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琅抓住邵妈妈的手,抬眼,再一次对上薛鸷的目光:“你滚。”
薛鸷还是不动。
“金凤儿……去把豫王留下的那几个侍卫叫上来。”
“他不走,就杀了他。”
一瞬间,薛鸷觉得自己浑身的血都冷了下来。
“你要杀我?”薛鸷低声,“你要我死?”
“金凤儿!”
金凤儿转身小跑下楼。
“那日在山上,你留下我和金凤儿的命,”沈琅道,“今日我也给你一次机会,让你自己选,不想死的话,你就滚回你的天武寨。”
厅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沈琅看他的眼神太冷淡了,甚至还夹杂着几分隐隐的憎恶,因此薛鸷不得不相信他所说的话都是真的。
他真的想杀了自己,没有什么口是心非,也没有什么嘴硬心软。
薛鸷终于动了,他深深地看了沈琅一眼,心里有种莫名的酸楚。
那些侍卫已经拔刀堵在门口。
“放他走。”沈琅说。
听见他的话,那些侍卫于是才让开了一些,退开了一条道。
第54章
那日被赶出抱月楼后, 薛鸷干脆就在抱月楼对面的墙根底下干坐了两日。
这样一个手长脚长的年轻汉子,身上挂着一件半烂的薄衫,头上脸上又是一层干涸的血迹, 往那干干净净的墙根底下一戳, 着实是很扎眼, 惹得过路的人都频频回头张望。
期间金凤儿还故意叫堂倌把用过的脏水泼到他脚边, 可这人却依旧连头也不抬。
他忍不住, 还是趁着四下无人的时候走到薛鸷身前, 低头叫他:“喂……”
“你快走吧,你再这样坐在这儿, 别人还以为是我们抱月楼仗势欺人,都不敢到我们门前来了,影响我们做生意。”
薛鸷一抬眼, 金凤儿便下意识地往后缩了半步。
这人面上的血污已经干成了红褐色, 一双眼睛里边全是红血丝。
金凤儿小小声地对他说:“……大爷,你说你好好地回去天武寨里, 舒舒服服地做个大王不好吗?非得在这儿……”丢人现眼的。
后一个词金凤儿没敢说, 怕这个人突然发疯站起来打他。
薛鸷终于开口, 却是答非所问:“他身上的热退了么?”
“……”
金凤儿显得有些无奈:“刚退下去了。”
“你真不走?”他又问, “妈说你再不走的话, 就真的叫我去府衙举发你了。”
薛鸷又不说话了。
第三日清晨, 豫王的马车再一次停在了抱月楼前。
下车时有人附耳对他说了句什么, 他的目光便轻轻地往后一落,扫了坐在墙根底下的薛鸷一眼。
金凤儿出来迎请时, 听见豫王问:“他坐那儿有多久了?”
金凤儿小声道:“有三天了。”
他顿了顿,又说:“哥儿这两日病了,不大理事。”
“好好的怎么又病了?”
金凤儿一边答, 一边跟着他上楼:“想是早晚穿得薄了些,今晨起来已大好了,没什么大妨碍。”
豫王到的时候,沈琅正在卧房里翻看着几本账册,听见了脚步声他才回头,刚要行礼,豫王却伸手在他肩上轻轻一按:“免礼。”
“不是说身子才好,急着看这些做什么?”
“这两日落下了,”沈琅说,“再拖着不看,我心里不舒服。”
“怎么不开窗?”
“前两日我病着,妈不让开,说怕我又犯头疼,”沈琅放下账册,吩咐金凤儿,“去把窗户打开透透气。”
金凤儿有些为难:“今日风大……”
沈琅似乎从他的眼神里察觉出了什么,于是道:“开窗。”
金凤儿只好磨磨蹭蹭地走过去把桌案前的那扇菱花窗打开了,外边并没有什么风,沈琅的目光落下去,恰好和骤然抬眼的薛鸷对上了视线。
“我才想问你,”豫王说,“那个人,你还没摆平?”
沈琅的眼中露出了几分隐约的惊诧。
“他在对面墙根底下坐了三日,你不知道么?”
