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临安城已在雾中若隐若现,护城河的波光像极了湘水的涟漪。沈砚之看见林青蘅的笛尾系着的红丝线在风中晃荡,那是从他旧刀鞘上拆下的穗子,如今却成了系住岁月的结。而砚池里虽然没了墨锭,却盛满了湘水的暖,往后每一次磨墨,都会漾开两人交迭的影子——一个是握刀的掌纹,一个是持笛的指痕,在和平的宣纸上,写下比战火更永恒的,砚与笛的传奇。
船靠岸时,更夫正在敲“巳时”的梆子。林青蘅跳下船,忽然回头对沈砚之笑,阳光落在他发间,把当年的伤疤都照成了暖金色。“砚之,”他晃了晃手里的石头,“下次刻个砚台吧,要刻上我们在地窖里分的那块硬饼。”
沈砚之伸手揉乱他的头发,指腹触到他耳后微凉的皮肤,那里有个极浅的痣,像极了他画竹时点染的苔痕。“好,”他看着临安城家家户户升起的炊烟,墨香混着饭香在空气里弥漫,“还要刻上你吹笛时,震落的柳花。”
风从护城河边吹来,卷起林青蘅的笛音和沈砚之的笑声,飘向巷陌深处。而他们的身后,湘水的墨香正在砚池里慢慢化开,将所有的烽烟过往,都酿成了此刻砚暖笛清的,现世安稳。
第8章 纹样
临安入秋的第一场桂雨落时,沈砚之在西街的铁匠铺里打了方砚台。炉火烧得正旺,铁汁溅在他手背,烫出的新疤迭着旧伤,却让他想起雁门关的烽火——那时林青蘅总说他掌心的疤像墨锭落进雪地里,如今这雪早被岁月焐化了。
“砚台要刻什么纹?”铁匠递过凿子,火星溅在砚台毛坯上。
沈砚之握着凿子顿了顿,想起林青蘅前几日在书案上画的草图:砚池要凿成湘妃竹节的形状,砚堂刻半块硬饼的纹路,砚背还要嵌一缕红丝线。他低头在砚台上走凿,铁屑簌簌落在围裙上,渐渐显出歪扭的刀痕——那是模仿林青蘅刻刀鞘时的生涩手感。
傍晚回家时,桂花瓣落满了砚台的凿痕。林青蘅正蹲在院里给新栽的湘妃竹浇水,听见脚步声回头,手里的水瓢“咚”地掉在地上。“你去打铁了?”他冲过来抓住沈砚之的手,看见掌心磨出的新茧,“手都红了!”
沈砚之把砚台藏在身后,故意板着脸:“路过铁匠铺,看人家打菜刀顺手……”话没说完,砚台就被林青蘅抢了去。月光透过桂树洒下来,照亮砚台上刻的半块硬饼——饼心凹下去的地方,还嵌着点晒干的糯米糕碎屑,是上次从湘水带回来的。
“你……”林青蘅的声音忽然发颤,指尖抚过砚背嵌着的红丝线,那是他束发用的旧穗子,如今被锻打成细条,像道凝固的血痕。
“嫌丑就扔了。”沈砚之嘴上硬,耳朵却悄悄红了。他看见林青蘅蹲在地上,把砚台抱在怀里,肩膀微微发抖,还以为是刻坏了,却听见闷闷的笑声:“饼上还该刻道牙印,像我当年啃的那样。”
桂雨忽然密了些,打在湘妃竹上沙沙作响。沈砚之蹲下来,替他挡住落进领口的花瓣,指腹蹭过他后颈的旧疤——那是流矢擦过的痕迹,现在摸上去像块温润的墨玉。“下次刻牙印,”他低声说,“再刻上你吹笛时,震落的桂花。”
林青蘅猛地抬头,眼里映着月光和烛火,亮得像湘水的晨雾。他忽然跳起来往屋里跑,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个木盒。打开看,是支新刻的玉笛,笛身上用银丝嵌着刀纹,笛尾系着的红丝在线,坠着块磨圆的鹅卵石——正是当年在湘水边刻的“砚蘅”石。
“玉笛配铁砚,”林青蘅把笛子塞进沈砚之手里,“你磨墨时,我就吹《捣练子》给你听。”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桂花香,“去年冬天你说梦话,喊着‘烽烟起’,我吹这支曲子,你就不发抖了。”
沈砚之握着玉笛,凉意从指尖渗进心里,却又被掌心的温度焐暖。他想起那些被噩梦惊醒的夜,林青蘅总是不点灯,只借着窗缝月光吹笛,笛声像块软布,轻轻擦去他掌心里的血腥味。
“砚之,”林青蘅忽然指着砚台的竹节纹,“你说这砚池能养金鱼吗?像湘水的那样。”
“傻话,”沈砚之敲了敲他额头,却转身去屋里拿鱼食,“明天就去买,要红的,像你笛上的丝线。”
桂雨渐渐停了,院里积了层碎金似的花瓣。林青蘅把砚台摆在石桌上,月光落进砚池,映出两人交迭的影子——一个掌心有握刀的茧,一个指尖有持笛的痕,而砚台里嵌着的红丝线,在夜色里泛着暖光,像极了当年地窖里,那半块硬饼掰开来时,中间最软的芯。
