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不曾想,萧敖有终一日会将如此澄澈的眼神落到贾想身上,他一时有些不适应,微微侧过脸。
“哎呀,莫得事啦,”萧敖拍了拍贾想的肩膀,“咱去魔窟一探究竟便是了。”
贾想平复了情绪,说话亦温和起来,他联想到北川围镇矿洞中残破的尸体,尸体上攀爬出的灵晶,心中对魔窟有了三分好奇的窥探。
“说不定魔窟和外界没有什么区别。”贾想撩起脸颊边的发丝。
本以为是寻常的搭话,萧敖却是灵光乍现般叫道:“确有此理!”
贾想给他吓了一跳,看二傻愣子般,看着这个过分亲昵的萧敖,心间却对这个咋咋呼呼的同伴有几分说不出的熟稔与释然。
斑驳林荫落在二人身上,时有鸟鸣。
“祝踏歌不是说——魔息就是灵力,只不过修士的体格越发退化,适应不了最纯正的天地灵力,故而将灵气视为灾祸。”萧敖一把捶了下掌心,恍然大悟。
然而他说的话实在是骇然,贾想不可置信地瞪着萧敖,魔息就是最原始的灵力这一真相将他震慑在原地,有风吹过他的鬓发,瘙痒的触感教贾想心中越发煎熬。
若是如此,那一切都很好言说了。
为何在三十多年前,本是平平无奇的北川灵矿忽然爆出巨大的商业价值,引得各地贫困户蜂拥而至,为了王室给他们捏造的美好未来,付出了血肉与年岁。
为何西沙明明没有灵脉的存在,养出的修士却不比北川稀少,或是日夜交替时不断重演的圆月祭典,或是沙海中,人们在绿洲中捧出一颗皎洁明月,以此图生。
为何南海东西分界,在西界危机四伏灵力贫瘠的情况下,土壤中却滋养了无数蕴含灵气的绿植,东界的灵力虽说充裕,可培养出的修士却醉心于灵草灵药,不闻世事。
那些潜伏的魔息,那些被打开的缺口,正是养料的传输口。
四境的灵力,本质上是被慢慢筛选后的微薄魔息,而越接近魔息的地带越甚,那些天地灵力哺育了无尽生灵,唯独对人类进行了淘汰。
“说不定魔窟里就是好几条盘旋的灵脉!”萧敖猜测道,身后的贾想却无法遏制地颤抖起来。
祝踏歌让祝千龄逃出地牢的最终目的,贾想似乎窥探到了些许。
可现在最严峻的问题是——此间真的是幻境吗?如此真实的感觉,如此真实的真相,如此真实的活着。
贾想颤抖着手,亦步亦趋地跟在萧敖身后,心绪纷杂乱飞,一边心心念念着祝千龄,一边骇然于种种未知的事物。
不知为何,贾想回忆起南海里,赖疙口口相传的那一首歌谣。
如果这里才是真的呢?
倏然,前方的萧敖停住脚步,道:“找到了,石碑!”
“什么石碑?”贾想下意识问。
眼前绿荫大开,一座银灰色的岩壁横在眼前,望不到山的对面。
山的脚下只有两颗崎岖的石碑,一颗划着无数条划痕,每一笔都尤其深重,沉沉地咬在石碑上。
另一颗石碑只有一串字符,贾想只是扫了一眼,心下登时骇然。
很熟悉的字符。
是祝踏歌刻画在布条上的字母,彼时贾想还弄不清楚为何祝踏歌随便刻画了一个单词上去,意欲何为,心间腹诽了不知多少次。
而今,这个符号就刻画在石碑之上,很轻,很浅。
“你绝对是被梦魇住了,以前没这么严重啊?”萧敖担忧地打量着贾想,见他盯着右侧的石碑不放,眼神也看了过去。
“你觉得要打开这个?”萧敖摸了摸下巴,“祝踏歌和长老会没给什么信息啊……”
贾想疑虑地望向他,过多的信息教他不想再动脑了,本着萧敖不会过多为难他的奇怪信念,他毫不客气地别了别脸。
“我就是被魇了,分不清梦与现实,所以石碑是怎么回事?”
萧敖一脸“果然如此”,指了指石碑:“阵——眼——”
石碑是魔窟封印的阵眼,现下两颗石碑让他们选择,对则进,错,亦不知结果如何。
贾想毫不犹豫地指着右侧石碑道:“这个是阵眼。”
萧敖惊讶道:“这么确定?”
贾想斩钉截铁:“就是这颗。”
如果他的猜测是真的,祝踏歌对祝千龄的感情并非表现的那么冷漠,反而处心积虑让祝千龄有一线生机的话,那份布条断不可能就是一个穿越者的玩笑话。
萧敖见贾想如此认真,脸色也渐渐肃穆起来,他咬咬牙:“没事,错了的话,还有你垫背呢!”
“喂。”贾想熟练地啧了一声。
咂完声,贾想却愣在了原地——为何他会对萧敖有如此亲近自然的行为?
