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汝南郡,上蔡县。
孙策领着一队护卫,走入县城内的一家邮驿。
一楼厅内有不少人在喝酒,空中逸散着醇厚诱人的酒香,勾得人馋虫大动。
孙策目不斜视地走过厅堂,留意到身后凝滞的脚步,他头也不回地留下“我先去房中休息一会儿,诸君自便”这句话,便沿着台阶登上二楼,将满堂酒香留在身后。
麂皮制成的靴子在二楼的木板上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孙策绕过扶栏,来到定好的房间。
推门而入,房内有细小的灰尘在阳光下飞舞,孙策站在支摘窗边,将窗户开得更大,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的景象。
他的窗户正对着邮驿内唯一的院子,可以看到东边有炊烟袅袅而生。
馬廄旁,小史正在刷马。离馬廄不远的地方,几个孩童在玩蹋鞠,由竹篾编成的球在他们之间来来回回,让整个驿站多了几分悠闲的气息。
这并不是一场精彩的比试,可孙策仍然单手撑着下颌,坐在窗边,认真盯着这幅难得安逸的景象。
伴着炊烟的香气,来回滚动的蹴球忽然转了个方向,直直往孙策的所在袭来。
孙策眨了眨眼,单手接住飞袭而来的蹴球。蹴球在他手中滚了一圈,在食指的顶端飞速旋转。
楼下原本惊慌失措的孩童们见到这一幕,纷纷睁大眼,瞪着他手中被转出残影的球。
孙策看着心乐,勾起唇,散漫地说了句“接住了”,就将蹴球往下丢。
孩童们纷纷踮起脚,手忙脚乱地去接,却见蹴球从他们头顶飞过,稳稳地落入屋檐下的一口竹篓子里。
“哇。”几个小孩凑近一看,发出惊呼。
那竹篓子的口子就只比蹴球大那么一点,孙策的这一手可比方才转球的那一幕更让他们惊叹。
“好厉害,”一个扎着小揪揪的孩童小心地倒出蹴球,摸了摸上面的条纹,“除了谢家阿兄,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能将蹴球投得这么准。”
“这算什么,”另一个圆头高额的孩童反驳道,“只是用手投,而不是用足蹴,难度不可同日而语。”
几个孩童叽叽喳喳地争执,你一言我一语,谁也不愿服谁。只有一个身量最为瘦削的孩童端端正正地走到院子正中,朝孙策的方向一揖:
“感谢郎君的帮助。”
孙策看着这个孩子老成的模样,不由失笑,感兴趣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姓谢,单名容。”
“谢小郎,你可知这豫州境内——近日有何趣闻?”
这话的语序略有几分僵硬,仿若询问之人在中途改了口,转了语峰。
谢容不疑有他,认真回答:“听闻南阳郡新任太守——孙太守的长子极为勇猛,从小喝虎奶长大,一双虎拳挥得威风凛凛。他的眼睛和山虎一般明亮,额头上长着虎兽的条纹,每当用长/枪将敌人挑翻,他就会发出'嗷呜嗷呜'的叫喊。”
孙策:“……”
当听到开头部分,孙策就隐隐觉得不妙,等听完整个“奇闻”,他脸上的笑容彻底挂不住,一脸错愕地看向谢容。
若非这个小孩一脸懵懂,神色单纯,他绝对会认为对方这是识破了他的身份,故意拿调皮的话语逗弄他。
“噗嗤——”
就在孙策愕然恍惚的时候,隔壁房间忽然传来极细微的笑声。
“……”孙策无言的目光看向隔壁,透过半开的窗棂,他看到隔壁窗前隐约坐着一人,露出月白色的衣角。
无论是底下的孩童,还是隔壁的陌生人,他们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若要在此事上较真,怎么想都觉得不妥。
孙策收起纷乱的心神,询问谢容:“你这消息是从何处听来?那孙太守之子……我见过,并非如此。”
好端端的,他的名字怎么传到了豫州汝南,还是如此离奇的传言。
隔壁的“陌生人”也在心中发出灵魂之问。
——对啊,他只是让人想办法吸引孙策的注意力,没让他们搞出这么离谱的传言啊。
“陌生人”——在桌子边笑得肚子痛,还得拼命想办法忍住笑声,憋得肚子发软的刘昀抬起头,看向窗外的孩童。
这就是谢家表兄想的“好办法”?这办法,确实引起了孙策的注意,只不过……
“噗嗤……”
嗷呜嗷呜叫是什么鬼。刘昀忍不住将孙策那张意气风发,俊秀昳丽的面容加到小老虎玩偶服里,又在他额头画了三道杠杠……
真别说,还挺可爱的。
孙策不知隔壁“陌生人”的心声,试图从谢容口中探知谣言的来源,找机会辟个谣。
谢容却天真无邪地给了他当头一击:“汝南各县都传遍了呀,怎么会有假?”
