤着眼睛,意思是,“你这张破嘴。”
“有人去请他么?”那妇人说,“今日寨里这样热闹,他那边应该也知道的……”
“他不会来的,”薛鸷终于开口,“谁也别提他,否则我真叫人打你们的嘴。”
……
一整日下来,祝贺的话薛鸷耳朵的听得都快起茧了,酒自然也吃了不少。
昨夜吃的酒才刚醒全,这会儿便又开始醺醺然了起来,他始终忙着回酒,自然也就没注意到厅外郑婆婆面色凝重地来找李云蔚说话。
“怎么了?”李云蔚一边叫人又抬了几大缸子酒水进去,一边询问郑婆婆。
“邵妹妹不知哪里去了,”郑婆婆说,“昨夜她说头疼,很早就睡下了,寅时初那会儿,我们起身去厨下备菜,我叫了她,她说身子还是不大爽快,我要给她把脉,她又不肯,我猜想她是为了她那儿子,因此也就没逼她起身。”
“方才总算空了会儿,我回去了一趟,才发现她并不在屋里睡。”
还不等李云蔚说话,旁边的仇二便开口道:“可能是去沈琅屋里了吧。”
郑婆婆说:“我原也是这样想的,可厨下还有事要忙,我一时脱不开身,所以方才就叫宝儿过去了一趟。”
她顿了顿,又道:“他回来说沈琅那屋门死闭着,无论他怎么叫人,里头也没人来应。”
李云蔚的神色变了变,他转身看了里头的薛鸷一眼,然后才拉郑婆婆到一旁:“别是做什么傻事了。”
“二哥,”他又回头叫仇二,“我这里一时也走不开,你先带些人过去看看。”
“沈琅……”李云蔚顿了顿,又道,“他是个聪明人,我觉得他应该不会犯傻的——郑婆婆,你也一道跟去看看,万一有什么事,也好……”
郑婆婆点头,又忙招呼仇二:“我知道的,咱们快走吧二爷。”
……
临近黄昏时,新嫁娘总算在几个妇人的簇拥下从偏厅内走了出来。
她今日也特意装扮了一番,金玉珠翠堆满了峨髻,比平时看起来更美了。可薛鸷看向她时,视线却并没有聚焦。
他在发愣。
今夜一过,他便要和眼前这个女子相守终身了。一辈子……这三个字那么重。
他想起自己原先只是为了报复那个人,才点头答应的,现在想起来,这件事简直就是在犯蠢。那个瘫子对此毫无反应,反而是他自己、只有他自己,才为此感到痛苦。
他自以为的高明手段,其实根本只是在折磨他自己而已。
想到这里,薛鸷抓住那根彩绸牵巾的手忽地微微一松,绸缎的一头飘落了下去。
可是立即便有眼尖的妇人弯身去将那一截掉落的牵巾捡了起来,随后塞回到了他手里。
那妇人还笑他:“大爷是不是吃醉了?这个可得拿稳了,不能掉呀。”
她话音刚落,席间忽地又有人开始起哄,要这对新人当众吃一盏交杯酒。
那个出头的刚说完,便立刻有人递上来了两只合卺杯,付悠悠红着脸往里面小心翼翼地倒了些酒水,然后颇为娇羞地颔首将其中一只递给了薛鸷。
薛鸷却并没有伸手去接,他发现自己还是觉得很不甘心。
除了沈琅,其他人再好,他也不想要。
“不行,”他忽然说,“……不行。”
付悠悠有些错愕地看着他,小声问:“怎么了,你不舒服吗?”
薛鸷有些愧疚地看向她:“对不住,我……心里有人了。”
“那日我是赌气,才和你点了头。”
还不等他开口解释,付悠悠其实已经心有所感了,她原以为那只是自己的疑心病,又或是因为两个人还不算熟悉,所以她才总是觉得薛鸷有些不对劲。
她有一会儿都没说话,只是眼泪已经盈满了眼眶。
“你要银子,还是别的什么,我都赔给你,”薛鸷说,“或者你想嫁给谁,我替你备下嫁妆……”
他话音未落,付悠悠便忍不住一挥手,“啪”地打了他一个耳光,紧接着又用托盘那盏合卺酒泼了他一脸。
“这些话,你一开始怎么不说?!”
“抱歉。”薛鸷抹了一把脸,“我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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