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死里逃生带来的感官冲击,再看陈国这支护送他们的军队,想到这支军队曾多次击退追兵,战斗力惊人,甚至能在西凉军围剿下成功护送他们离开,众朝臣心中各有感触,开始有意无意地对陈国的实力进行评估。
刘艾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状若无心地提起陈国的种种传言,将陈国境内的一些革新透露给众人。
说起刘艾,他曾是董卓任命的相国长史,也是和王允一起密谋诛杀董卓的功臣之一。没人知道, 刘艾其实是三面“间谍”,他真正倾向的是同为皇室的陈王, 为董卓和王允效命不过是权宜之计。
他曾借着相国长史这个身份在董卓耳边敲边鼓,将江夏李通推上颍川太守之位,还暗中向陈国透露许多重要的信息,这次说服群臣东逃,他也在其中出了一份很大的力。
其他人不清楚刘艾和陈国的关系,只有提前被招揽的荀攸略猜到几分。
他冷眼观察着诸位朝臣的反应,尽管大部分人都矫饰神情,难以看出真实想法,但以荀攸的敏锐,足以察觉到大多数人心中的不以为意。
在他们看来,陈国不过占据了一郡,又在豫州腹地,就算有一支厉害的军队,也难以守住封国,更别提开疆扩土了。
最适合避难的地方,还是多山险的荆州、益州,再不济,遥远的江东、辽东也行。像豫州、兖州这种位于中原腹地,平坦开阔的地方,也就在太平盛世占一占优势,利于发展。一进入乱世,这两个州就是送命的地界,四周全是威胁,注定要成为战火聚集之地。陈国再强,还能强得过四面八方数不尽的敌人?
出于这样的思量,就算刘艾将陈国夸出一朵花来,众臣们也只是礼貌地笑笑,心中并不当回事。
就算再感念陈国的帮助,他们也不会因为这份情而登上一艘迟早会翻在巨浪中的小船。
除了少部分持保留意见,想要先去陈国看一看再做决定,大部分朝臣皆打定了主意,不管入蜀还是渡江,他们都绝不留在陈国。
刘艾不是蠢人,很快就意识到众臣谦冲神态下的客套,便歇了心思,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也能理解这些人的顾虑。不说别的,就说与豫州处境相似的兖州,被黑山军、青州黄巾大肆骚扰,几乎独木难支。
许多州内郡望往江东逃亡,自古以来,在乱世中离开兖、豫二地的流亡人士数不胜数。就算是刘艾本人,若非他对陈国,对陈王父子足够了解,他也是不愿留在的豫州的。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等他们真正看到陈国,一切顾虑、质疑,自有定数。
不久,这支浩浩汤汤的队伍进入豫州地界,来到颍川郡。
颍川郡位于豫州的最西部,与司隶接壤,往北走两日的行程就能抵达雒阳。
这段时间,李傕、郭汜等董卓残部时常来颍川劫掠,虽然被新任颍川太守李通击退,没有造成史书上“郡民几乎被杀光”的恶劣后果,但也实打实地受了点损失,到处都是断井颓垣,呈现出几分颓靡、荒芜之感。
这样的局面,愈加刺激了部分朝臣的内心。
“豫州果然不安全”,这样的念头在部分朝臣心中生根发芽,不少人在谢过陈国部曲的护送后,当即提出辞意,不愿继续往东,决定带着家人南下,往荆州、益州避难。
哪怕陈国愿意为他们提供庇护之所,这些人也不愿意去了。
这些提出辞意的多半是九卿之下,俸禄不到千石的属官,陈国这次带队护送的将军也不勉强,让他们自行离开。
被刘昀列为重点拉拢对象的那些大臣一个都没走,不说对陈国颇有几分了解的黄琬,其他能做到府官之位的哪个不是人精,甭管心里是什么心思,面上的功夫都会做全。
更何况,朝廷上汹涌的风波远比战争遗址吓人,他们连董卓动不动血溅三尺,烹杀朝臣都能挺过,还会怕这劫掠后的荒芜之惊?
八天后,众位府官抵达陈国。
早在车马横穿颍川的时候,他们就察觉到了些许端倪。当车队进入陈国,这份异样感达到了顶峰。
此时已入冬季,田间并没有什么农作物,看上去有些萧条。
陈国的田庄与别处不同,他们在田地里搭了一些密闭的小型竹蓬,不知是何作用。
这些只能算是令人不解的怪异之处,并不能算是令人震惊的异常。
真正让朝臣们心神动摇的,是民众们的状态。
他们早就见惯了长安平民面黄肌瘦、畏畏缩缩的模样,乍一见到面色红润,各个脸带笑意的农人,众臣不由神情恍惚。
他们无法精准地形容心中的异样,如果接触过后世的互联网文化,他们的第一想法估计是“一定是我打开的方式不对”,“村通网,一开门天都变了,麻麻我是不是来到了火星”,“当我打出问号不是我有问题,而是我觉得你们有问题”。
别处民众都饱受战乱,颠沛流离,苦不堪言,饿得皮包骨头,怎么一到了陈国,忽然换了个画风?
