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困惑几乎将他淹没,连惨烈的战火都无暇顾及,他只是木然地救人,直到人群中传来一声诧异的惊呼。
那圣洁的金色法袍不知何时已经沾上血污,喻求瑕双肋已经被沈奉君的双剑刺中,喉咙从后到前被宫无岁捅穿,然而在这危机时刻,她忽然强运起一掌,将濒死的祸尊推进传送阵中。
送走了濒死的手下,她重新逼退宫无岁和沈奉君,连被刺穿的喉咙的顾不上,化作一只色泽黯淡的金乌,转瞬消失在战场上。
她一退,此战的胜负终于分出,只是正道元气大伤,连追击的能力都没有,沈奉君更是当场昏厥,差点死在战场上。
喻求瑕负伤失踪,正道只能原地休养生息,将那些血祭杀阵一个一个拆除,慕慈心总是守着重伤的弟子和百姓,整夜整夜不睡,人人都夸他慈悲,转头又开始讨论稚君和阙主舍身的壮举,他总是报以微笑,又在无人处慢慢沉默下来。
他最近总是这样闷闷出神,不知缘由,等他反应过来时,又强迫自己露出笑意,然后敲响了病人们的房门。
“三位,药来了。”
这天昏地暗的一战,伤者甚众,阙主被捅穿了心脏,又损耗过度,故而一直昏迷,柳恨剑和宫无岁放心不下,只能一起照顾,养伤的时候这两总是斗嘴吵架,仿佛天生八字不合。
譬如此刻。
“你又来了,”这两先前不知道在吵什么,慕慈心进门时已然察觉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一见他来,宫无岁无形中松了口气,“你来就好。”
他先把自己的药一口闷了,又抢过沈奉君的药碗,颇有些为难:“他一直这样怎么喝药?每次喂一半洒一半。”
柳恨剑喝完自己的,见宫无岁神情苦恼,幽幽道:“强灌吧。”
“那怎么行?”宫无岁扬起眉毛,十分不赞成,“你不是师兄吗,居然对师弟那么粗暴?”
柳恨剑强压着怒火,谦虚发问:“那你要怎么喂?你还能怎么喂?”
慕慈心只好道:“湘君息怒……你经脉受损,不可动怒。”
柳恨剑默了默,不说话了。
宫无岁端着药碗,冥思苦想片刻,忽道:“我有办法!咱们嘴对嘴喂吧,这样就不怕他不喝了,话本里都这么写。”
“你说什么?”柳恨剑眼睛猝然瞪大,手一抖,药碗“咣当”一声摔落在地,“不可!仙陵弟子……这成何体统!”
慕慈心已经见怪不怪,把摔碎的药碗拢了起来,叹息道:“湘君,不要拿碗出气。”
柳恨剑愣了愣,黑着脸说了句“抱歉”,却仍旧与宫无岁对峙。
宫无岁却未觉半点不妥:“知道你们仙陵弟子洁身自好,所以不用你喂,我来就行。”
柳恨剑:“那也不行!沈奉君是仙陵阙主,绝对不能——”
“行了行了,是你们的门规重要还是他的命重要,”宫无岁打断他,另一只手已经端起碗,“反正都是男人,有什么好忌讳的,湘君要是觉得不成体统,自行避嫌好了。”
他扶起沈奉君,说干就干,柳恨剑瞪着眼看了一会儿,终于在嘴对嘴之前拉着慕慈心离开了房间,“砰”一声摔上了房门。
柳恨剑黑着脸站在门外,显然难以接受,看神色应该是还不知道沈奉君和宫无岁的真实关系。
要是慕慈心再大胆些,就能将两年前神花府莲池水榭中那一幕告知,不知他会气急败坏成什么样。
但这件事对于宫无岁和沈奉君来说是秘密,对慕慈心来说又何尝不是秘密,他偶然撞见的隐秘私事,又怎么有理由宣之于口?要是他告诉别人,不就是承认他在暗中窥视吗?
