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季月槐没敢来,怕被人瞧见自己这般怪异的模样,夜深了才偷偷摸摸地出门。
“没人吧?”
“没。”
“那我先去看看,你在这儿等我。”
“好。”
季月槐纵身跃上屋顶,小心地往对面的屋里瞧:
周围的灯盏皆被点亮,看护的医师刚走不久,替班的还没来,许婆婆已经睡着了,偌大的屋子里,只有她孤零零的一人。
季月槐悄声走近,侧身进入虚掩的门,不近不远地注视着她。
许婆婆名为许兰因,悬壶四五十载,终生不嫁,从青丝熬成了白发,真正称得上是济世救人的活菩萨。
小时候,季月槐曾听见闲人在背后嚼舌根,说许婆婆定晚年凄凉,孑然一身,下去后都没人烧纸给她的。
小季月槐对此嗤之以鼻。
首先,药堂每天都热热闹闹的,想凄凉都不大可能。其次,人这辈子本就来也空空,去也空空,生前不带走的,死后也不稀罕呢。
年少时的心性总是潇洒纯粹的,年纪稍长后,背了一身各式各样的牵挂,便没那么轻盈了。
许婆婆咳嗽了两声,眉头紧锁,有悠悠转醒的趋势。
该走了。
但季月槐迈不开步子,他不敢上前,也做不到离开。
终于,许婆婆虚弱地睁开了双眼,看见了立于门口的奇怪蒙面人。
“月槐?”
没有露脸,也没有出声,竟然仅凭身形就认出了他。
季月槐拼命忍住流泪的冲动,但脚下生了根似的,嗓子也发紧。
许婆婆眯了眯眼睛,似是确认了来人就是不告而别多年的季月槐,慈爱地笑了笑:“你这孩子,回来也不说一声。”
她吃力地探出身子,拿起块糕点,招呼季月槐过来吃:“你最喜欢这个了,来,吃点,垫垫肚子。”
许婆婆还把自己当小孩子呢。
季月槐不敢出声,因为怕带出哭腔。他走至病榻前,缓缓蹲下,颤抖着接过那枚糕点。
许婆婆伸出干瘦的手,像小时候那样,帮他撩了撩鬓发,却无意发现了季月槐隐藏在兜帽下的白发。
她沉默片刻,不忍道:
“孩子,在外边受委屈了,是不是?”
闻言,季月槐再也忍不住,泪如雨下。
待他哭了会儿,许婆婆担忧地问:“跟三少爷和好没有?”
季月槐眼睛红红地点头。
“那就好,和好了我就放心了。”
许婆婆语重心长地嘱咐他:“你俩都是好孩子,也都不容易。江湖险恶,须得互相扶持,才能安稳地走下去,知不知道?”
季月槐捧着糕点,肩头不住地颤抖,已然泣不成声。
许婆婆牵着他的手,心疼道:“瘦了,肯定没好好吃饭。”
季月槐吸了吸鼻子,想关心下婆婆的身体,却只听远处传来脚步声,估计是看护的医师来了。
婆婆笑着推推他,让他抓紧离开,嘴里念叨着:“遇见投缘的人是福气,你们要珍惜啊。”
你们?
季月槐察觉到一点儿不对劲,他刚关门离开,就看见了本该在外边的秦天纵。
他静静抱着刀,站在中庭的树下,不知何时来的。
树影婆娑,月光穿过枝叶的缝隙,洒在秦天纵的肩头。
这场景很熟悉,秦天纵经常在药堂的这棵树下等他,连姿势都极相似。
但他又觉得久违,因为时隔多年,很多年。
二人对视良久,相视浅笑。
“走吧。”
“嗯。”
夜深人静时并肩而行,感觉总是奇妙的。
黑夜似乎把很多东西都放大了,白天深藏在心底的,现在都悄然流淌了出来。
季月槐忽然意识到,人这一生,也许会和许多人并肩同行,有的独独一次,有的零零散散加起来有十几次,还有的要并肩成千上百次。
但成千上百的,也不意味着能并肩到白头,可能,彼此还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在某一次走完后,就散了。
季月槐偷偷瞥了身边的秦天纵一眼。
他觉得自己好幸运。
第40章
季月槐蓦然停下脚步。
秦天纵也停下脚步, 问询道:“怎么?”
“你看。”
季月槐声音压得很低,他扯了扯秦天纵的臂弯,指向藏经塔的阶梯上。
是个小弟子, 他正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 呆呆地摸着自己的脸,指尖还不断地做出摩挲的动作。
也没下雨啊。
这画面古怪的很。季月槐疑惑地抬眸看秦天纵, 摆出“这是怎么回事”的表情。
秦天纵仍背着手,没有放到刀把上,沉声道:“雁翎山庄上下遍布阵法,邪祟出现即死。”
不是邪祟,那是?