荀攸坐在第三排的车架内,透过辎车的帷幕,望着田园中的景象,一语不发。
其他马车也格外安静,众人都不约而同地望着来来往往的农人,没有一人出声。
若只单看面色、神态,不看衣着,这些农人的状态,甚至比他们这些朝臣更好。
——这该不会是陈国为了招揽他们,特意做的戏吧?
某个瞬间,这样的想法出现在其中几个朝臣的脑中,很快被他们否决。
如果是做戏,这种一戳就破的谎言不用多久就会被拆穿,陈国没必要多此一举,扯下这种无用的慌。
所以……这些都是真的?
看着来来往往,在冬日甚为悠闲的农人,众臣的心中还是有一种不真实感。
这时,身为三公之一的黄琬开了口。
“我在豫州的那几年……陈国的民众安居乐业,鲜少有战祸。”
潜台词是:你们看到的都是真的,陈国的民众确实过得挺好。
可实际上,黄琬心中的惊讶其实并不比其他人少。
他三年前离开豫州,前往朝廷做官,当时陈国的黎民虽然过得殷实,但也没有这么夸张。
这才短短三年不见,陈国民众的外表和精神状态竟然以一种令人咋舌的速度飞快提升,这让曾经统领过豫州的黄琬都差点以为自己来错了地方。
其他朝臣不知道黄琬的心理活动,听到他淡定的发言,还以为黄琬早就习惯了这副场面,一个个都十分惊异。
他们这才想起黄琬曾是豫州牧,对陈国颇有了解。既然黄琬都对此盖棺确认,那么陈国农人这副饱食安定的模样,基本就是真的。
有了这个认知,众人再看陈国,那些与众不同的细节就显得意外高深起来。
首先是防护屏障与水利设备,这两种建筑最大,最显眼。
他们见过毕岚所创的翻车,但河边的汲水工具,显然比翻车更加便利。那水车竟然不需要人力,一直旋转,源源不断地汲水,通过切开的竹管送往各处。
再看原先被他们当成捕兽陷阱的矮小竹篷,那篷里竟然隐隐透出绿意,竟是在种植菜苗。
宫中虽有焚火养苗之法,专供帝王、贵胄菜蔬,但那法子极为奢侈,远没有眼前的竹篷方便。
还有那坞堡前的了台……
马车轱辘向前,群臣带着繁乱的想法,进入陈国最西部的赭丘城。
第42章
这一次与前几次不同,刘昀并没有为了以示重视而去城外接人。因为需要与朝廷大臣交涉,所有外交工程都由陈王和陈国相全权负责,由他们带领地方官员,与众位大臣磋商。
刘昀难得混了个清闲。他一边喝着珍馐阁新研制出的牛乳乌龙茶,一边查看天工阁这几天的报告。
石膏,是豫州常见的一种矿物。它常出现在一些中药配方中,有清热泻火的功效。
天工阁的匠人们将大量石膏矿运回陈国,放入炉中高温煅烧。石膏被烧成了无水碳酸钙,经过多次的过筛、研磨、水洗、重新煅烧,最终得到较为精纯的硫酸钙粉末。
硫酸钙的效用,刘昀先前已经陈列过。它不但是有机化肥的一种,可当做城建方面的建材、白涂料, 还能用作食品添加剂。
单一的硫酸钙可以做凝固剂,用来凝结豆腐、豆腐花。同时它还能作为含钙的营养补充剂, 可以调节酒的味道。
而硫酸钙加上氢氧化钙、硫酸,就能制出一种名为“酸性硫酸钙”的食品防腐剂, 能用作食品的杀菌与保鲜,对常见且致病的金黄色葡萄球菌、大肠杆菌、沙门氏菌等有害菌都有不错的灭杀作用。
化肥方面的价值,自不必多说。而一个安全合适的食品添加剂,不但能帮民众储存粮食,减缓食材的腐坏,还能减少食源上的细菌感染。
这绝对是提高生存率的好东西。
而且食品储存时间的提升,食材的灭菌处理,也有利于战争时期,粮食供给的便捷与安全,能作为后勤的秘密武器。
至于“酸性硫酸钙”的另外两种重要材料,氢氧化钙和硫酸, 也是目前的技术能提炼的东西。
氢氧化钙,俗称熟石灰,高中化学课本上就有“生石灰加水变熟石灰”的化学公式。而所谓的生石灰,可以用贝壳、石灰岩等含碳酸钙的物质烧制而成。煅烧出的生石灰具有吸水性,能当干燥剂。
而硫酸,在刘昀给陈群挑礼物的那天就已研制成功[1]。
匠人们靠石胆炼酸法制出的硫酸虽然浓度不高,但去除杂质,应用在食品添加剂上,倒是没什么问题。
至此,刘昀喜提“酸性硫酸钙”这个重要的战略性资源,再加上大白菜……哦不是,是前来陈国的群臣——加上这些治理方面的人才,陈国的综合竞争力又拔高了一大截。
可喜可贺,值得一个呱呱鼓掌。
“啪啪啪——”
应景的击掌声在耳边响起,刘昀猛然回神,发现黄琬不知何时站在他的面前,正双手抚掌,含笑望着他。
“乡侯,你不是正与众位朝臣一起,同'家父'话旧饮酒么?怎么会在此处?”