所以即便知晓实情,他也只能宽慰道:“湘君千万保重身体。”
柳恨剑胸口起伏片刻,终于道:“多谢你。”
“你做自己的事去吧,我一个人静静。”
慕慈心无奈,只好捧着满手的碎瓷离开了房间,默默出了门。
他到了门外,却见夜色之中,无数细碎的白粒缓缓坠落,伸手接住一片,还未看清,就在掌心化成了水液。
盛冬,黄沙城落雪了。
再过七八日就是除夕,然后又是新的一年。
他忽然想起沈奉君的药方中还缺一味,就在城东的郎中家,沈奉君心脉重伤,虽保住了性命,但也不能马虎,他担心天亮后雪路难行,不好取药,于是趁着天色未晚,戴上斗笠出了门。
夜照城才遭了难,城中百姓已经成了惊弓之鸟,天一黑就闭户不敢出门,慕慈心一人走在萧索长街上,只觉得走在一座死城中。
他离开时风雪还小,等取了药回程时雪中又夹杂着小雨,他怕淋坏了药,故而寻了处屋檐避雨。
他静静站在檐下,仰头听雨,却只觉天地孑然,直到耳边传来一阵怪异的咳嗽声,他身子一僵,循声望去,漆黑的角落,有活物窸窸窣窣。
他只踌躇了片刻,就捏亮明火诀,慢慢走了过去,等走得近了,他才发现发出声音的是一个人。
是喻求瑕。
她仰靠在角落里,全身金衣法袍已经变成红色,又被雨雪淋湿,被宫无岁洞穿的喉咙还未完全结痂,有细微的血流下,此时此刻,她仿佛真得成了一只濒死的金乌,说不出的狼狈。
可慕慈心凑近时,她的眼睛却猝然睁开,那种坚定威严的神情几乎给她镀上一层不存在的金身,在看清他的脸后,她甚至还强撑出一抹笑来。
“是……你……”她喉咙里发出漏气的嗬嗬声,但慕慈心却听得清清楚楚,“你来……杀我……吗?”
慕慈心定定站着,雨雪不知不觉将他的肩膀打湿,明火诀的光亮让他的脸庞轮廓模糊起来,喻求瑕一时都难以看清这个青年脸上的神情。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终于出声。
“我救你……请你收我为徒。”
第93章
黄沙城的记忆就此中断。
宫无岁慢慢睁开眼, 对上了慕慈心意味深长的眼神。
他五味杂陈道:“是你救走了喻求瑕。”
慕慈心笑着承认了:“对,是我。”
当年喻求瑕危机时刻将祸尊送走,自己却被宫无岁和沈奉君联手重伤, 彼时正道猜测她可能在黄沙城藏身, 不止一次派出很多人力寻找, 最后都无果。
宫无岁当年就怀疑过或许是正道中有叛徒在暗中救护喻求瑕,否则她伤成那样,怎么可能在重重封锁的黄沙城中活命。
只是当时沈奉君重伤不醒, 他心急如焚,脑子里刚转过这个念头,很快就抛之脑后。
可他也没想过这人会是慕慈心。
可慕慈心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救下喻求瑕?最后为什么又亲手杀了她?
“我提出拜她为师的条件之后, 她犹豫了一会儿就答应了,”慕慈心回忆着旧事,颇有些怀念, “我将她藏在黄沙城中, 白日里为你们煎药疗伤, 晚上就去看她, 直到一切都安定下来, 所有人都放下警惕, 正道各回各家, 我又把她带回天武台。”
当年沈奉君重伤后不久,孟知还就亲自赶到, 连夜将两个徒儿接回仙陵休养, 宫无岁离家日久, 也跟着风诏十三府的弟子一起告辞,走之前还兴高采烈说要回神花府和宫照临一起过除夕,嘱咐柳恨剑等沈奉君醒了就传信给他。
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 回到神花府之后见到的只有冲天的火光,还有战死在血泊中的兄长。
想起旧事,宫无岁又一窒:“所以神花府灭门,也是你们一手策划?”
慕慈心却道:“这你就误会了,师尊虽然残暴不仁,但却是个感恩的人,当年芳首收留喻平安,师尊时时感念,从未动过对神花府下手的念头,。”
“可是黄沙城事未成,祸尊一脉损失惨重,门徒几乎断绝,师尊又重伤毫无自救之力,禅尊一脉却突然反水,抓住机会夺位……血洗神花府都是他的主意。”
“戒妄读取了喻平安的记忆,推演出了神花府的护法阵点,带着教徒大举入侵,你兄长独力难支,才血战惨死。”
宫无岁眼眶红起来。
慕慈心惋惜道:“如果你兄长当年没发善心收留喻平安,说不定结局又会有所不同呢。”
“再之后的你就都知道了。”
再后来,短短一年间,数不尽的腥风血雨,先是宫无岁被天命教追杀暗算,在战中失明,修为尽失,变成残废。
他逃出天命教后,沈奉君孤身一人闯进天命教中,血洗总坛,杀死祸尊。
再后来就是慕啸斩杀喻求瑕,天武台遭难,慕家四口无一生还。
神花府和天武台接连被灭门,瞬间点燃了正道恨火,加上天命教主和祸尊身死,正该趁胜追机,一时之间,讨伐隐尊和禅尊的正道弟子已经壮大到了史无前例,誓不灭天命教不还。
天武台出事后半个月,沈奉君终于在元清洞中找到失踪多日的宫无岁,只是他病骨支离,命不久矣,身边却躺着喻平安冷透的尸身。
再之后,仙陵掌门孟知还战死,阙主和湘君为师尊奔丧,宫无岁拖着残躯血洗护生寺,至此,天命教一主三尊,全部身亡。
一桩桩一件件,纵然已经过了十年,却仍记忆犹新。
可宫无岁还是不明白:“天命教是死不足惜,那你呢?你为什么救喻求瑕,为什么最后又要杀她?”
