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如现在,祝千龄即刻没有了脾性,那点不敢直视的羞赧瞬间被贾想挑没了气。
他嘘声道:“你教过我……”
“哦,我教过你什么?”贾想立刻打断祝千龄的辩解,“你可知我晨间早起,枕边无人的滋味?”
祝千龄不敢出声了,他心虚地垂着脑袋,眸光四处飘散。
贾想见他这个模样实在有趣得紧,他咳了咳嗓子,也不再装腔拿调,毕竟把祝千龄逼得急了,自个也讨不到好。
“睡不睡,给个准话。”贾想倨傲地扬了扬下巴。
祝千龄还能说些什么?
他面红耳赤,浑然没有刚才居高临下的姿容,只能讪讪地答道:“睡。”
话音刚落,他就被贾想拉出袖口,随即手指被分开,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紧紧扣住他的五指。
再晃过神,他已经被贾想塞进被褥之中,再次直视着那面熟悉的床顶,其上雕刻的彩绘雕花栩栩如生,贾想身上若有若无的淡香熏着祝千龄的鼻腔。
自己即便有意地去沾染贾想身上的香味,可始终是不一样的,光是与贾想靠在一起,光是鼻尖闻到那点萦绕梦魂的熏香,祝千龄便无比安心。
想到自己心中深藏的心事,祝千龄又变得焦虑起来,他挣扎着起身。
贾想一条手臂横过来,将他死死禁锢在自己的臂弯之中。
虽说贾想是一个本性慵懒的贵公子,可他对身体健康有着极为偏执的要求,哪怕自己忙得脚不沾地,也要充满闲情雅致地绕着府邸走一圈。
有些时候,祝千龄随着春半锻炼筋骨时,还能看见贾想在梅林中试着掌握灵力,其修为是靠着自己一步一步累积攀升的,并非其余穿越者那样投机取巧。
而那些投机取巧的穿越者,其上涨的修为来历不明,结合系统本身由魔息所组建,那些穿越者用来萃炼筋骨灵脉的灵力,恐怕也与魔窟息息相关。
故而,贾想真想要去压制祝千龄,并非没有这等实力,祝千龄还记得昨夜贾想爆发性的动作,那浮动的肌群历历在目,汗珠洒落其上,白里透红的肤色更具旖旎遐想。
脑海里的画面逐渐清晰起来,祝千龄脸不由自主地泛起红晕。
他偷偷地瞟着贾想,贾想许是真的累了,合上眼,呼吸很快便均匀起来。
祝千龄依恋地蹭了蹭贾想的胸膛,竟是染上了几分睡意,不过须臾,他枕着贾想身上的幽香,难得睡了过去。
他做了一个梦。
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梦里只有贾想,没有祝千龄。
第91章
这个梦没有来处, 也没有归途。
祝千龄仿佛是那一片常年仰望的天空,底下的人瞧着无边无垠,自知渺小虚无, 天上的看着地上的人, 就好似在看一颗沙粒跟着浪潮随波逐流的一生。
天外的世界,天空,地上零散的人星。
祝千龄睁着眼,看着贾想的一生。
没有祝千龄的一生。
这个世界没有所谓成群结队的穿越者,也没有所谓神神叨叨的系统, 看起来很是不真实, 可那混沌的人间乱象, 却格外深切。
闻人辞出生在彼时正当盛宠的贵妃宫中, 自出生起便备受宠爱,与他那位送往仞州学习、不受重视的亲姊截然不同。
一个皇子太受宠并非好事,尤其生母没有母族相助,在闻人曲归境不久,贵妃很快落败, 尚且陌生的姊弟二人只能在众多追杀中流浪。
直到闻人曲与挚友们接应,娃娃脸的祝踏歌笑眯眯地逗着尚且年少的闻人曲, 满脸颓丧的南海大巫对着闻人曲破口大骂。
这群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中,唯独没有祝千龄的生母娄崖。
那个与祝千龄有着如出一辙的面容的女人,那个知晓围镇困境后提着刀就赴约的女人, 与丈夫祝踏歌思前想后深谋远算不同,她果敢刚毅, 哪怕身怀六甲,也要给围镇的人讨要一个公道。
祝千龄冷漠地盯着这群人少年轻狂的往事,很快风雪过境, 画面一转,闻人曲踏着兄弟父族的血肉登上皇位。
她面无表情地盯着那圈破损的封印,红流丝丝缕缕,从缝隙中飘散而出,一息间卷席过整幅画面,祝千龄眼前一阵血红,一道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闻人辞的声望要盖过你了……”
