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的是从我身上拿走的功法吗?
就在他思绪万千之际,一阵轻盈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有人来了。
季月槐悄悄侧过身,脸对着墙壁装睡,但眼睛还是睁着的,他身子紧绷,做好随时御敌的准备,丝毫不敢懈怠,生怕来者不善。
清冷的月光洒在砖石墙面,其砖缝里遍布的青苔被照的绿油油的。
脚步声越来越近,季月槐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但,他怎么也没料想到的是,数秒后眼前的呈现的景象,让他难以遏制地浑身一震。
只见,砖石墙缓缓出现了一个影子。
很熟悉的轮廓。
季月槐几乎在瞬间就认出来了。
不可能忘的,绝对不可能忘。就是那夜在秦连巍的寝殿里,故意放走自己的女人。
“孩子,醒了?醒了就起来吧。”
女人的声音比他想象中要低缓的多,还带着几分说不清的慈祥。
季月槐的心里忽然涌上一种说不出的预感,不知是吉是凶,像被双看不见的手推着,他缓缓转过身,站了起来。
铁栏外站着一个女人,年纪约近不惑之年,柳眉杏眼,却满头白发。她神情温和,眼底沉静非常,几乎到令人发寒的地步。
明明是第一次看见这张脸庞,季月槐却觉得异常的熟悉。
她的手上拿着自己的两本功法。
“……那夜大殿里的人,是你吗?”
季月槐半是疑问,半是笃定地问。
女人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静静看着手里的功法。
季月槐眼神一凛,沉声问她:“你认识我太婆,对不对?”
女人没回话,深深地看了季月槐一眼,问:
“这本功法,是你太婆留给你的?”
季月槐想,自己没有撒谎的必要,便迟疑地点头。
“对,上面那本泛黄卷边的就是,下面的那本——”
女人不客气地打断,轻描淡写接话道:“下面那本,是我写的。”
“什么?”
季月槐愣住了,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几乎是脱口而出道:“你曾经去过惊鸿里?”
女人像是陷入回忆一般,目光远远飘开:“惊鸿里?原来,那儿现在叫惊鸿里了。”
季月槐语气变得急切:“你究竟是谁,是在替白道微做事儿吗?我太婆曾经也是吗?”
女人终于收回目光,却不答,只似笑非笑道:“脑子倒还挺灵光……可惜,不知天高地厚。我当年,明明已经放过你一马了。”
说着,女人翻开册子,低声自嘲道:“呵,真是狗爬字。”
二人间短暂的无言。季月槐蹙眉盯着她,越看越觉得心悸,最后竟倒抽一口凉气。
他发现,自己和女人,长得竟有两分相像。特别是眉眼部分,在某种角度看,神韵与表情几乎是一模一样。
一股莫名的寒意从脊背升起,季月槐脑海中“嗡”地一声,尘封已久的记忆重见天日。
“小朋友,不知怎的,我看你只觉得亲近,像是在哪儿见过似的。”
这是白雁然曾经对他说过的话,当初以为是玩笑话,没放在心上过,可现在想来,大概是真心的。
女人低头翻着功法,动作不急不缓,指尖掠过纸页时,偶尔会有稍稍的停顿。
牢中寂静无声,只有纸张翻动的“哗哗”声回荡在石壁之间。
一页一页地翻着,直至翻到最后一页,女人阖上眼帘,久久不语。
离季月槐一直苦苦追寻的真相,似乎只剩一步之遥。可不知为何,他此刻竟失去了往日的迫切。
无数疑问堵在喉头,既问不出口,也咽不下去,将他牢牢困在原地。
季月槐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
“我与你……长得有几分相像。”
女人翻书的手顿了顿。
季月槐定定地看着她,脑海中浮现太婆临终前,躺在床上安详辞世的那一天,轻声问道:“或许,菀儿二字,是在唤你吗?”
女人没有回话。
良久,她将册子合上,走到铁门前拿出钥匙。
“咔哒”一声,女人推开门,又蹲下将他脚踝上的铁链解开。
“走吧,别再回来了。”
她撂下这样一句话,顿了顿,又冷冷道:“赶紧的,趁我没改变主意前。”
季月槐没有傻到说“除非你将实情和盘托出,否则我就不走”这种话,他发自内心的感激,郑重地道了声谢。
与女人擦身而过之际,他停下了脚步,最终却是欲言又止,匆匆离开。
逃出生天后,见周围的景色实在陌生,季月槐又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权衡之下,没有硬闯出去,而是暂且藏在了人迹罕至的假山后。
他暗暗发力,撕下外袍的一角,将柔韧的绸缎缠在手上——聊胜于无,也算是临时的武器。
蓦然,两个小姑娘的交谈声远远飘来。
“……快点快点,别让白公子等久了。”
“催什么呀,真是,瞧你心急的。看人家俊俏,就上心的不得了!”
