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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最后确实没有什么爽文复仇展开,没有把那些愚昧的人都淹了,但也不是一些读者猜的那样什么也没发生。”石含章说。
念到这里的时候,马上就要到达目的地了,车正绕着最后一段必经的丘陵行进,光秃秃的黄色山体就这样迎面压来,似乎与行车之间毫无阻隔。
这又是新的冲击,面向巨大的雪山时,因为隔得远,即便意识到自己的渺小,也不会产生这种下一秒要被山丘吞噬的错觉。
谭霏玉把阅读器关了:“是啊,你感觉如何?”
“感觉淡淡的,”石含章评价道,“不是那种详写起承转合让人抓心挠肝的类型,哪怕有人说他蹭热门社会议题,其实他好像也没在直白地煽动什么情绪,浅浅地扫了一下,又没有真的撕裂现实,不够辛辣,所以你说他后来那几本书……如果都是这种风格,我倒是也能理解为什么没受欢迎。”
“是啊,但我个人还蛮喜欢的吧,第一是因为我不觉得提到社会问题就一定要搞得很辛辣,搞得所有人都很痛苦,”谭霏玉又说,“第二是相对来说,我其实更喜欢没那么直白的作品。有段时间大家都在嘲笑中学语文的阅读理解训练,题目问这表达了作者什么思想感情,结果作者出来说我就是乱写的。当然作者确实可以信笔写一下,但我很不喜欢这种说法。”
“嗯?”
“比起看一个紧张刺激但是除此之外再没其他的故事,或者在阅读的时候被作者很直接地教做人,我更喜欢在读的时候去揣测作者某一句话是不是藏了什么隐喻,作者没有明确的写作动机也没关系,我喜欢过度解读的过程,我觉得我的解读也是一种再创作。甚至我也喜欢作者写一句模棱两可、怎么解释都行的话,不同读者可能有不同看法,这很有意思……虽然这样可能有点不顾作者死活了哈哈哈。”
“当然孟亦不算很不直白那种,他顶多算是在文字上再裹一层包装纸,拆一下就能看见他想说什么。”谭霏玉拿刚刚念罢的书来举例,“就好比,他这故事里,曾经无能为力的小女孩,哭泣了几百年的母亲,几百年后终于有机会开口但还是会被这样那样的规矩束缚的新生的小女孩,蛮好对应现实的吧。”
“而且几百年前的祭品女孩没有成为神,新生以后却会说自己比神厉害,觉得自己是由痛苦磨砺出来的一粒珍珠,标题却还是叫一粒神欸,那你说她到底是不是神?”谭霏玉最后说,“也许她能开口以后拥有了一点改变自己的力量,那她就是自己的小小神明,说不定还能改变一点世界。”
“她是新时代的所有女孩吧,阿姐和妈妈是对照组,可能不太进步但也都还是怀着很多爱意的。”石含章总结。
“可以是,你想这样觉得,那就是。”顿了顿之后,谭霏玉又说,“唉真是可笑,两个……呃,男同性恋在看另一个男同性恋写的文章里涉及到关于女性的部分,然后在这高谈阔论。”
“为什么不行,大家都是人。而且这篇小说也还可以从别的方面再去拆解吧。”
车终于驶出那片丘陵,眼前出现一片开阔的湖水,这里是黄羊河水库,它就修在天梯山石窟边上。
下了车,先眺了一下湖面,饱和度有点低,却是很纯净的蓝,大抵因为天气算不上太好,看不清远处,湖的尽头和对面的不知是山还是沙漠连成一片,几乎找不见明确的边缘,也算得上是水天一色了。
而且很奇怪,同样是水,不同地方水的模样也不同,这个水库虽然看着一望无际,但总给谭霏玉一种寂寥之感,它也不翻涌,只在风过时轻轻皱一下。他想起以前去西湖,那里的湖水油润润的,是真正的波光粼粼。
这样的对比真有意思。
来这里这么多天了,身体都已渐渐习惯了这里的气候,不会像开头几天那样流鼻血,睡前在床头放一杯水也不会再被渴醒,这几天他甚至面霜和唇膏都懒得搽了,也不觉得难受。
但每次在这里看到新的风景,还是会觉得有意思。
可惜他就要离开,地图上的很多区域都来不及点亮了。
不能探索更多风景,也暂时不能探索石老板的腹肌。
真是遗憾啊。
谭霏玉问了句:“对面是沙漠吗?还是什么。”
石含章还真不知道,说看着不像,但要查一下,不过被谭霏玉拦住,他临时又不想知道答案了,道:“别查了,留点悬念吧。”
“好。”石含章于是把手机又收起来。
“等我再来吧,”谭霏玉看向石含章,镜片后的双眼弯了弯,“说真的,如果不是和你谈恋爱,这种‘下次再来’的话基本不会兑现……人和地之间也有缘分深浅的。”
有些地方就是一辈子都不会踏足,有些地方可能去过,但只是走马观花旅游一趟,就算是去某地深度游,也很少听说谁会反复去一个地方深度游。
人这一生能长久停留之地十分有限。
“但因为这里是你的家乡,我知道我肯定会一次又一次回到这里……和你一起。”
第36章
天梯山石窟景区不能牵狗进去, 但可以选择把狗背着,石含章拿了个背狗专用的双肩包,一头雾水的黑白狗突然腾空, 被打横着背到背上, 还掂了掂,像一种时尚单品。
背好之后石含章摊开右手手心伸向谭霏玉, 问他:“可以牵吗?”