怕出什么事儿, 季月槐快步走近, 轻拍他的肩膀, 关切道:“小兄弟,你这是怎么了?”
可不知是他的脚步太轻,还是对方摸脸摸的太专注, 只听“啊啊啊”的一声惊叫,那小弟子捂着心口, 弹跳出几尺远。
“鬼鬼鬼——”
季月槐有点不好意思,估摸着这小弟子是被忽然出现的自己, 还有那满头白发给吓到了。
他赶忙摘下面纱, 扬起略带尴尬的笑容, 以证明自己是人。
万幸, 对方的叫声戛然而止。
小弟子的眼神扫过季月槐身后冷着脸的秦天纵,眼睛瞪得圆溜溜的,立刻就不吱声了,他啪的一下立正站好, 毕恭毕敬地鞠躬行礼:
“在下华宓家里排行老二今年十六刚来这儿三个月整……参见庄主!”
季月槐失笑,这小孩嘴皮子还挺利索。
“嗯。”秦天纵颔首,单刀直入问道:“方才发生何事?”
华宓眼睛闪闪发亮地看着秦天纵,如数家珍般认真报告:“回禀庄主,我晚饭吃了隔夜的剩菜结果闹肚子了,如厕完睡不着出来散步,不知不觉来到藏经塔下结果——”
季月槐笑眯眯地接话:“结果?”
华宓哭丧着脸,抓住季月槐的袖子,诉苦道: “我先是听见孩童的哭泣声,但左找右找看不见人影,正进退两难时,就有东西噼里啪啦地掉在我的脑袋上。”
“我吓得脑子一片空白,美人您有所不知,我华宓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的就是虫子啥的,可我仔细一看,竟不是虫子!”
季月槐嘴角抽了抽,决定先不计较“美人”这个不恰当的称呼,好奇地问他:“不是虫子,那是什么呀?”
华宓拉起季月槐的手,朝他的手心塞了几粒白白小小硬硬的——
生米?
季月槐愣住了。
秦天纵上前隔开二人,他托起季月槐的手心,皱着眉低头细看,也愣住了。
真的是生米。
可是,从哪儿掉下来的?周围没有树木,空荡荡的,难道是从……
藏经塔?
季月槐与秦天纵不约而同地抬头,却刚好迎面而来一片白花花的米粒雨,噼里啪啦地砸在他们身上。
秦天纵反手抽刀,金光明灭中,米粒被“嗡”的震碎了,化为碎屑随风而散。
华宓发出“哇”的赞叹,崇敬地看向秦天纵,片刻后,他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更加崇敬地看向淡定的季月槐。
“莫非,您是……”
季月槐虽不解,但还是抿唇笑笑,看向华宓,耐心地等待他说完。
可华宓将季月槐的疑惑误解为默认,只见他单膝下跪抱拳行礼,激动地嚷嚷:“方才我竟口出狂言,喊您美人……失敬失敬!在下华宓,拜见老祖!”
老祖?
哈哈,这辈子差的未免太多。
季月槐汗颜,他刚想否认,肩膀却被秦天纵揽了过去。
“上面。”
秦天纵语调凝重。
季月槐闻言心神一凛,他循着秦天纵的目光往塔顶尖看,霎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藏经塔飞檐翘角的塔刹边,竟然站着个小孩儿。
只见那小孩儿半蹲于须弥座上,一手扶着金刚圈,一手往脚下的袋子里掏米,吃力地挥洒至塔下。
夜里风大,高处更大,吹得她摇摇欲坠,一个手滑就能从其上坠落,看得人揪心极了。
等等,季月槐眯了眯眼。
这小孩儿好像是——明珠?
细细思忖了会儿,季月槐隐约知道事出何因。他拦住身边二人,摇头道:“别吓着她,我来。”
语毕,他脚尖轻点,纵身跃于须弥座上。
季月槐蹲下身,笑盈盈地挥手打招呼:“明珠,好巧好巧,我们又见面了。”
明珠的眼睛红红的,还冒着鼻涕泡,但还是坚强地掏大米,一拳头一拳头的洒往外洒,季月槐能隐约听见华宓“诶呦喂”的惨叫声。
季月槐掏出手帕递给她擦鼻涕,笑盈盈地问:“你在这儿做什么的呀?”