“哼,你就知道拿我取乐……话说,这枣泥糕真的好香呀,咱俩若偷拿一块儿,不会有事儿吧?”
“要死啊你,左右别拖我下水……”
白公子?俊俏?
显然,她们正在送吃食给白雁然的路上。季月槐心念一动,暗叹真是雪中送炭,悄然跟了上去。
季月槐借着夜色,谨慎地贴墙而行,待她二人离开后,悄悄绕到外侧的回廊。
窗扇未闭,昏黄的灯光从半开的窗缝中泻出,还伴随着若有若无的檀香与糕点的甜味。
他伏身靠近窗棂,小心翼翼往内望去。
白雁然端坐于榻上,眼前精致的吃食与茶水一动未动,看着心事重重,正静静地望向空中明月。
偌大的殿中,只有他一人。
季月槐没敢轻举妄动,他猫在墙根的阴影里,又等了片刻,见仍没有人过来,才轻轻推开窗棂,身手轻盈地翻了进去。
“白兄。”
白雁然闻声而动,他眉心轻蹙,猛地转过头。看清来人后,他原本疲惫的眼神明显一震:
“你,你怎么在这儿?”
季月槐正欲张嘴解释,却捕捉到白雁然脸上写满的不仅是震惊,更多的是……大难临头的恐慌。
他在害怕什么?
而接下来,白雁然脱口而出的话,让季月槐瞳孔一缩。
“你是怎么逃出来的……不管了,你快先躲起来,白道微他马上就到!”
季月槐此刻心跳的很快,语速飞快地问道:“好,好,白兄,你这儿有什么可藏人的地方没有?”
“我这儿?”白雁然不可置信地重复了一遍,摇头道:“这儿不是我的住处,这儿是——”
“白道微的寝殿!”
什么?!季月槐心头如遭雷击。
而此时,更糟的事儿发生了,情形从雪中送炭彻底反转为雪上加霜:
殿外传来了脚步声,还不止一人。
“走。”
季月槐尚未反应过来,便被白雁然拖着穿过侧殿,七拐八拐进入了间狭窄逼仄、灰尘弥漫的藏室。
“藏好,别出声,千万别动。”言简意赅地说完,白雁然便匆匆离去。
季月槐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掩住口鼻,开始默默环顾四周。
地方不大,却处处“卧虎藏龙”。
墙上挂着吃灰的,乃名动江湖的玉隐扇,玉做骨缎为面,出自已归隐的问舟大师之手。
架上,雕工精巧的紫檀木盒静静敞开着,其内躺着一枚鸽卵大小的蒙尘红珠,浮动的灵力流转其中,打眼一瞧就知并非凡物。
季月槐稍稍放下心。这里一看就是白道微堆放奇珍异宝的地方,且平日不怎么踏足,似乎将它们遗忘在了漫长的岁月里。
他左看右看,寄希望于能找到趁手的武器,让自己有一战之力。
忽的,季月槐发现角落里有一物被布罩的严严实实,很是神秘。
踌躇片刻,他蹲下身,伸手揭开了布罩。
第58章
看清布罩下是何物后, 季月槐并没有太过吃惊,反而有种释然的平静。
灯身通透温润,色泽青翠如滴。细腻的青玉质地在月光下, 宛如静湖轻漾, 层层波光浮动不息。
曾无数次出现在午夜梦回,如今, 却真真切切现于眼前。
等等,季月槐眉心一蹙,丝丝缕缕的陌生感悄然窜上心头。
这盏灯似乎……是完整无缺的。
为验证自己的猜想,他伸出手,细细抚摸了下本应缺角处, 却发现没有粘合的痕迹。
不是太婆的那盏。
这莫非是白道微自己的?他也修炼过此种功法吗?
思及此处, 他心念一动, 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他将胸口的碎玉握在手心,然后蹲下身子, 额头缓缓贴近。
这一式,叫做“观灯照境”。
小时候的季月槐在偷读到这一式时, 百思不得其解,困惑地想, 若想知道人家的喜怒哀惧, 那直接问不就好了, 何必这么麻烦?