沈琅转头看向金凤儿,后者连忙低头,小声道:“妈不让我和你说……”
顿了顿,他才又道:“他一直寸步不离地坐在那儿,也不怕别人看他,我见他这三日连水都没喝过一口,谁劝都不走。”
“疯子。”沈琅说。
底下的薛鸷似乎是看懂了他的口型,眸光微动。
“别管他。”沈琅冷淡地说,“他愿意渴死饿死,是他的事。”
豫王笑了笑,忽然说:“他看上去不大像是普通人。”
沈琅顿了顿,随口道:“地痞流氓罢了,殿下不必将他放在心上。”
豫王在他侧手边落座:“是么?你若不方便动手,我叫人解决了他便是了,若只是个普通泼皮,想必料理起来也不麻烦。”
“殿下不必费心,”沈琅道,“小事而已,我自己来。”
豫王盯着他的眼,还是笑:“好,你的事,本王不过问。”
金凤儿给豫王奉上一杯煎茶,闻着便有股很浓的茶香气,他轻轻呷了口,便放下了。
“朝廷起封了一名老将,明日便让他率兵去守边境。”
“谁?”
“陆骁旸。”豫王道,“很老了,年近花甲。”
沈琅有些走神,只心不在焉地回了豫王几句话,后者见他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忽然问:“楫舟,你在想什么?”
沈琅说:“这两日睡得太多,脑子有些发懵,殿下见谅。”
“那就不说那些了,”豫王道,“近日我又新得了些古董字画,等你什么时候得闲,来我府上同赏。”
沈琅笑笑道:“好。”
在他的余光里,墙根底下那人终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然后侧对着他这边,一步、一步地离开了。
见他终于走了,沈琅心里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还有一种莫名的疼痒。像一处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伤口,看起来似乎已经完全痊愈了,但因为被闷得太死,其实内里正在慢慢地溃烂。
他觉得自己一定也疯了,否则怎么会觉得,那个人离开的背影,其实有一点……可怜呢?
*
酉正二刻,天色才渐渐暗了下来。
薛鸷其实并没有走,只是躲进了原来的那条巷尾,到了夜里,他便又回到了那处墙根底下。
他其实知道自己这是脑子又轴住了,知道这样做既傻又丢人,可薛鸷说服不了自己放手离开。
他也承认自己的脑子并没那么好使,他坐在这儿枯想了这么久,就只想了一件事。
怎么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沈琅带回去呢?偷也好、抢也罢,哪怕那个人心里一丁点也没他,他也认了。
薛鸷只要沈琅还像以前那样待在他身边,在他唾手可得的地方。那就很够了。
坐在这里的时候,他不想动、也不敢动,怕沈琅一眨眼又跑了。
他就是很不甘心,想不通,也不愿意想通,所以脑子一下便寸住了,这里没有李云蔚苦口婆心地来劝解他,因此他就只能一直寸在这儿。
薛鸷把额头抵靠在膝上,终于在心里给自己定下了最后期限,等明日一早,他就回天武寨,带一队身手最好的土寇来,然后趁夜杀进去,将沈琅带回家。
沈琅恨他就恨他吧,一辈子都恨他也没关系,总比什么都没有好。
正当他胡思乱想之际,耳边忽然响起了一阵轻微的木轮滚动声,紧接着他看见眼前蓦地出现了一双脚。
薛鸷缓缓地抬起头。
“你不想活了,可以往别处去寻死。”
“我没有……不想活。”薛鸷的声音显得很沙哑。
沈琅一只手抓着木制扶手,微微皱眉:“我不是让你滚回你的天武寨,为什么非要在这里丢人现眼?”
薛鸷觉得他说的话很刺耳,无论是语气还是内容,但还是下意识地回答:“我把盘缠用光了……”
沈琅觉得好笑:“大当家二十六七的人了,好有出息。”
说完他便同身后的金凤儿说:“金凤儿,进去给他包些银子来。”
两人说话时,有一阵夜风缓缓吹过,薛鸷忽然又闻见了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兰花香气。
他的眼眶忽然红了,直到此时,薛鸷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了饥渴,也感到了一股没来由的委屈。
原来被他下意识忽略掉的那些不良反应,此时却突然一股脑地全都涌现了上来。
他看着沈琅说:“我好饿……我快要饿死了。”
他看上去真的有一点可怜了。沈琅第一次看见他脸色那么难看,连唇色也发白了。
于是沈琅从袖子里抽出一条手帕,丢到他身上。
薛鸷抓住那方绸帕,抬眼看着沈琅。
“擦脸,恶心死了。”
薛鸷缓慢地用那方香软的绸帕擦着脸,但脸上的血迹干了太久,已经擦不掉了。
沈琅叫他起身的时候,薛鸷突然福至心灵,当然其中也有多日未进水米的缘故,起身时他真的觉得脚下有些虚软,只是他有意地让自己晃动的弧度显得剧烈了些。
沈琅好像看到了,但似乎又没有。
有个堂倌出来将他的木辇抬上了门前的矮阶,薛鸷听见他又吩咐另一个堂倌:“画烟,你去厨下吩咐他们备些饭菜来。”
那堂倌应声去了,薛鸷却仍扶着门框站着不动。
“进来啊,”沈琅没有看他,“不是说就快要饿死了么?”