后来几年,临安的百姓都记得西街有对怪夫妻:刀客磨墨时总把墨锭捏碎,乐师吹笛时会在调子里藏刀风。但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砚台里的红丝线是如何吸饱了岁月的暖,玉笛上的刀纹又怎样接住了桂雨的甜——那些烽火里刻下的伤疤,终究成了和平年代里,最温润的砚石和最清亮的笛音。
当的沈砚之坐在院中的湘妃竹下磨墨时,总能看见林青蘅抱着玉笛打盹,白发间落着桂花瓣,像极了当年落在他刀上的雪。而砚池里的金鱼游过红丝线,搅碎的月光里,依稀能看见两个少年在烽烟中相护的影子——一个递过硬饼,一个握住断笛,把所有的血与火,都磨成了砚台里,化不开的、属于彼此的暖。
更夫敲着“安寝”的梆子走过时,林青蘅的笛声忽然响起,碎音里带着老年的沙哑,却依旧能让沈砚之握墨的手顿住。他看着砚台里晃荡的月影,忽然明白,所谓地老天荒,不过是用伤痕做砚,以相守为墨,在时光的宣纸上,把烽烟写成暖,把岁月写成砚暖笛清的,一生。
第9章 刻砚
暮春的临安城飘起柳絮时,沈砚之在市集上撞见了北境来的货商。木箱里滚出颗墨玉镇纸,上面天然的血纹恰似雁门关的残阳。他摩挲着镇纸上的纹路,忽然想起林青蘅总说他掌心的疤像墨滴,而此刻这颗墨玉,倒像是从他掌心里剜出来的碎片。
“这玉……”货商搓着手,“是从旧城墙砖缝里抠出来的,听说当年雁门关打仗时,有位刀客把血嵌进了砖里。”
沈砚之猛地抬头,指腹蹭过镇纸边缘——那里果然有道极浅的刻痕,是当年他用匕首在城砖上刻“砚”字时留下的。柳絮落在镇纸上,像极了落在刀鞘上的雪,而他忽然想起,林青蘅的玉笛里还藏着半片烽烟里的笛膜,至今吹起来仍带着北境风沙的粗粝。
回家时,林青蘅正在院里给湘妃竹搭凉棚。竹影落在他发间,几缕银丝在暮色里闪着光。沈砚之把墨玉镇纸搁在石桌上,镇纸滚过的地方,压碎了几片新落的柳絮。
“哪来的?”林青蘅放下竹条,指尖触到镇纸上的血纹,忽然顿住,“这纹路……”
“北境来的。”沈砚之看着他泛白的指尖,“说是嵌在城墙里的血玉。”
林青蘅忽然笑了,拿起镇纸对着夕阳照,血纹在光里晃出暖红,像极了当年他腰侧渗出的血。“你看,”他把镇纸贴在沈砚之掌心的旧疤上,“刚好合上。”
晚风送来护城河边的荷香,混着书案上未干的墨气。沈砚之想起昨日整理旧物,翻出林青蘅藏在笛囊里的布包——半块硬饼早已化成灰,布包内侧的“砚安”二字却被岁月磨得发亮,像极了砚台里永远化不开的暖。
“砚之,”林青蘅忽然指着湘妃竹的竹节,“你看这新长的竹纹,像不像你教我的‘破风式’?”
沈砚之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嫩青的竹节间果然蜿蜒着道浅痕,恰似刀光劈开空气的轨迹。他想起年轻时教林青蘅握刀,这小子总把刀尖对着自己,却在刺客突袭时,用笛尾敲晕对方后,吓得躲在他身后发抖,指尖还紧紧攥着笛身上的刀纹刻痕。
“像。”沈砚之伸手揉他头发,触到几缕银丝,“比我当年刻的刀鞘还像。”
林青蘅忽然从袖袋里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块风干的糯米糕,糕面上印着模糊的竹叶纹。“今早巷口阿婆卖的,”他递到沈砚之嘴边,“她说这是最后一块‘砚暖糕’,往后不做了。”
沈砚之咬了一口,糯米早已硬得硌牙,却在咽下时尝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甜。他看着林青蘅眼角的皱纹,忽然想起地窖里那个啃硬饼的少年,睫毛上沾着血痂,却非要把饼心最软的部分掰给他。原来岁月从不是把刀,而是方砚,将所有的坚硬都磨成温柔,把棱角都化成暖。
入夜后,林青蘅照例在书案前吹笛。沈砚之磨着墨,新换的龙脑香墨在砚池里泛起幽光,映着墙上那幅竹画——画角的“砚暖”印已被岁月熏成深褐,旁边的“烽烟尽处,砚暖笛清”却越发清晰。忽然间,笛声顿住,林青蘅指着砚台惊呼:“墨……墨里有影子!”
