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
神像的巨身坍塌,磕头似的倒在雪中,要祂再也抬不起头来面对苍生。
有个卖碳女,她为了给神宗弟子供炭火换吃食,起早贪黑,身子累得很瘦,但也因此变得很强壮。她信神,哎,你们不知道,她特尊敬你们,夜里出去的时候还在求你们庇佑。你们享用富贵炭火,只需要给点残羹剩饭就算显灵了。可你们没有保佑她,那天夜里她送去炭火,在你们暖脚泡澡的时候,是她自个儿拿着铁钳,杀了三头狼和两个男人才活下命来。女人拎得很清,这吃鸡屎的老天,派来的哪是神,分明是另一个朝廷!
轰!
树上的雪被全部震落,压在这些弟子身上,竟重于泰山。
可女人只能忍,头天骂了神,第二天照样跪着磕头,喊吾主万岁。哈哈,是“万岁”诶,朝廷没了,万岁还在,你懂我意思吧。她其实寻死了很多次,但碍于生了个拖油瓶,让她没法儿去往极乐。
轰!
神龛碎裂,佛祖坠落,神像分尸。
然后,然后她就被拖油瓶害死了。被你们的神兽踩断背,踏成了肉泥,但这个时候,神显灵了,保下了她一张脸!说神宗要创一门傀儡术,铁定能卖个好价钱。哎,我问你们,她为何不能像你们这样杀了那个拖油瓶。对么,就像你们骂的,小畜生。她这种人真难懂,就喜欢养小畜生,她还得了失心疯,日夜都说小畜生才是救她命的神。
少年大笑着,泪流满面。他瞳孔里还映照着女人慈爱的笑脸。烛火前,她还在缝补小畜生的衣裳,小畜生呢,却只会成天哭。
女人喜欢小畜生笑,也喜欢小畜生哭,小畜生怎样她都喜欢。她说:“别看阿月一天到晚都调皮捣蛋的,要不是我求着上天将阿月邀来,娘早就活不下去哩。”
“阿月是娘的心肝,世道苦啊苦,有了阿月,娘才尝上甜哩。”
疯女人。
她把这一辈子都搭进去了,还说最爱小畜生。
小畜生。
她终于这样喊他。
她说,小畜生,娘要把你送走,这下怎么不哭啦?是不是早就不想呆在娘的身边啦?
别怕啊,上马,别回头,娘有三头六臂,杀了这群豺狼就来追你。
疯女人。
神有权、有兵,还有武器,你拿什么打?
娘有铁钳哩。靠这个铁钳,我们活了两条命,寒来暑往,所向披靡哩!你忘啦?
疯女人。
雪球轰隆隆滚落,越滚越大,整个雪谷都在震颤。
少年讲完故事,抹掉脸上的泪,他说,我呢,也杀过很多狼,一个人从狼堆里活下来。所以今日,你们想错了,我一个人来的。
我一个人就够了。
踏碎万佛的头颅,我一个人就够了!
走、走、走!阿月!去找神!雨露三千界,你是众生之一,去找祂!
我不信。
疯女人!
我不信神!
少年大喊,我一个人就够了!
他的声音如雷贯耳,响彻天地!能埋十个他的冷硬雪球在身后轰隆隆,他也不怕!
受众生之爱者为神。
不爱众生者为鬼。
无可自渡者为人。
你们算什么狗屁神?什么狗屁道理!畜生教人何为人,倒反天罡!你们凭什么教我!
无可自渡者我偏强求,我偏自渡!天下伪神,谁能渡我?谁敢渡我!
无数雪球撞击、崩裂、粉碎!
雪谷之中轰鸣回响,激石震荡山与山之间天崩地坼,山石和草木竞相摧折,那滚落的碎裂的巨物分不清是石头还是神佛的头颅。
不知过了多久,雪雾弥漫,雪谷之中只剩静悄悄、白茫茫的一片。
一年又一年,新雪落下来,万籁寂静中,神佛的头颅和碎身被一丈、一丈地埋下去。
而人从上面过。
——众弟子忆起当年的惨景,纷纷倒吸一口凉气。他们满眼恓惶地瞧着上方,仿佛见到了地狱修罗。
黑袍人放声大笑,那笑混进火和雨里,像是浩劫的前奏。
屠佛手说:“好久不见,不知道诸位有没有想我。我想是没有,因为能想念我的都已经死了,你们甚至没怎么见过我。”
一人道:“屠佛手,近日神宗同无为教已经井水不犯河水,今日乃是我神宗内部的竞技,你又何故来掺一脚!”
他说这么说,已经默认将神宗的地位放低了。
屠佛手坐在亭子上,在雨中喂乌鸦,很有闲心似的:“正是听说宗门大比,我来看看热闹,不过你们怎么和我的人比起来了?还是那么喜欢做自取其辱的事。”
“分明是你主动挑事!”