薛鸷这才跟在他身后走了进去。
暮食才过,厨下还剩下不少饭菜,回锅温一温,很快就热好端上了桌。
沈琅看着这个人一捡起竹箸,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他似乎分不清什么滋味,只知道一个劲地拼命吞咽。
一直到薛鸷把桌案上的饭菜吃得一干二净,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薛鸷忽然也变得沉默了。他意识到如果再次开口,他们很可能依然会针锋相对、咄咄逼人,争执的那一瞬间,互相对对方的恨意都会达到顶峰。
他下意识地想回避那样的局面。
沈琅让金凤儿把包好的一包银子拿给他:“吃饱了就滚吧。”
“太晚了。”薛鸷说。
他故意把声调放得很低,这样的声音,又是那样一身褴褛的装扮,有意无意地示弱让他显得又有些可怜了:“我没处可去。”
“附近到处都是逆旅。”
“我这副装扮……”薛鸷说,“即便他们不怕,也会要我讲明姓名、籍贯,还要出示路引。”
“你没有?”沈琅知道他们平日出行时都会伪造一些路引文书,“你没有怎么来的东都城?”
“不见了。”
顿了顿,他又看着沈琅说:“真的,没骗你。”
“那你就去路边随便找个地方睡!”
“……冷。”
沈琅皱眉:“前两天怎么没冷死你了?”
薛鸷无辜地:“至少让我换件干净衣服吧……脏成这样,我也回不去。”
沈琅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松了口:“算了。”
“金凤儿,叫他们去备水。”
薛鸷又开始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盯着他看了,沈琅感觉到了他灼热的目光,冷声道:“算我欠你的。”
他冷笑回视:“也要多谢大当家,我才有机会手刃了那个畜|生。”
薛鸷看向他的目光又渐渐冷了下去。
第55章
薛鸷被安置在了二楼的宾舍内。
等送水的堂倌走后, 他才解衣踩进了澡盆,水略微有些烫了,不知是用什么草药或是鲜花煮出来的澡汤, 这一盆水呈现出淡淡的褐色, 闻着亦有股好闻的香气。
旁边的木架上还搁放着一罐淡粉色的澡豆, 薛鸷拈了一颗放在掌心里, 打湿后揉一揉, 就成了滑腻腻的糊状。
这些东西对他来说都显得颇有些新奇, 平时在寨里,尤其是夏天, 薛鸷通常像狗一样跳下河去游几圈,就算是洗过了。
过热的洗澡水烫得他的四肢渐渐酸软了下来,他磨磨蹭蹭地洗着, 一直到整桶水都变凉。
正当他在澡盆里冥思苦想, 琢磨自己究竟该用什么借口留在这里过夜时,却忽然听见窗外依稀响起了很轻的“滴滴答答”声。
他终于起身, 摘下架上的毛巾, 一边擦着脸和脖颈, 一边走到窗边伸手去碰。
真的下雨了。
正当他愣神之际, 房门却突然被人推开了, 薛鸷闻声回头, 蓦地对上了沈琅的视线。
门外的沈琅愣了愣。
随即这个人看上去变得有些恼怒, 他伸手将刚开到一半的门又半掩上了:“我不是让金凤儿给你拿了衣服了吗?”
薛鸷这才走到屏风后,拽下架子上那套同楼下堂倌一色的衣裳迅速换上了。
随后他打开门, 一言不发地看着沈琅。
“一个澡洗了一个时辰,你怎么没淹死呢?”
“抱歉……”薛鸷的目光显得有些湿漉漉的,声音很低, “可能是饿了太久,手脚没力气。”
“……”沈琅忍无可忍地皱起眉,“你装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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