“皇位稳固,不可留此子……”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让他成为容器吧。”
一锤定音。
风雪、猩红、嘈杂,一切混乱交融在一起,似乎要把这双窥视的眼睛搅烂,祝千龄头疼欲裂地闭上眼,再睁开眼,一颗幽深的黑点浮现在面前。
它在膨胀,在延伸,随后如所料中爆炸,化作点点光亮,密密匝匝地浮动着,炽烈、滚烫、喷薄着粉青色的光点,瞬间挤满整座空间。
若是贾想在此处,定会惊诧地认出——这恰是南海大巫领着他进去的禁区,亦是北川封印口破裂的狭窄空间,更是初次与祝千龄相拥之时,抬头望见的混沌。
可祝千龄不知道。
他只是冷淡地扫视着周遭的一切,熟悉的感觉一点点侵蚀着他的思维,在亘古的沉寂之中,那些光点更像是被熄灭的灰烬,透着一股浓重的死气。
他只想知道贾想如何了。
闻人辞没有成为容器,只是重伤失忆,而魔息容器成为了路见不平的医者娄崖。
孩子胎死腹中,娄崖身弱,不久撒手人寰,祝踏歌自愧难忍,不再踏入北川,南海大巫见友人不欢而散,固执地守候在自己那一片亦惨不忍睹的封印禁区中。
他自己成为了南海封印的容器。
闻人辞在闻人曲为数不多的仁心下化身为闻人想,看似是下一任继承人的不二人选,实则是魔息封印残损的替死鬼。
他被闻人曲教导地残忍不堪,被逼做出许多有背良心的肮脏事,祝千龄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提着灯,惊慌失措地站在盖着白布的死尸前,那点暴虐的流言蜚语就此深入人心。
直到闻人想来到北川,他同其亲姊一般,结识了咎语山,结识了莫尔纳,结识了萧敖。
四位继承人不知天高地厚地四处撒野,看似身负四境重任,实则拥有灵力的人失去了相传的封印术,能够启动祭典的人失去至爱至亲,平日寡言却敢单刀赴会的人是下一颗容器,而那个真正巩固封印的人灵脉破损。
四人在没有祝千龄的世界中前往了南海赖疙,又去了不夜城纸醉金迷,直到归境。
闻人想与萧敖一如既往遇到了灵潮,散落在围镇周遭,不过这一个世界没有了祝千龄这个因素,闻人想很快摸到了涅门,很快与萧敖汇合,扮演了一场继承人假死引怒的好戏。
二人在起义军与皇军之中周旋,直到轰轰烈烈,他们拿着闻人歌的头颅杀进皇城,揭开魔窟真相。
没有祝千龄这个因素,贾想过得尤其自然舒坦,他不会为了重病的祝千龄得罪仞州高层,亦不会因祝千龄的身份刻意与友人保持距离,亦不会因祝千龄的伤势踏入围镇。
祝千龄的情绪瞬间崩溃。
天际阴云沉沉如铁,呼啸间,那片空茫的混沌包裹着祝千龄,他情难自禁地俯下身,眼角余光中,贾想对着萧敖露出了一个舒坦的笑容,美得不可方物。
光点如飞蛾扑火般包裹着那身银白,祝千龄下意识想要拨开那些垂垂老矣的斑斑点点,伸出手,试图抓住贾想。
一点温热落入他的掌心。
四散的红流弥漫成薄纱,似纷飞衣袂,流光千帆舞,祝千龄试探地抬起手,捧起的掌心中,坐着一个小小的雪人。
雪人神情恍惚地向他伸出手,似是想要落在祝千龄的脸颊上,揭去某种存在。
祝千龄眼前忽起一层剔透水镜,雪人的面容逐渐模糊破碎,那道担忧的声线在这片狭窄的内壁中回荡,眨眼间,祝千龄从混沌中清醒,入目的是一副雕刻优美的床顶。
那个小小的雪人被放大无数倍,带着阵阵温热捧着他的双颊,目光深沉地注视着他。
“岁安,做噩梦了吗?”贾想忧心地为祝千龄撩开发丝。
祝千龄猛地抓住贾想的手腕,他梗着脖子,强烈的酸涩感堵在他的喉间,祝千龄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本能地张开双手,抱住了贾想。
双臂逐渐收紧,似是抱着自己唯一能够着的浮木。
贾想鲜少被祝千龄熊抱,毕竟这孩子实心眼,只会小心翼翼地环住他的腰,等到贾想应允了,才会把头埋在他的肩颈处或是胸膛中,依恋地蹭着。
二人维持着这个姿容,那点豆大的灯花闪烁着,将二人在纱幔中的倒影拉得悠长,似是院中那抹凛冽的梅香。
静默稍许,贾想试探性地问道:“是经常做噩梦吗?”