沈砚之低头,见墨汁里晃着两个交迭的影子:一个是握刀的青年,一个是持笛的少年,背景是倾颓的城楼和纷飞的流矢。他想起雁门关破城那日,林青蘅抱着断笛躲在他身后,血滴在他刀鞘上,晕开的痕迹竟与此刻墨影重合。
“是我们。”沈砚之低声说,指尖触到墨汁的微凉,“是烽烟里的我们。”
林青蘅的笛声再次响起,吹的是那支从未完整的江南小调,却在结尾处忽然接上了北境民谣的尾音。两种调子在墨香里纠缠,像极了他们交迭的掌纹,刀的刚劲与笛的柔婉早已分不清彼此。而砚台里的影子渐渐淡去,化作一缕暖雾,裹着桂花香飘向窗外——那里的护城河波光粼粼,把当年的血月都揉成了此刻砚池里,最温润的墨。
更夫敲着“子时”的梆子走过时,沈砚之看见林青蘅的玉笛尾端,红丝线已经磨得发白,却依旧系着那块“砚蘅”石。他忽然明白,所谓永恒,不过是用伤痕做砚,以思念为墨,在时光的宣纸上,把每一次重逢都写成暖,把每一声笛音都刻成,砚与笛的地老天荒。
当晨雾再次漫过临安城时,沈砚之将墨玉镇纸摆在砚台边。镇纸上的血纹与砚背的红丝线在晨光中交辉,像极了烽烟里开出的两朵暖花。而他们的故事,早已随着护城河水,流进每一个墨香氤氲的晨昏——那里有刀客磨墨的沙沙声,有乐师吹笛的碎音,还有比岁月更长久的,砚暖笛清的,生生世世。
第10章 铁皮盒
深秋的临安下了第一场薄雪,林青蘅在阁楼的旧木箱里翻出个铁皮盒。铁锈味混着霉气散开来,盒底躺着半片风干的荷叶,叶脉间嵌着几粒发黑的糯米——那是当年从湘水带回的“砚暖糕”碎屑,如今碎成了齑粉,却还留着淡淡的甜。
“你看,”他把盒子递给烤火的沈砚之,指尖蹭过盒底刻的小字,“‘雪落砚池暖’,是你当年在雁门关地窖里刻的。”
沈砚之凑近火光,见铁皮盒内侧果然有道浅痕,是用匕首尖刻的,笔画间还嵌着当年的血垢。雪粒子打在窗棂上沙沙响,他忽然想起那个烽烟弥漫的黄昏,林青蘅蹲在瓦砾堆里捡断笛,血顺着竹纹往下渗,在雪地里洇出暗红的花。
“这盒子……”他摸着盒角的凹痕,“是你藏断笛的那个?”
林青蘅点头,睫毛上落了片雪花,很快化成水珠。“后来装过你给我的硬饼,”他声音发哑,“还有你替我包扎伤口时,撕下来的红丝线头。”
炉火“噼啪”爆出火星,映着两人交迭的影子。沈砚之想起去年冬天,林青蘅半夜咳得喘不过气,攥着他的手说梦见雁门关的雪,冷得笛都吹不响。他当时把人裹在棉被里,用掌心的疤焐着对方腰侧的旧伤,像极了当年在地窖里,用体温暖着半块硬饼。
“砚之,”林青蘅忽然指着窗外,“湘妃竹的叶子都落光了。”
沈砚之掀开窗帘,见院里的湘妃竹光秃秃的,竹节间的血斑在雪光下泛着暗红,像极了林青蘅的手背。他想起刚栽下这竹时,林青蘅总说要等竹成林,就用新竹刻支能吹响《平戎曲》的笛,可如今竹换了几茬,笛声却越来越轻,像风中残烛。
“明天把竹根挖出来吧,”沈砚之低声说,“做个新砚台。”
林青蘅没说话,只是把铁皮盒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个易碎的梦。雪光映着他泛白的睫毛,沈砚之忽然看见他后颈的旧疤——那道流矢擦过的痕迹,现在浅得像道墨线,却在雪夜里隐隐发烫,恰似砚台里永远化不开的暖。
次日清晨,雪停了。沈砚之挥锄挖竹根时,锄头碰到硬物,发出“当”的声响。扒开冻土一看,竟是支锈迹斑斑的断笛——笛身缠着的红丝线早已烂成泥,竹节间却卡着块碎铁,正是他当年断刀的刀尖。
“原来……它自己钻下去了。”林青蘅蹲在坑边,指尖抚过断笛的裂痕,那里竟长出了嫩白的根须,像极了他17岁时掌心里暴起的青筋。
沈砚之没说话,只是把断笛和碎铁一起放进铁皮盒。阳光穿过残雪照下来,在盒底“雪落砚池暖”的刻痕上,映出一滴透明的水珠——不知是融雪,还是谁落下的泪。
新砚台用湘妃竹根雕成,竹节的血斑天然形成砚池,池底嵌着那半截断笛和碎铁。林青蘅第一次用它磨墨时,龙脑香墨化开来,竟在砚池里漾出淡红的涟漪,像极了雁门关的烽烟。
3/12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