“哦,对,谢谢提醒,我的确忘了。”屠佛手招招手,桑青便得了令似的走了过去,“今日我来替我的人讨公道,宛双,你在神宗内受尽委屈,今日说出来,本教主为你做主。”
桑青在听到“宛双”二字的同时,变得温顺:“教主认得我?”
“我认得你们每个人。”屠佛手说,“你看起来心情不错,怎么?你很想见到本教主么?”
无为教教徒齐聚当下,桑青神色专注:“迫不及待。”
屠佛手笑道:“失约徒。”
他拍飞身侧的机械乌鸦,跃身而下。屠佛手进一步,宗门就退一步,他哈哈笑道:“不是要剿灭无为教么,我就是其中最大的毒瘤。听闻诸君与我结下了贸首之雠,我便马不停蹄赶过来送死了,你们怎么这么怕我?”
“谁怕!新神护山,你一个凡人,还斗得过真神不成?!只是你桀贪骜诈,我们不得不防!”
屠佛手走至空亭下,“啊”了声:“那你们先打,我不在的这段时间,教中弟子实在缺少历练。”
他掀袍坐在亭中,拍了拍衣裳的雨水:“本教主言而有信,怎么都看着我?是很想与我过招么?”
他好嚣张,完全不将天下神宗放在眼里。众人正怒火中烧,然而就在此时,长阶处爬上来一个杵拐杖的瘸子!
那人脸皮尽毁,浑身缠着渗血的绷带。他步履艰辛,几乎是摔倒了大伙儿跟前。
屠佛手从桌上捻起一颗葡萄,抬眼之时,瞧见了桑青走进来。桑青离开,钱悦立马上了竞台,将少了半条命的陈佩兰带回寿夫子身侧。
屠佛手瞧见了,神色没什么变化。桑青挡住他的视线,和他隔桌而坐:“你骗我。”
屠佛手说:“你背叛了我。”
两个人鸡同鸭讲,没有了下文。沉寂了好一会儿,还是屠佛手开了口,他慢吞吞地剥葡萄:“我听其他兄弟说,你为了一个紧那罗门的少君,不仅从我教中叛逃去,其间还为讨好那少君,准备泄露我教中机密,你就这么喜欢他?”
桑青瞧着他剥葡萄的手。汁水绕着教主修长的手指流下,骨节分明,十分好看:“喜欢得要命了。”
屠佛手剥了葡萄,却没吃,而是又散漫地用手指将果肉捏烂:“按照教规,该处死。”
桑青喉结滚动,好像自己正是这颗被掐死的葡萄。
脖颈倏忽发紧。
桑青神色沉沉,他盯着教主的目光里全是对锁链的渴求。
想要,拽我。
屠佛手的指尖满是酸涩的汁水,他伸手碰到桑青的唇,反复摩挲涂抹,很怜惜地说:“今日过后,你自去领罚吧。”
他话音刚落,忽听亭外一阵骚动。瘸子跪在寿夫子跟前,声泪俱下:“夫子,夫子!你们看清楚,他不是佩兰!我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清灵,好孩子,你还活着……”
魏清灵悲恸道:“夫子,你要信我!这人不是佩兰!”
桑青顺从地将指尖舔净,屠佛手满意地瞧着他,这才收回手指。他神色淡然,看着魏清灵掏出刀,刺向寿夫子身侧的陈佩兰——
然而寿夫子的权杖更先一步插穿魏清灵的喉咙。
魏清灵还在惊骇中,缓过神后目露痛色。他难以置信,喉间却只能发出涩滞的“嗬”声,咽下最后一口气前,他听到亭中响起一阵掌声。
“继续。”屠佛手神清气爽,“哄我。将我哄开心了,今日都留全尸。”
第53章
“全尸?好大的口气。”寿夫子哼道,“如此猖狂,你真当自己天下无敌了?”
魏清灵被一杖穿喉,寿夫子这一招叫大伙儿看呆了眼!魏清灵倒地之时眼睛瞪得很大,像是还没反应过来自个儿已经死了。
有人被架在无为教的银镖下,仍惶遽道:“夫,夫子……那可是,魏……”
寿夫子身后也围了几名蒙面的无为教徒,但他却面色不改:“观南宗满门全灭,如今跑来个自称‘魏清灵’的人,完全就是为了杀我这个痴徒!”他杵着拐杖,环扫一圈,周围横七竖八,神宗子弟在无为教徒手下死伤无数,“今日大比,有人就是奔着杀我徒弟来的!想让我紧那罗门倒台,何必耍这些阴狠手段。”
他这话很有意思,三言两语将倒地的人推作宗门的细作!寿夫子躬身养过魏洛,哪怕对方脸被烧烂,容貌尽毁,都绝不会认不出他!但这老头儿为了保下陈佩兰,竟六亲不认,像是敢于全世界作对!