汝南各县……传遍了……
孙策的神色逐渐石化,隔壁房间的刘昀顾不上笑,连忙推开窗棂,打断这场很可能弄巧成拙的戏码。
“小郎君,你记错了吧,我在上蔡城多年,可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传闻。”
那边吵完架的啾啾小童连连点头,拍了拍谢容的肩:“对啊,你记错了。小老虎不是南阳太守的长子,而是陈王的长子才对。”
出来打圆场的刘昀,笑容逐渐凝固。
这一记回旋镖来得又快又狠。刚刚看孙策笑话,偷笑得有多欢乐,现在刘昀就被回旋镖扎得有多深。
小老虎,意气风发,用长/枪……他怎么就忘了,这几个字说的既可能是江东小猛虎孙策,也有可能是他。
毕竟他除了用长/枪,与孙策年龄相仿,小名也叫老虎(阿菟)啊。
方才硬套到孙策身上的玩偶套装,此刻虚空索敌,全部落在他的头上。
刘昀忍不住脑补了自己穿着老虎玩偶服,头上三道杠,嗷呜嗷呜乱叫的模样……面无表情地把这个画面丢进脑中虚拟的碎纸机中,一键删除。
下方,谢容和另一个孩童仍在争论。
“你记错了,是孙太守的长子,他才是小老虎。”
“记错的是你,大家说的明明是陈王的长子,怎么会是孙太守之子。”
“你记错了。”
“是你记错。”
“是你。”
……
“且慢。”回过神的孙策见他们吵得厉害,半天没有停歇,不得不出声打断,“你们刚刚说的……莫非,陈王世子也用长/枪吗?”
他的关注点显然与众不同。比起谁才是孩子口中会“嗷呜嗷呜叫”的小老虎,他更在意的是“提着长/枪打败敌人”的那一段。
他从未见过陈王世子,也未听过他能征善战的传言……可听这两个孩子话语中透露的意思,不管传说中的小老虎是谁——陈王世子擅使枪,骁勇退敌,这两点都是真的。
这让同样擅长用枪,且与对方年纪相仿的孙策升起了一较高下的想法。
谢容与啾啾对视一眼,同时点头。
“对,陈王世子很厉害。”
“小白虎当然厉害了。”
孙策将胳膊架在窗架上,将小半个身子探出窗外。
“能再说说他的事吗?”
第45章
汝南与陈国交邻,同属于豫州地界,时常互通有无。关于陈国的境况,汝南郡的民众或多或少有所耳闻。
这些孩童也不例外, 他们虽然不曾离开汝南, 但常听家中父母提起陈国,对于孙策的这个问题,他们还真的能答出一些。
“听说颍川陈县曾遇上南下劫掠的叛军,是陈王世子帮陈县抓住那些坏人。”
“陈王世子能帮大家吃饱饭, 太守也夸过世子,说他'纬纬文文'……”
“是'纬武经文,温润而泽'。”谢容指正道,“这样的人,怎么会'嗷呜嗷呜'叫呢?传说中的那个小老虎明明就是南阳孙太守的长子嘛。”
孙策:……
正饶有兴致地听着,冷不防膝盖又中了一箭,他轻声反驳:“南阳孙太守的长子也不会嗷呜嗷呜叫啊……”
这么嘀咕完,他不免露出无奈之色。这只是孩童的戏言,被民间夸大的不经之语,他和一群孩子较真做什么。
孙策压下芜杂的心神,还待说些什么,忽然听到楼下传来混乱的吵闹声。
“我这凭证自然为真,连城守都核实放行了,怎么就你们这个小小的邮驿多事,偏说我们这凭证有异?”
木板的隔音不佳,被刻意放大的喧嚷,清晰地穿到孙策与刘昀的耳中。
楼下的小吏似乎解释了什么,没过多久,那道声音的主人愈加暴怒。
“客房满了?就你们这破破烂烂的邮驿,有人来就不错了,还能住满?住满了也没关系,让他们挪出来,在楼下挤一挤。我们可是袁氏门人,你们岂敢如此慢待?”