被乍一问,谭霏玉还有点蒙,这有什么好问的直接牵不就行了……或许是看到谭霏玉有些许怔愣,石含章解释了下:“怕你不喜欢在外面拉拉扯扯的。”
确实, 俩男的, 其中一个还背着一只很招摇的狗,回头率肯定很高。
但谭霏玉不在意,把手塞到石含章手心:“要牵。”
四月中旬的甘肃还是冷, 最后石含章圈着谭霏玉的手揣进自己外套口袋里了。
这样走得很慢,两人一狗慢慢走着往前游览, 偶尔给后面要超车的其他旅人让一下路, 再被人看两眼。谭霏玉说:“哎呀,幸福。”
忽然石含章说:“我也想回到你的家乡, 过阵子我就去。”
“好, 快点来啊。”谭霏玉又补充,“我做方便面招待你。”
石含章:“那还是去买菜我做饭吧。”
“计划通, ”谭霏玉嘻嘻笑,“我这样卖卖惨,你就会来给我改善伙食了。”
说着穿过一道狭长的罗汉洞,绕过水边的回廊,来到仅存的13号窟大佛面前。
佛高近三十米, 正对祂时人会产生一种跟在雪山前或是野山间不同的、新的渺小之感,佛就这么望着你,仿佛能看穿你。
其半个身子都在水平面之下,修了个大坝做围栏,如果从远处眺望,水库就如同佛祖垂下的一滴泪。
在佛祖面前谭霏玉不敢不端庄了,把手从石含章兜里抽出来,走下楼梯,规规矩矩顶礼膜拜。
倒也没再许什么愿了。
先前他说自己知行不合一,喜欢看文艺作品里对一些“信徒”的讽刺,但自己也会祈求万事如意。
来了这里——尤其是前天在武威博物馆看过关于天梯山石窟的介绍之后——忽然觉得佛祖对很多事也无可奈何。
建国后为了修水库解决附近流域灌溉问题,原先天梯山崖壁上大大小小洞窟里的数十尊佛像和壁画都被抠下来送到甘肃博物馆去保护,只留下这唯一的一尊大佛。
人们想祈愿和弘扬佛法时拼命凿石窟,于是佛只能在这里一站就是一千六百年,一有别的需要就会把佛像拆去,也不知是否有问过神佛同意。
造像何去何从,神佛从来无法做主,都是由着人来。修水库这种事还能说心怀苍生的佛祖并不会在意人类建了又拆拆了又建的行为,那莫高窟里被盗走的那些呢?也是不在意吗,或是别有深意?
诚然神像佛像也只是祂们在大千世界的一个分//身,并不代表神佛本身,可是……
想不通了,谭霏玉干脆不想。
他以后也许还是会许愿,他却也明白了,他的任何愿望不再是祈求上苍垂怜。
是向自己许愿,希望自己能一步一个脚印实现每一个心愿。
他从巨佛前的蒲团起身,看着边上背着狗还要伏身的石含章感觉非常滑稽,狗的前肢扑腾两下,乐得咧开了嘴,可能以为这是人在跟他玩什么游戏。
等石含章也重新站起来,谭霏玉就跟在他身后捏小狗爪子和狗玩,一边说:“快回去吧,别给它急坏了,感觉它很想下地。”
出了景区在附近带着狗跑了一圈,下午去白塔寺,最后路过乌鞘岭,由于时间和体力有限,只遥遥在外面一望,他们决定以后有缘再去。
从乌鞘岭离开,也就告别河西走廊了。
谭霏玉趴在车窗往回望,入目的依然是这些天来已经看得不再新鲜的CMYK模式的天,连绵且缺乏植被覆盖的光秃远山,一望无际的荒野,唯一的绿是高速路两边的护栏……他降下一条车窗缝,不讲道理的风迅速灌进来,头发马上被拍得贴在脸上。
他的视野有限,只能看见这一小片正在倒退的景色,装不下整个河西走廊。
但他已经把它装到心里了。
或许众人眼里,这道走廊苦寒,荒凉,然而自张骞通了西域,霍去病十九岁打穿这条走廊,两千年来,行商从西域带回新奇的物种经过这里,再把种子埋入中原的土地,八百里加急的信使从这里带回戍边将士不屈的意志与家书中的柔情,即便是如今,大国重工也将这里富饶的能源永不止歇地输送往东部。
人们总能从河西走廊上带回些什么。
谭霏玉和那种种宏大的意象无法相提并论,在它们面前,谭霏玉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然而他也同样,只在此地停留了短短二十一天,却从这里带回了说不定能长留一辈子的珍宝。
独一无二的记忆,萌芽初生的爱情。
还有在沙砾中开花的勇气。
那天爬鸣沙山,想的是怎么好像总也爬不到顶,如今他好像不很在乎了,如果到不了顶,就绕着山腰逛一圈,想在哪里停,就在哪里停,停在哪里,就在哪里开花。
这风实在吹得人头疼,谭霏玉把车窗重新关上,在心里默默向河西走廊告别。
石含章盯着前路,问他:“怎么了?”