还不等贾想深思,萧敖心一横,击碎了石碑。
第94章
石碑被重重一击, 破碎的石粒朝四周溅射。
有些许砸到贾想的脸,他眯起眼,支起胳膊, 须臾间, 一道白光从破碎的点极聚炸裂,顷刻就将贾想与萧敖二人的身影吞没。
万物被一尾彩线分割,贾想陷入了短暂的失明。
熟悉的悬浮感。
贾想心中浅浅意识到了什么,他没有如以往般慌乱,而是放松了自己即将隐匿的五感, 整个人好似在停滞的时间中沉淀, 他分不清真实虚幻, 但贾想清楚真相近在咫尺。
就在下一刻, 贾想感知到脚底渐渐有了重心,他若有所感地睁开眼,迎面而来的是一股冷冽彻骨的寒风。
萧敖咂舌:“这是……魔窟?”
这是一座看不见尽头的深谷。
一线深红的天光悬于头顶,云卷弥漫张狂,泛着浓郁的红雾, 遥远得让人心慌。
仰头望去,似乎置身于一口冰冷潮湿的巨口, 里面的人逃不出去,每一口呼吸都格外刺痛,贾想很清楚这种感觉, 是他去往哭洞时灵气膨胀的疼痛感。
魔窟的灵气竟是比外界还要充沛,甚至抵达到恐怖的地步, 贾想毫不怀疑,若是他的躯壳能够容纳这百川灵力,离玄幻文的半步得道也不远了。
只是在这深谷尽头有什么景象?
贾想紧紧盯着前方的黑点, 浓稠如墨汁,晕染着些许红缕,只是看上一眼,视觉仿佛要被剥夺殆尽。
萧敖恍惚地凝视着黑点,指尖轻轻颤抖着摸上岩壁,湿漉漉的触感下,还有一种奇异的平滑感,带着某种硬质的拒绝。
指腹悬停其上,一股微弱的、难以察觉的脉动传达至萧敖的意识中,教他敏感地缩回手,定睛一看,倒吸一口凉气。
“想子,你来看,这……这对吗?”萧敖怔然地退后半步,一把扯住贾想的手臂。
他屏住呼吸,在沉寂中,眼前所见的景象旋转着,教萧敖背后渗出一阵阵冷汗。
贾想循声望去,被摄住的视力逐渐恢复,看清岩壁的模样后,贾想不由得呼吸一窒。
岩壁并非石块构成,而是一簇簇的结晶,构成整面山壁,灵气在中间四处乱窜,有如游鱼般自在活动,围绕着一个模糊的轮廓,散发着浅淡的幽光。
贾想抿唇,这道光晕中勾勒出的轮廓,竟是一个……人形。
轮廓就嵌在这片阴冷的岩壁之中,透明,却又非全然透明,像是寒冰湖面中央潜藏的墨色阴影,那具躯体惨白如月下枯骨,骨骼线条在幽光下若隐若现,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清晰。
贾想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引向头颅的位置,本该是面孔的位置只有一片更加混沌的虚无,没有五官的起伏,没有眼窝的凹陷,没有唇线的弧度……
只是一片空白。
奇异的是这片空白并非平坦,反而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揉捏又抚平,形成一种诡异、扭曲的空白,仿佛素描纸上被手腹涂抹而去的线条。
若是只有这一具躯体便罢了,贾想顺着岩壁看去,无数具躯体藏在岩壁之中,无声无息。
萧敖攥着贾想的手腕,瑟缩道:“这些是当初被封印的魔人吗?”
“不是,”贾想一具一具看过去,这些躯体鲜少有健全的四肢,有的甚至只有一颗头颅,可他仍然看出了些许端倪,“这些全都是一个人。”
手指长度,骨骼大小,身材比例,几乎是复制黏贴般。
就是如此,无言的恐惧感攀上二人心头,一个更深的疑虑浮现——这个人是谁?