屠佛手脱掉黑袍,露出一身侠客般的劲装。
桑青在后面接过沾水的黑袍,目光沉沉……
教主的腰很细。
屠佛手道:“刀架脖子上,猖不猖狂,你要跪的人都一样。”他竖起手指,屈指示意,无为教教徒便将其中一名宗门弟子踹跪在地,“我今日来谈条件,若诸君主动弑神祇,倒宗门,无为教还是愿意请诸君站着说话,天气甚好,把酒言欢,这么多好果子,可不要浪费了。”
众人灵能短暂被封,无为教徒又胜似恒河沙数,仿若山林中密布的黑豹般围在四方,随时待命厮杀,神宗不敢轻举妄动。
屠佛手踱步走,悠闲道:“不过我听闻天下的新神齐聚,怎么本教主适才只瞧见了一个诨天女?”
有人道:“你把礼云师太如何了?!”
屠佛手说:“用这只屠佛手,杀了。”
“你!”
屠佛手点头:“正是我,又是我。”
“你个孽障!弑神弑神!你最该杀的是不周城的恶神!”
屠佛手静静聆听,安抚似的:“不要着急,下一个就轮到祂。”
“口口声声弑神证道,却屠尽了守天下护苍生的正神!你身为众生之一,受神祇庇佑,你若还心存正道,便早些醒悟!”
哗啦!
大雨瓢泼,一把伞撑在屠佛手的上方。桑青与他并肩而立,倒叫人有些意外。
“醒悟……”屠佛手眼前的雨没了,他在伞下漫步,缓声赞同,“你说得很对,我该醒悟,我早该醒悟。我就是醒悟得太迟,才让你们这群渣滓钻了空子,将天下笼在脏袖中。”
有人骇然:“我们除魔卫道,渡人渡魂,观南宗镇鬼塔内邪祟万千,哪一个不是大伙儿拼命祓除镇压的?你魔障了!”
“魔?”屠佛手又惊讶了,“从前说我是鬼,方才说我是人,现在怎么又称我为魔了?喂,蠢货,你们知道我为何戴着面具么?”
钱悦立在雨中,冷笑出声:“你得神赐祝,受神庇佑,却行弑神屠佛之事!如此阴物,自然无颜面对我们。”
“我看了一圈,你最蠢。”屠佛手讥诮道,“你不得长生,未及神位,却将自己摆在神祇的位置。而我覆面却是告诉天下人,我就是天下人。明白我的意思么,不是我在弑神,是天下众生要杀你们!”
这话混在震耳的霹雳声中,在所有人耳旁遽然炸开!
——轰!
雷光照亮了半边天,将众神的子弟照得面色煞白,仿佛一具具受人掣肘的森森白骨。
他们模样吊诡,连鬼都比不上!
有人莫名被这雷响吓破了胆:“胡言乱语!我们庇佑苍生,杀邪祟,除恶鬼,行的都是凛然大义之事!”
屠佛手转向他,那人骤然哆嗦了下。屠佛手款款道来:“你很好,度化苍生须得踩着苍生的脊背,众生八苦,有多少是诸神降下的?我问你们,朝廷没了,为什么赋税还在?钱上供给了谁?盛世太平,为何劳役却是从前的数倍?没了朝廷便没了律法,但是为神却可以凭借献祭、修炼、度化之名杀人驯人!你庇佑了谁?你只度化了你自己!”
另有年长之人道:“教主,你当真冤枉我们了!这世间哪有三千界这样的长生种,出世的新神少之又少,大伙儿都是凭借本事从人走上来的,既然是人,就免不了落俗!咱们、咱们也得吃饭,也得劳碌,也要买卖的呀!”
“就是。屠佛手,你这是什么话?什么叫做赋税,神祇的力量和功德息息相关,我说句自私的话,那些钱不过就是香火!虽然神拂苍生,理固当然,但也不能完全不顾及我们的死活吧!教主,你也受神恩慈,怎可说出如此叫人寒心的话!我们神宗和朝廷哪能一样!”
屠佛手踏过跟前的尸体,从尸体的胸口上拔出一把红剑来。他拖着剑,在地上留下细长的血迹:“当年除夕我路过一个山庄,那里燃着红鞭炮,里面的人见我迷路,招待了我一起过年。然而当夜却发生了一件事儿,你们肯定想不到,大年融融,那天晚上正在放烟花呢,谁能想到竟下起了尸雨,一条苍天巨蟒将人甩咬到天上,两三口吃了。”
他缓缓道来,有的人莫名,然而有的人脸色已经微变。屠佛手俯身到一个白须老叟跟前:“那条蛇将人体咬爆,天上炸开尸块,这是我在外过的第一个除夕夜,看的第一场烟花!那条邪祟吃了千百口人,却被你们带回去,奉为神祇。你们兴东山庄也在长歌,大腹行诞生那日,你们也到过悠悠山,亲眼观摩神祇临世!老太公,你抖得那么厉害,很冷么?我给你燃团火,要不要?”
屠佛手左手抛出一团业火,一掌摁在白须老叟面中。火焰将人脸烧得噼里啪啦响,这声音令屠佛手想起了落雨和尸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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