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着着一袭素衣,发用簪子挽着,从高处看去,能清晰见得几缕雪白的发丝。
她微抬首,一双柳叶眼审视着他。温雁视线落在她身前的地处,没直视她的面容。
静了两息,似乎打量够了,林青音收回目光,不冷不热地道了声:“果真是张好皮相。”
“坐下吧,还站着做什么?”
她从身前的小案上摆着的书里抽出一本,放在外侧的小案上。佩戴着长长护甲的指尖在桌上轻敲,上缀的红宝石不知是角落无光的原因还是怎么,格外暗沉。
“瑞王离京已有十几日了,哀家看你眼下青黑甚重,想是瑞王走了后太过挂怀,未能好好休息。”
“战场上刀剑无眼,瑞王此去凶险,倒也确实多有牵挂。”她道,“哀家每日在此礼佛,为着就是给他求一个平安来。今日你来了,便一同陪着哀家抄抄经,为瑞王祈福罢。”
温雁微顿。
眼前女子怕是恨容烨恨到恨不得啖他肉的地步,怎会真的是为他祈福。只怕是名为祈福,实则诅咒。
他再扫了眼小案前空无一物,却能看出一点印记的地板,心知此番是被刻意刁难了。
他一时没动,面上似有迟疑之色。太后说完不见他动作,凉声道:“怎么,瑞王妃这是跪不得?”
“还是你觉得瑞王不值得你为他抄经祈福?他对你多加宠爱,为着你一个男子推拒掉不知多少名家女的心意,到头来你却连为他祈福都做不得,可真是笑话。”
“非是跪不得。”
温雁为难地开口:“只是臣自小便体弱多病,身子更是有旧疾,跪不得长久。王爷此前特意叮嘱过臣,让臣如非必要切勿跪地,便是真要跪,也需寻来软垫,万不可跪在地上。”
“臣心系王爷,自当愿意为王爷祈福。可佛祖在上,若是抄经抄至一半便晕厥过去,恐被佛祖当做敷衍之人。事关王爷,臣万万不敢马虎。”
“还真是跪不得了。”林青音慢声道着,眼睛再扫过温雁那张脸,心道果然非良善之人。
温雁这张脸,初见是漂亮,再看觉得乖巧纯良,是瞧着便没什么能耐的兔子相。
可他身为一个男子,却能让容烨那种人对他偏宠不已,便定不可能只是靠着这张脸。
皮相虽好,可这京城里里外外最不缺的就是美人。
此番试探,果真是个伶牙俐齿,口头好还一点不愿吃亏的。
他搬出病来,她冷眼盯了他一息,又似想起些什么:“哀家倒是差点忘了。”
“数月前听闻太医院梁大人被瑞王召到府内,此后鲜少再回宫,不知情的还以为他非太医,而是王府的医师呢。哀家本以为是瑞王有伤在身才要人时时照看,如今看来有伤的不是他,而是你。”
“如此,瑞王还真是对你多有宠爱,为了你都不惜坏了宫里的规矩。”
温雁抿唇,不好意思似的,脸起了薄红,脸侧浅浅的梨涡露出来,瞧着更是乖软。
他本以为话已至此,林青音便不至于再刁难下去,却未成想她话音一转,徒然喝道:“跪下!”
瞳孔微缩,温雁下意识后退一步,抬眼看她,却对上她冷厉的眉眼。
他心头一跳。
林青音在宫里多年,贵气几乎刻进了骨子里,此番冷下脸,气势逼人。
她冷声道:“王妃既然体弱至此,便更要跪下为瑞王抄经祈福了。料想佛祖见你拖着病体还要为他祈福都能被你的真心感动不已,降下佛光保他能平安归来。”
“王妃还不跪,到底是因着体弱,还是根本不想为瑞王祈福?”
温雁眉头微蹙,心里划过丝异样。
林青音恨容烨入骨,定看不过眼他,这他能理解,亦能料想到。可再怎么看不惯他,在他方才那番言语下也断不该直接逼他下跪抄经。
还是真就因着容烨远在边关不能如何,所以毫无顾忌了吗?
可容烨再怎么也会归京,她便真就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顾,非要不顾一切的来刁难他吗?