贾想转头看向深谷尽头的黑点,也许走到最深处,走到山穷水尽之时,一切都会被揭晓。
可灵脉的疼痛是货真价实的,他疑心自己的灵脉就要被灵力同化,化作僵硬的结晶,穿透体表,最后像北川哭洞中绝望的矿工们一般死去。
能走到尽头吗?贾想不清楚,可他心中却萌生出一个强烈的念头,只要往前走,走到可以停歇的地方,一切疑虑终将解散。
咬咬牙,贾想迈开步伐,前行。
凝滞的冷气涌入肺腑,带着一股深埋地底的、结晶腐朽的潮湿气味,贾想抬眸仰望天空,深红天际如同沉睡的眼,云密密麻麻地遮盖着视线,深谷悠长神秘,贾想心中却莫名其妙地燃起了希冀。
萧敖没有咋咋呼呼的力气,他的灵脉本便是依靠灵晶才得到了医治,乍一来到原始之地,仿若回到母体般,他的感知似要被温热的潮湿融化,退回到生命最初的模样。
“难怪……”萧敖苦中作乐道,“先人要封印魔窟,就这浩然灵气,大家都要同归于尽了。”
“那你有没有想过,四境的灵气又是从何而来的?”贾想轻声问道。
闻言,萧敖不说话了,更加恐怖的念想浮出水面,他回想起四境的风光,人们或喜或苦的面容一一闪现,萧敖忽然觉得无比悲哀。
四境悲矣,仙人悲矣,凡人悲矣,众生悲矣。
他们没有再触碰岩壁,只是将手指虚悬着,感受着灵气在体内肆虐的痛意,足下的道路深浅不一,每一步都仿佛走在先人的痛苦与怨恨中,可他们的心跳与呼吸仍然那么鲜明。
格外喧嚣。
贾想淡然地瞥见一路上见到的尸骨,大块大块不规则的晶面开始出现,折射着深处幽暗的光线,将通道勾勒成一个怪诞的轮廓。
这一具躯体没有了双腿,白骨从崎岖的断面中裸露,如同被折断的枯枝,从血肉中刺出。
右边这具躯体更是扭曲,脊柱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向后弯折。
左侧的躯体更为诡谲,他不似其他尸骨般模糊掉了头颅,他压根没有头颅,颈部的断口尤其利落干净,似是被人砍断了头颅。
贾想倏然停住了脚步,因为过度灵气的渲染,他的手臂已经无法动弹,可他还是吃力地举起手臂,摁在那具无头尸体上。
尸体虽没有头颅,但它似乎能够尖叫,能够哀嚎,猛烈的情绪倏忽间撞击着贾想的心神壁垒,贾想抚上自己的心口——极致的痛苦,瞬间的惊愕,以及永恒无尽头的绝望无力,还有丝丝缕缕的茫然。
无比熟悉的思绪。
这些复杂的思绪,贾想在北川中已然体验过无数次,他忽然顿悟到了什么,紧紧地盯着这一具尸体。
他缓缓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手掌印在结晶面上,与尸体的手掌竟是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
贾想似乎要无法呼吸,他回想起萧敖所说的梦境,这万千尸骸凝固成一种贾想不肯相认的错觉。
“你怎么啦?”萧敖痛得说话都在抽气。
贾想喉结滚动,声音涩得不似以往。
“这些尸体,好像……是我。”
萧敖愣在原地,发出一声茫然的鸭叫:“嘎?”
话音刚落,一道尖锐的机械音刺入贾想的脑海中,剧烈的疼痛感让贾想痛得倒吸一口凉气,本就濒临崩溃的身体瞬间垮倒,他双膝跪地。
萧敖恐慌地喊叫着他的姓名,“闻人想”“闻人辞”轮换着叫,贾想心间无比烦躁,眼前一阵阵发黑。
那些被抹除的面孔一个个朝他聚拢,空白淡漠无言,但贾想却感觉到无数悲哀痛恨的目光凝固在他的脊背上,压着贾想的神经。
一张张。
一扇扇。
一面面。
一双双。
哭的,笑的,都朝着贾想露出最原始的模样。
银白的色泽吞没了他,如同潮水,闸门紧闭,水在呼啸,贾想身心被淹没,窒息感扼住他的思绪,他只能呼吸,不能思考。
一思考,他就会想起北川冰雪,他就会想起西沙黄天,贾想再一闭眼,鼻尖又萦绕着苦涩的梅香。
一个从贾想顿悟开始就在叩问的刀尖抵住他的眉眼间,寒冷的光芒似乎在质问他——所以你抵达了魔窟就能改变一切吗?真理是给人看的,不是给人实践的,哪怕昭告全世界,祝千龄的苦难,闻人辞的挣扎,萧敖的报复,咎语山的慈悲心肠,可是灾难还是发生了。
无论贾想生死与否,苦难是不会动摇半分的。
他意识到着些尸骨的来源,贾想不愿相信,那道疼痛的机械音在躁动中化为一声叹息。
“睡吧。”
叹息着。
贾想努力地睁开眼,诸多陌生的记忆涌入他的脑海间,他绝望地接纳着,纷飞的情思将他狭窄的躯壳挤满了,可即便如此,贾想仍无法做到真正意义上的宽阔。
他从来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在众生挣扎中,贾想只是其中一员。
被抹去的面孔逐渐生出五官,银白的眼睫,精致的唇鼻,分明的骨骼,那无数双悲悯地凝视着贾想的眼眸。
“记起来了吗?”
混沌中,贾想木然地颔首。
他抬起头,睁开了双眸,陌生却熟悉的回忆将他裹挟,贾想却难得看到了光亮。
南海大巫半睁着苍老的眼,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贾想,对方冷漠的眼神让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果不其然,贾想嗤笑一声。
“你早就知道了是吗?”贾想任着老旧的记忆在脑海中四处占位,躯体被灵气侵蚀的痛感已然消失。
贾想质问道:“赖疙的预言是你放出来的吧?”
南海大巫顿了顿,沉重地点了点头,认可了贾想的说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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