谭霏玉说:“没怎么,就想再看一眼,然后奔向兰州——等一下我要吃牛肉面!”其实甘肃别的地方同样遍地都是牛肉面,但谭霏玉是游客心态,抱着一种兰州的牛肉面最出名所以他一定要忍到兰州再吃的心理,对各家牛肉面店过门不入——就算进去了也是进去吃别的东西,比如炒拉条。
石含章很难得地直接扫了他兴:“我们到兰州市区应该已经八九点了,晚上的牛肉面不好吃。”
“还有这种说法吗?”
“有,早上最早的牛肉面最好吃,头汤,”石含章说,“早上第一锅最浓最鲜的汤,大家都会专门早起去吃。而且牛肉面在我们这儿本来也是早餐,以前很多店下午就不开了……晚上的牛肉面我也吃过一次,反正不会再吃了。”
谭霏玉笑:“差别这么大吗?”
“差别真的很大,”犹豫了一下,石含章说,“还好你没说‘兰州拉面’,不然就算你是我男朋友我也要蛐蛐你。”
谭霏玉:“我是有做过功课的好吧。”做了一点但不多。
他又说:“我想起之前招待一个作者,请他吃潮汕牛肉火锅,点了份牛肉丸,他赞不绝口地说‘这个撒尿牛丸真不错’,当时我听着也是怪怪。”
“确实不是什么很要紧的事,但听着就是别扭。”
一个多小时后开到兰州市区,这次订的酒店就在中山桥附近,于是办好入住安顿好狗之后直接到楼下的张掖路步行街。
这条小吃街在兰州人眼里褒贬不一,但胜在方便,一路上什么都有,石含章给谭霏玉买了同样在旅行攻略里很少见到的油壶喧。
刚做好的,薄薄一张饼,飘着胡麻油的香气,上面铺满香豆粉,切分开来装袋,递到初次尝试这种饼的外乡人手中,最外一层酥脆,咬下去之后软香,简直是世界上最无敌的饼。
一小袋很快就见底了。
然后买枣糕,同样是刚做好的,什么蛋黄蔓越莓原味各来两个,按斤称。
口感松软,甜度刚好,一点也不腻,也是边走边逛走没多久就吃完了。
路过一家牦牛酸奶店,虽然这是藏区特产,和兰州没什么关系,但谭霏玉没试过,推着石含章一起进去,一开始说为了留点胃,两人分食一碗,吃到最后谭霏玉后悔了,说就算会撑死他也应该一个人吃一整碗。
石含章问他那要不要再点一碗,他又很快拒绝了,还想再试点别的。
烧烤打算留到明晚再吃,最后两人一人捧着一杯甜醅子奶茶站在中山桥上,欣赏黄河夜景。
谭霏玉兴奋异常,在还没走上中山桥,只是沿着黄河走时他就是这个状态了。黄河欸,从小到大在歌里听到在课本里见到的母亲河,孩子长这么大了第一次见到母亲当然激动难当。
可惜夜深,就算灯光照着,也窥不清河水的真容,只能望见幽深的颜色。
谭霏玉问了一个最朴素的问题:“所以黄河的水真的是黄的吗?”
石含章:“明天白天再来看看。”
谭霏玉又突发奇想:“合影留念一下吗?”
“合,”石含章知道谭霏玉没那么爱拍照,“怎么突然想在这里拍照?”晚上拍照效果也不好。
谭霏玉唱:“兰州~夜晚温暖的醉酒~兰州~淌不完的黄河水向东流~”
声音脆脆的唱起歌还怪好听,尽管似乎不在调上。
唱完他跟石含章解释:“这可以发朋友圈。”
石含章问:“发和我的合照吗?”
“可以发吗?”
“当然。”
“向大家介绍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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