这不应该。
林青音恨容烨,恨他杀了自己的孩子,她丧子之痛痛不欲生,便定想容烨也遭受一遍这等噬心之痛。如今容烨对他偏爱京城皆知,她若对他动手丝毫不令人意外。
可她不能直接动手,因为她身后是上百号林家人。
容烨对他越是偏宠,她便越不敢轻举妄动。
只是眼下情形,仿佛是在嘲笑温雁算错,非要他受受苦长长记性了。
温雁推不得。
他掀起衣摆,跪到一旁。
佛堂地面由云石所制,坚硬寒凉。夏日炎热,便是温雁也穿着薄衣,如此膝盖落地,没几秒便有寒意透过薄薄一层衣料传来。
他轻吸口气,对林青音温言:“娘娘说的是,臣拖着病体为王爷祈福,更显真心实意。”
“王妃懂哀家的苦心便好。”林青音神色缓下,闭眼诵经前再敲打道,“抄经最忌分心,王妃切记要专心。若是因着分神抄错了字,佛祖在上,怕是要记你心不诚了。”
“臣知晓,谢娘娘提点。”
温雁轻轻点头,看了眼她抽出来的那本佛经,又扫了眼小案,砚台无墨,需得他自己来磨。
此番敲打已注定,便必不可能来人给他磨了。他一手拂袖,一手给砚台点上水,拿着墨条细细磨着。
磨墨不费劲,只是一个动作要不停做,耗时还长。等墨磨好,还没开始写,他的腿便麻得快没了知觉。
他无声呼口气,抽出张宣纸拿镇纸压好,翻开佛经,从第一页开始抄着。因着怕分神,指尖隔了许多日子再次掐上指腹,用一点疼意来逼自己清醒。
林青音淡声念着经,余光分他一眼,见他如此难挨,心下反而痛快。
她再垂眼看着手中佛经,满行字迹仿佛淌出了血来。眼前又浮现定梁帝死的那日夜,她的儿子提剑到殿前,对着容烨厉喝,言他乱臣贼子,竟敢为着谋权篡位而弑父,却被他给摘了脑袋。
她因着定梁帝驾崩而匆忙赶到乾清宫,恰好撞见亲儿子被摘脑袋那一幕。鲜血如瀑,喷涌而出时,她满目只有那铺天盖地的血色。
这世上若真有谁恨不得将容烨千刀万剐,那便是她。
她日日夜夜都想将那人折磨至死,当夜她惊惧过度晕倒,次日身旁的掌事姑姑便传了父亲的话过来,让她暂时不要得罪容烨,他动不得。
她恨,可林家满门在身,她再恨又能如何?如今容烨去了西北,父亲计划一旦完成,那他必死无疑。
而死之前……佛经字迹唤回她的神,她冷冷挑唇,再偏头看了眼垂着眼安静抄佛经的人。
她要让容烨也体会一把那等噬心之痛!
第35章
温雁一直到抄完一整本《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时才被放过。
起身时, 两腿彻底没了知觉,仅仅抬起一点,便因过于强烈的酸麻感激的摔倒在地。
“啪——”
仓皇倒地间他下意识找东西撑住身, 却失手打翻了笔架, 翻了砚台。一点余墨溅落在他的袖袍上,他一袭月白长袍, 一点墨迹一落上便格外刺眼。
温雁狼狈地倒在地上,右手撑地,冷汗涔涔下落。近日本就没休息好落得头疼的毛病,如今更是如针扎头般,一阵阵刺疼。
腿没了知觉,他便无法站起。他勉强撑起身,半撑着桌案稳住, 给自己捏着腿上穴位缓解着,身旁静坐着的林青音像是欣赏够了, 放下经书笑了两声。
“呵……瑞王妃怎这般狼狈, 看来果真体弱, 仅仅跪了两个时辰便受不住了。”
她笑着:“既然如此,那便每日来哀家这里为瑞王抄抄经祈祈福罢, 也好锻炼锻炼你的身子。”
温雁唇都被他咬破出了血。腿压了太长时间,麻木退却涌上来的便是胀痛, 因着姿势维持太久,他心口跟着闷痛, 怕是回去后不久就又得遭遭罪。
一日已然如此,再多来几次,怕是容烨没回来他便先要折在这里了。
闭眼压了压喉间腥气,他嗓音微哑:“娘娘为王爷如此费心, 臣自当更要尽心。明日起臣便在府内日日为王爷诵经祈福,就不来叨扰您了。您清修已久,臣亦不便多加打扰。”
“哀家一个人待了太久,你陪着倒能解解闷,不算打扰。”
林青音温柔道:“明日巳时哀家等你来上香,可切记不要晚点。”
“………”
温雁差点把喉间憋着的血吐出来。他沉沉喘了口气,知晓他是一点也躲不过了。
“娘娘诚心相邀,臣明日定准时前来。”
字字含着血。他说完撑起身,按了一会穴位有了作用,虽然腿仍疼痛不已,站起来更是抖得难以稳住身,却也不至于再次狼狈跌倒了。
他勉强作揖,同林青音道别:“天色晚了,臣便先走了。”
“走罢。路上小心,宫道碎石多,可要小心脚下。”
林青音摆手,目送他身形踉跄地往外走,唇边笑意更深。
伶牙俐齿又如何,没了容烨压着,独身一人的温雁一介草芥,任他一张嘴再怎么能言善道,在绝对的权力面前也毫无作用。
……
温雁出了佛堂,在外候着的晚单看都没看他一眼,只道了句:“王妃想是已经记住路了,奴婢便不多此一举为您带路了,您慢走。”
温雁头都没力气点了,越过她,拖着两条腿慢慢往回走着。
离开温家后,这是他第一次再遭遇这些事,再把自己折腾的这么狼狈。
若是容烨在这儿,见到他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怕得气上许久,还得心疼地抱着他哄,怒其不争般念叨他。
思绪飘到这里,温雁唇角弯起,没忍住笑。转念一想他人远在边关,笑意便敛了。
心口思念的情绪更浓,更有委屈压着。温雁艰难走着,站不住了便扶着墙稳着身子歇歇,缓会儿再继续走。
容烨离开只十余日,他便好想他。
在佛堂内憋了许久他都未红了眼,如今想到人,一点泪珠猝不及防滑下。等风拂过脸带来凉意,温雁才如梦初醒般抹了抹脸,心觉丢人。
十八的人了,怎么还这样小孩气。
他唾弃自己,又抿紧唇继续走,一路到乾清门。
落禾见他袖袍上的墨迹,又见他走路姿势古怪,心知不对,忙上来扶住他,被他冰凉的手冰得一抖。
“太后让您做什么了?您可还好?”