至少在黄沙城的那段时间里,慕慈心为正道出力,任劳任怨,他与喻求瑕不过一面之缘,为什么又无缘无故选择了喻求瑕,站到了正道的对立面。
他还有更想不通的事:“你为什么要杀喻平安,最后又嫁祸给我?我和你到底有什么仇什么怨?”
轰隆——门外忽然传来杀声,然后是剑音。
越青遥脸色一变,转头对慕慈心道:“教主——他们逃出来了!”
宫无岁一行人拖住慕慈心和越青遥,就是为了让其他人有喘息的机会,他们逃出去以后一定会先救出门下弟子,重新汇聚能够抵抗慕慈心的力量。
柳恨剑一掌击出,将越青遥击退两步,冷笑道:“还敢走神——”
越青遥立马回神,继续同柳恨剑和越非臣缠斗起来。
外面杀声震天,慕慈心却充耳不闻,他仿佛已经沉浸在过往回忆之中,一道痕迹的掌风却迎面袭来,他偏头躲开沈奉君的攻击,反手将人击退,又重新抓住宫无岁的脖颈,狠狠一掼,将人砸在墙上!
“宫然!”
宫无岁只觉视线一白,后脑刺刺地疼,有冰凉的液体顺着他的头皮淌下,最后淌到他的后颈上。
慕慈心扣着他的脖颈,转头威胁沈奉君:“阙主,稚君的性命在我手里,我劝你最好别轻举妄动。”
沈奉君定在原地。
宫无岁被卡住喉咙,呼吸都困难,慕慈心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半是嘲讽半是恨:“你问我为什么?那我就告诉你为什么。”
“因为你抢走了本该属于我的东西。”
他恨声道:“我对喻求瑕百依百顺,我敬她重她,事事为她着想,天命教内乱,她被禅尊追杀,是我一路护持,是我为她传递消息,是我将她带到天武台养伤。”
“她许诺会传授我毕生所学,可是她最后是怎么回报我的?”慕慈心自言自语道,“她把那些无关紧要的佛法传授给我,美其名曰是敦促我修成正果,登临大道,我起先还傻傻信了,觉得她是真为我好。”
“可后来我才发现,她偷偷把制作傀尸的秘术销毁,还背着我和你见面……她甚至把喻平安和天命笏都交给了你这个不相干的人,这些明明都该是我的东西!”
“她对我也不过是利用,她是我师尊,却和我的父兄一样对我挥之即来呼之即去,我做得再好,也不会有人真正在意我,就像我在黄沙城守关救人,人人却只赞叹稚君和阙主的英名……后来我就明白,慈悲是毫无用处的,与其等待施舍,不如自取。”
宫无岁从没想过他是这样的想法,不由瞪大眼睛:“所以你就把他们全杀了?”
“嗯,当然要全杀了,”慕慈心甚至有些自得,“我想要天命教主之位,就要先杀喻求瑕和喻平安,我想要天武台,就要先杀我的父母兄姊,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
他现在都还记得那一晚,他跪对着喻求瑕,单手捅穿她的心脏时,她猝然睁大的眼。
他的手抖得那么厉害,可是血溅在脸上,那种难以遏制的兴奋却让他头皮发麻。
师尊躺在地上,嘴一张一合着,却说不出话,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手教导出来的徒儿从香案上取下厚重的屠刀,将自己的头颅斩落。
他抱着那颗头颅流泪痛哭许久,哀悼从此之后慕慈心再也没有师尊,最后将头颅装进盒中,献给了慕啸。
慕啸果然欢天喜地,他对外声称喻求瑕是他所杀,三日后要将她曝尸天武台,振奋正道的除魔之心。
他藏在暗处,眼睁睁看着家仆把喻求瑕的尸体抬出野寺,然后从背后取出一副如来金面,缓缓扣在脸上。
傍晚,他在饮食中下药,迷晕了所有天武台弟子,然后一把大火,将这个只会给他带来痛苦的旧地付之一炬。
大火之中,他提着屠刀,将最亲爱的父亲,母亲,兄长,姐姐,一一拦腰斩断,看着他们哀嚎,用仅剩的半边身子爬来爬去,那个素日里趾高气扬目中无人的慕章涕泪横流着他舔他的鞋,却在他摘下如来金面露出本来面貌时活生生吓断了气。
他的父亲起先是好言相求,多番无果后彻底翻脸,恶语相向,骂他是贱种,早知如此当年就把他掐死在襁褓中云云,他微微一笑,一脚踩裂了他的头骨,看着父亲彻底安静下去。
天武台的大火燃尽时,上官夫人和慕姿已经爬得很远了,慕慈心收殓了亲人们的肢体,让他们跪在师尊的尸身面前,就当是为自己谢罪。
他扔开手里的屠刀,又把自己沉进后院水井中,等待其他人发现。
仰头看天时,他忽然想起一张单纯的,时时带着讨好笑意的脸。
一个痴傻不知事的隐尊,又如何能够继承偌大的天命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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