黄琬已经不是豫州的州牧,不能再叫他黄豫州,而太尉又是黄琬在长安朝廷的职务,这时候叫他太尉,似乎也不太妥当。于是刘昀便用黄琬的爵位当敬称——黄琬三年前被封为阳泉乡侯,刘昀喊他一声乡侯,在礼仪上出不了错。
“我与陈王另有约定,在府上喝酒,不过是凑个热闹。”黄琬露出少许戏谑之色,“那些老伙计们一个个温吞得很,实在无聊,我在堂上坐不下去,只好出来走走。”
虽然口中带着少许抱怨的语气,但看黄琬的神态,他这话更像是对老友们的调侃。
“世子在想什么,怎么如此入神,方才我走到你跟前,你都没有察觉。”黄琬不再提群臣的事,转而向刘昀问道。
刘昀回答:“在想陈国的城建……以及未来之事。”
黄琬点了点头:“世子一向迁思回虑,为计深远。”
他对刘昀的感观极好,再加上刘昀对他有援护之恩,这句称赞格外真心实意,
“听闻陈国的匠人善酿美酒,我早早就想品尝一番。刚才在府衙没有喝个尽兴,不知世子能否与我一道,去旁边酒肆再饮一番?”
“荣幸之至。”刘昀与黄琬并肩而行,踏入最临近的一家酒肆。
现在是初平三年12月。算作国际历法,正是公元192年腊月,这辈子的刘昀是公元173年农历六月出生,已经过了十八周岁的生日,步入现代成年人的行列。明年开春,家里就会为他举办冠礼,正式成为古代的成男。
因为已经成年,在喝酒上就没有什么禁制。但是刘昀一直是个讲究养生的人,绝不会多食多饮。碰到同席者多饮,他还会出声劝阻。
比如此刻,当黄琬喝了五杯琼腴烧春,准备倒第六杯的时候,刘昀按住了他的手。
“乡侯过些日子是否要去兖州?”
黄琬最初并没有意识到刘昀是在拦他饮酒,只以为这是寻常的询问,自然而然地放下酒杯:“正是。陈王殿下与你说过了,还是世子自己猜的?”
“猜的。”刘昀不动声色地收回手,“兖州目前的局势不太妙,前两年刚上任的东郡太守王肱被乱军所杀,东郡如今混乱不堪……若乡侯有心平定东郡,定会尽快前往。”
尽管刘昀这边重创了黑山军,几乎将黑山军的主要部队及重要将领一网打尽,但太行山附近,仍有新的起义军横空出世,打着黑山军的名义侵袭兖州。东郡太守王肱只比历史上多撑了一年,还是没能抵挡住庞大的乱军,死在逃亡的路上。
黄琬当初既然能在豫州境内贼匪肆虐的时候,只花了短短半年就平定了豫州,如今自然也能用同样的手段安定东郡。
“祝乡侯旗开得胜。”
刘昀让侍从悄悄将酒换成清水,和黄琬碰杯,“干。”
黄琬爽朗大笑,他第一次喝白瓷做的酒杯,本就有几分新奇,听到这清脆的撞击声,心情更好,便也学着刘昀的动作,和刘昀的酒杯碰了一下。
“干。”
一饮而尽。
所有好心情,都中止在“酒水”入喉的那一刻。
“……怎么是清水。”
黄琬脸上的笑容僵住,逐渐浮现几丝疑惑。
“城中有'限酒令',非特殊时日,饮酒不得超过五个标准杯。”刘昀从容地说道。所谓的标准杯,就是酒肆里准备的,只有半个拳头大小的白瓷杯,“乡侯方才已经饮过了五杯,再加上在府衙内饮的那些,今日饮的酒已经超过了限令,不宜再饮。”
黄琬琢磨着“限酒令”这三个字,若有所思:“这几年天下大乱,粮食歉收,确实该限酒。”
他放下酒杯,一脸凝肃。
刘昀沉默。
……不,其实就是单纯的限酒而已,陈国的粮仓已经储备了未来十年的干粮。
因为黄琬的神色过于正直严肃,刘昀倒不好再解释限酒令的真相,继续以水代酒,慢慢啜饮。
要让刘昀选择,其实刘昀更想让黄琬当豫州牧。以黄琬在豫州的声望,只要他重新坐上这个位置,沛国和梁国那边就翻不出什么水花。
不过现任豫州刺史孔伷还活着——按照史载,他应该在三年前就死了,但当时的刘昀为了稳定豫州的局势,派部曲将他保了下来——旧的没死,在无过错的情况下,新的不太好顶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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