长大了, 他渐渐就懂了。
有些东西,光靠问,是问不出的,就算问出了, 也可能是假的,还不如不问呢。
季月槐闭上眼,虔诚地低声吟诵:“神游其境,照心通明。”
念完最后一个字,青幽灯焰忽现,无风自晃。季月槐只觉四肢一轻,意识慢慢从现实抽离。
下一瞬,充盈的喜悦将他的心填的满满当当。季月槐感受着这种纯粹而又真心的欢喜,嘴角竟也忍不住地上扬。
“醒了,醒了!道微,雁然她醒了!”满脸泪痕的女子惊喜地脱口而出。
她怀中抱着一个四五岁大的女孩儿,小脸苍白如纸,双眼紧闭,似无生息。但就在此刻,那孩子的睫毛颤动,随即缓缓睁开眼睛,紧接着哇地大哭起来。
真是白道微的灯。
季月槐想,眼前这位女子想必就是白玉珑了,而她怀里的孩子,恐怕就是如假包换的小白雁然。
“醒了就好,咳咳咳……我太激动了,阿姐见谅。”
白道微咳的很重,不由得低下头掩住嘴。季月槐也趁此机会,看到了他手边的那盏灯,心里明白了什么。
眼前景象倏然变换,季月槐还沉浸在欢喜里,便冷不丁地被拉入了浓重的哀愁里。
喜竟只有这么短吗?季月槐暗暗吃惊,随即胸腔仿佛被什么钝重之物压住,透不过气来。
此刻,白道微正身处灵台之上,恰逢夕阳西下,日晷上的影线被拉的长长的。
而脚下,则是一张张被撕毁的黄纸,而黄纸上,画满了他自己手绘的命盘。
“算错了,肯定是算错了。”白道微喘着粗气,提笔又画了一幅命盘,继续推算起来。
片刻后,纸张撕裂声再度回荡于灵台。
“再来,再来,我不信了……”
就这样过了半宿,直至夜色沉沉,白道微才绝望般瘫坐在满地碎纸里,愤愤地锤了一拳地,却又很快大声咳嗽起来。
季月槐看不懂命盘,也不懂推算之法,但任谁看都知道,推算出的结果肯定非常不尽人意。
画面一转,白道微已身处钟声幽幽的古寺之中。
宝殿之上,一素袍老僧正合目端坐,神色肃然地轻轻摇了摇头。
白道微拱手一礼,压低声音迫切问道:“大师,可有解法?”
老僧拨动手中佛珠,语气不急不缓:“命数天定,非凡人可改。”
白道微咬咬牙,低下头颅,跪伏在地,哀求道:“还请大师垂怜,不吝请赐我一法。”
老僧长叹一口气,远眺窗外古刹良久,才道:“你命宫动荡,需通财气以转阴煞,借外力以续天机。”
尽管很想知道白道微接下来做了什么,但眼前景象再度翻转。下一瞬,季月槐胸口仿佛有团烈火在燃烧,灼得他血液翻滚,久久难以停息。
他知道,到“怒”了。
金银如山,珍宝如海,涓流不断地送进寺庙。塑金身,修建塔林,放生积德……白道微身体力行,虔诚至极,没有丝毫怨言。
可谁也没料想到,那老僧竟只是个披着袈裟的市井老狐,得了花不完的金银后,夜夜脱袍换轻裘,入青楼、饮玉液、拥美人。夜夜笙歌,好不快活。
“白兄,我对不住你。”
季月槐看清眼前请罪的年轻人后,心神一震。
正是孔箜。他身穿素净无饰的灰布僧袍,头戴斗笠,脖挂佛珠,活脱脱的行脚僧模样。
他们先前竟认识?
他此刻是满眼的悔意:“师父他于我有大恩,我一向敬他、信他……却不曾想,他竟堕落为贪花好酒之流,玷污佛门,负你我之欺。”
白道微深深吸了一口气,沉默不语。
孔箜苦笑一声:“白兄,你我十年兄弟一场,你信我一回,我却……”他忽地止住,愧道:“唉,空话不必说了,是我对不住你,这事儿,我孔某人一人担着!”
季月槐随着白道微的眼,一路地观看。
孔箜说担着,也是真的担着。
刃光一闪,血溅三尺,人头落地。
“孔兄心有大义,实乃菩萨心肠、金刚手段!”
“既敬其恩,亦敢诛其恶,此等气魄,我辈望尘莫及。”
“此子佛骨深种,来日必成高僧大德!”
声声称颂如潮水般涌来,孔箜却不以为意,他缓缓阖目,衣袍随风拂动。
一声不响间,天地像是忽然宽了。
孔箜杀师证道,就地顿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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