“给许婆婆祈福。”明珠顿了顿,补充道:“人家都说,站的越高,效果越好。”
说完,她又撒了一大把,底下传来“咳咳咳咳进嘴里了”的抱怨声。
果然是为这个。
季月槐此时,有点无奈又有点想笑:明珠,登高洒米,那是人家法师用来招魂的呀。许婆婆她老人家尚且健在呢,肯定是明珠听岔了,才闹出这番乌龙来。
转念,他又暗暗赞许道:真厉害,这么小年纪,还背着这么沉甸甸的米袋子,竟能顺利登上塔顶,真是身手矫健啊。
明珠小声嗫喏着:“我撒了这么些,也不知道有没有用……”
就在此刻,塔下传来管事的惊呼,是小胖和明珠父母都赶来了,正焦急万分地呼唤着他们的掌上明珠。
季月槐看得出明珠眼里的迟疑,他便帮忙洒米,嘴里不经意地说着:
“我就说呢,刚刚去探望许婆婆时,她精神多了,还跟我聊了好一会天。原来,都是明珠你的功劳。”
“真的吗?!”
明珠对此话深信不疑,她兴奋地把手伸进米袋:“那我多撒一点!”
季月槐连忙阻止:“够啦够啦,剩下这些,我们拿回去煮饭团吃,好不好?”
明珠乖乖点头。
“再淋上些槐花蜜,清甜清甜,很好吃的。”
明珠咽了咽口水,头点的更用力了。
季月槐抱起她翻进了顶层的支摘窗里,轻轻放她下地。
明珠扛起米袋子,好奇地环视一圈,惊讶地指着季月槐背后,道:
“老庄主!”
季月槐浑身一僵,夜风钻进他的衣袖,寒意节节攀升。
缓缓转过身,季月槐送了一口气。
画像而已。
清冷的月光洒在高悬的蚕丝绢布上,照亮了一对眷侣的脸庞。
男子身着玄衣,腰挂长刀,剑眉斜飞入鬓,神情中透着睥睨天下之气魄。
女子长裙曳地,手执素伞,眉目柔和似水,丹唇边漾着潋滟春水般笑意。
正是秦连巍与他的结发妻子。画家笔法了得,像中人神韵犹在,一眼望去,仿佛能窥见其过往的风华。
“真般配呀。”明珠由衷地赞叹道,“没想到庄主夫人这么好看,像仙子一样。”
她拽了拽季月槐的腰带,仰头问道:“哥哥,你说是不是呀?”
季月槐没讲话。
他此时喉咙发干,连吞咽都变得艰难,袖子里的拳头攥得紧紧,指节都因太过用力而隐隐泛白。
方才,季月槐颇有闲情逸致的,又看了看邻近的那张画像,发现正是秦天珩的父母亲,先前曾遥遥打过照面,所以认得。
然后,季月槐将目光转向下一幅。
瞧清楚人脸的瞬间,他浑身血液倒流,耳畔嗡嗡作响,钝钝的疼痛自胸腔深处猛然涌出,心脏像是被人下死手攥着。
画里有名抱臂背刀的女子。
她眉眼凌厉大气,目光锐利如刀,一身英气逼人的劲装,眉尾同唇角上扬,飒爽的笑意宛若当年。
当年她也是这么对自己挑眉笑的。
季月槐急促地呼吸着,眼眶酸胀欲流泪,他粗粗看了眼此人的生卒年月。
死了。
和太婆一样。
好,好,好……太好了。
尘归尘,土归土,恩怨随风去,生死不须论。
明珠见季月槐不理自己,便自个儿凑过来看。
“这位女侠是谁呀?”
她一脸天真无邪,仰头问季月槐。
明珠继续童言童语道:“还有她的道侣,高高白白,看起来满腹经纶,读过很多卷书,脑袋很好使的样子呢,我就喜欢这种类型的男子!”
季月槐闻言,挣扎着从恍然中清醒,他弯下腰,试图为明珠答疑解惑。
震惊未散,他的视线尚无法聚焦,但当越来越接近那行小篆时,季月槐的内心深处忽然渗出不祥的预感。
老庄主夫妻,秦天珩父母,下一个会是谁呢?
接近答案之际,季月槐忽的闭上双眼,逃避似的直起腰,不再去琢磨。
“明珠,我们快些离开吧,你爹娘还在——”
“啊呀,她竟是秦庄主的娘亲!”
明珠雀跃的话语残忍地打破了季月槐的希望,将他生拉硬拽至冰凉的现实。
“怪不得,秦庄主的鼻子和下半张脸都好像她呀!”
季月槐的心好像在滴血,但是那血腥味只有他自己能闻到。
“嗯,是挺像的。”
“还有还有,秦庄主的眼睛像他的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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