落禾紧着问。
温雁摇摇头,示意回去再说。他被扶着上了轿,腿不再受力后,疼痛翻倍涌上,太久没受过的痛疼得钻心。他指尖颤着,手死死抓着膝盖,为了避开这疼意,强逼着自己去想太后的异样。
不对劲。
他心道。
几乎将面子挑破的举动,还有那刻意刁难,看他痛苦的模样,不像是鱼死网破想拉着他死给容烨带来痛苦,更像是知晓容烨不会回来而不再有所顾忌,故意折腾他,想要把他折腾出事来。
容烨远在边关,他们的手估计够不到那么长,那么这样胸有成竹,是因为什么?
如今国库空虚,朱丹、万邺两国特意挑着秋收前开战,又是因着什么?
温雁猛地颤了下身子,想到一个猜测,心脏剧烈跳动着,抖得他指尖软得几乎攥不住膝盖那不住胀痛的关节。
如果朝廷派去支援的物资出了事,那没有后援支持的战局……又会发生什么?
这个猜测出现的那刻,慌乱便席卷了温雁脑海,疼痛似乎都感知不到了,只是一想容烨在边关陷入孤立无援的状态,他便心脏闷堵,呼吸困难。
不能让那样的事情发生。
绝对不能。
他咬紧唇,丝丝鲜血顺着嘴角流下。温雁想着远在南方的亲人,一个冒险的决定在脑海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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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批朝廷物资送来时,还是正常的。
从第二批开始,马脚便漏出来了。
粮料使脸色难看,手指着那一辆辆粮草车,气得手直颤:“朝廷这是什么意思?拿发霉的粮草给将士们吃?我们在这里出生入死为他们打仗,他们就是这样对待我们的?!”
“还有那些药!秦差刚才可是一车车查过了,全是以次充好!那人参根都霉透了!还有那什么菊花金银花,一个个蔫了吧唧的,药丸掐开一看还都是淀粉!怎么着,我们这些人的命就不是命了?老子拼了命的搁这儿打仗,朝廷就是这样支援的?”
“这他爹的是生怕我们能赢,生怕朱丹万邺那群杂种们踏不破他京城大门吗!”
听着他话挨个翻车检查了一遍的众将领脸色一个赛一个难看,总兵啐了口唾液,脸黑成了炭,对着站在一旁神色冷淡地男人道:“王爷,这他爹的可不怪弟兄们骂人!便是先皇在时都没出过这等子糟心事!这些物资送来有什么用?嫌西北风沙不大想给兄弟们再加点火是吗?我可去他爹的!”
“王爷,朝廷送来这些物资,绝对是被人动了手脚,要不派弟兄们回京要个说法去,让朝廷发正常的物资下来?”
总兵副将性子没那么急,尚能沉着气同容烨说道说道。
容烨目光扫过这些没用的物资,冷声道:“不必。”
“去了也是白去,不如留些精力应付眼下。”
“可这些粮草支撑不了咱打太久啊!”
这下副将也急了。
容烨转身,看了眼远处一望无际的风沙,声音更凉:“那便速战速决。在粮草耗空前,先将人打回去。”
“……是!”
他话音轻,重量却不轻。本面色难看的将士听他说完,立刻出声,沉喝一声。
容烨进帐,继续和他们商讨下一场战役该如何应对。粮草不够,他们便不能被动的守着,得主动出击。
只是没成想,不过几日,战术都尚未彻底讨论出来,事情竟有了转机。
十八和十九带着一车车的粮草药材进军,将东西交给粮料使负责后,转头去找容烨汇报去。
粮料使看着这些物资傻了眼:“这、不是你们上哪整来的?王爷吩咐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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