刘昀举杯喝水的动作一顿,额前跳出一个小小的问号。
不至于,真的不至于,袁绍他们虽然心高气傲,但是明面上也是讲究君子礼节的,绝对不会,也不会放任门人做这种降格调的事……至于跟董卓一样横征暴敛,搜刮民脂民膏,不怎么讲究的袁术,他人都已经没了,更不可能做这些。
这熟悉的炮灰出场方式……该不会也是谢家表兄所安排的,“吸引孙策注意力”计划中的一环吧?
还不等刘昀想出个所以然,楼梯口已传来沉重钝响的脚步声。
像是有大型野兽在摇摇欲坠的木栏上跑,片刻,那野兽一爪子砸响了他的房门。
“里面的人,出来。”
刘昀:……9。
单扣一个9,不是求救,而是6翻了。
谁能想到,在此守株待兔,先等来的不是隔壁小霸王,而是这么一伙不速之客。
刘昀没有动,继续坐在床边,举杯喝水。
一墙之隔的另一间客房。
孙策一直关注着楼下与隔壁的动静。待发现这群闹事者来到附近,他提起案边的长枪,还未起身,就听到闹事者砸响了隔壁的房门。
“何人?”
一道年轻的男声响起,如山间溪涧,清冽而疏远。
孙策回想起不久前听到的“噗嗤”笑声,与这询问声堪称天壤之别,不由神色复杂。
“你管我们是何人,快点滚出来,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
刘昀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竟碰到这种只有电视剧中才会有的找茬情节,忍不住对谢家表兄的靠谱性表示怀疑。
院子里安排的那些孩童倒也罢了,门外的这几个……这谢家表兄也太不讲究了些。
暗自吐槽了一番,刘昀没有理会对方的挑衅,继续喝水。
一日八杯水,九点左右得慢慢喝完第二杯。这水还没喝完,再放一会儿就冷了。
门外的几人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回应,顿时大怒。
“找死——”
为首那人立即踹开门,听到动静的孙策神色一冷,提着长枪起身。
孙策刚打开门,准备到隔壁救人,就感到眼前一花,一团人形巨物撞在木栏上,险些木栏将撞断。
还没等孙策看清楚那坨巨物的样貌,又有第二个,第三个巨物从眼前飞过,叠罗汉一般叠在第一团巨物的上方。
直到哀嚎声和抽气声传来,孙策才发现那叠起的一坨,就是刚刚在门口找茬的那几人。
视线往旁边偏转,提着长/枪出门的孙策,遇上了同样提着长/枪出门的刘昀。
刘昀:……
这剧本太过刻意,画面太“美”,他不敢看。
要早知道谢家表兄的“世子安心,且看我安排”是这么个安排法,他一定不会同意。
为了不引起孙策的怀疑,刘昀只朝对方淡淡颔首,视线短暂地在对方的武器上停留,便打算回屋关门。
倒是孙策叫住了他:“这位兄弟,你也用枪?”
孙策眼尖地看到刘昀双手虎口处的厚茧,那个形状的茧,只有常年练枪才会有,而且以对方提枪的姿势,怎么看都不像是花架子。
虽然确实“成功引起了孙策的注意”,但刘昀对这过程可一点也不满意。
孙策又不是粗神经,史载中的他既然能在父亲死后前往江东,凭借自己的能力闯出一片天地,自然不是什么傻白甜。今天的“巧合”实在太多,若孙策知道了他的身份,回去略加细想,就能发现其中的问题。
这一次的“安排”,只怕会弄巧成拙,引起孙策的不悦和警惕。
在权衡利弊后,刘昀决定放弃这次接近对方的计划,却没想到会被对方叫住。
孙策在这个时候出声,莫非是发现了什么?
心中思绪万千,刘昀面上依然客套而疏远。
“正是。”
孙策冁然一笑,对刘昀说道:“这几人行止有异,怕是真的如驿官所说,在'传'凭上造了假。不如我们一起将这几人绑起来,送到县丞那,让县丞接手,也好查一查这几人的身份。”
某个瞬间,刘昀脑中冒出了一个新鲜的词:热心市民孙策。
他立即将这个奇怪的新词抛到脑后,状若思索了片刻,点头认同。
“郎君说得对,这几人逞凶斗恶,破门强闯,正该送去县衙,以免伤及他人。”
遂和孙策一同,绑了这几个人,让小吏送到县衙。
假如这几个人真的是谢家表兄安排的演员……那也只能劳烦谢家表兄,让他自己去接他们出来了。
等一切事定,孙策没有再多问什么,两个人彼此客套了一番,在客房门口分别。
第二天,刘昀前往隔壁县城,抵达平舆县的太守府,逮住了在院子里陪妹妹放纸鸢的谢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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