祝千龄不吭声,摇了摇头,又颔首。
这孩子自小就喜欢当谜语人,贾想要循着蛛丝马迹去猜测推断出祝千龄的意思,可两年光阴实在漫长,漫长到贾想已然找不到那些痕迹。
他开始捉摸不透祝千龄,可贾想眼下只能安抚着祝千龄,心间莫名起了三分焦虑。
祝千龄感知到贾想的心境,可方才的梦境实在是太真实了,他看着贾想的一生轨迹,就像是在雪地中漫步,抬头一看,一朵红梅从墙角枝头落下,风一过,落红与雪混在一起,乱被揉碎。
他只是以一个过客的身份,站在远处盯着那朵梅花凋零尘泥,偶然一夜东风,看到了一朵尚且完好的花,惊异地停下查看。
高高在上,视若无物,一切的人和事都失去了意义。
祝千龄难以忍受贾想在他眼前化成了一颗不起眼的沙粒。
但比起这个诡异的视角,祝千龄更为悲痛的是,没有他的参与,贾想的一生无比顺遂。
他可以与友人坦然相对,一切霉运与他擦肩而过,贾想不必为了祝千龄苦苦求助,落入更为狼狈的境地,无数次与死亡交锋,数次命悬一线。
如果没有祝千龄,贾想是不是能过得更好一些?贾想是不是不会沦落到今日为了他与挚友分割的地步?
祝千龄不敢细想,他开始恐慌,深藏脑海中的那一个预言开始挤压着他的神经,众人眼中狰狞可怖的魔息变得格外温柔,贴心地安抚着祝千龄脑海中濒临破碎的领域,将他零散的理智捡起,拼拼凑凑。
拼凑出一个贾想。
既然已经确定四境的封印早早被揭开,既然已经确定魔息与灵气同源一体的本质,既然已经收到了来自生父的邀请,祝千龄没有理由再停下脚步。
贾想感知到手掌下那段僵硬的骨骼骤然变得柔软,像是一只警惕的猫儿见到主人,叫声都变得嗲里嗲气,祝千龄便是这般一只黑猫,眷恋地依靠着贾想。
他低声道:“我没事了。”
嘴上说着没事,手上的力道不轻反重,贾想自然没有理由去放开他,五指做梳,熟稔地打理着祝千龄的长发。
“现在几时了?”祝千龄闷声问道。
“不知,”贾想瞥了眼灯火,“你想干什么?”
祝千龄反而不吭声了,遇到贾想后,他的心思反而越发地警惕,那点被勘破的真相时时刻刻警醒着祝千龄,与贾想胡乱一夜已然是他自暴自弃的后果。
他不曾想过贾想竟是对自己亦有意,祝千龄无比后悔着昨夜莽然的动作,他害怕真正抵达了终点,一切假象就要随着流水一去不复返。
要不要告诉贾想?
告诉贾想,他在南海看到的所有?
祝千龄深吸一口气,天人交战,灯火摇曳。
沉默片刻,他嗓音颇为沙哑,缓缓张开了口:“贾想,如果我们这个世界是假的,真实的世界里并没有我,你会怎么做?”
这句问话若是放在平时,贾想定会把它当做是无意间的天马行空,随心所欲而来的戏言。
可放在此番环境中,贾想却断断不敢轻易回复,生恐自己轻佻的答案会给祝千龄带来伤害,而怀中人并不会莫名问出这番话。
他直觉,祝千龄打开魔窟封印的动机就在此句问话之下。
思索片刻,贾想斟酌着语句,却觉得哪一句话都是轻飘飘的,他想说假设不成立,因为贾想压根无法想象没有祝千龄的世界,他又想说会寻找祝千龄,可此答更像是四两拔千斤,不如不说。
熟料,不等到他回答,祝千龄便松开了双臂,漠然道:“我知道了。”
贾想茫然:“啊?”
“无它,”祝千龄轻描淡写道,“我做了一个美梦,梦里全是你。”
闻言,贾想的神情都绷不住了,他难以置信地重复道:“美梦?”
如果是美梦,祝千龄怎么会在睡梦中眉头紧蹙,冷汗津津?
他还想要再问,祝千龄却把自己塞回被褥中,翻身背对贾想:“我还想再休息……”
话音未落,门外骤然响起一阵仓促的脚步声。
侍女的呼唤声由远及近:“尊上——尊上——”
“有人劫狱了!有人劫狱了——尊上——”
贾想心中顿觉不妙。
第92章
当贾想和祝千龄匆匆赶往寒牢时, 寒牢只剩一片惨状。
闻人曲无声无息地俯趴在地面,有霜花攀上她的肌肤,她仿若要与漫天风雪融为一体, 冰做的人儿就在这暗无天日的牢笼中离去, 身下蔓延着一滩暗色的血,毫无尊严可言。
她与贾想生得有八成像,祝千龄只是轻轻瞥了一眼,误以为这幅残破的躯体是贾想,呼吸登时一窒, 愣在原地, 无法动弹。
两年前那一幕给他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 即便贾想无恙地站在祝千龄眼前, 可那个朦胧午夜中,那道横贯胸膛的疤痕还是刺痛了他的眼。
祝千龄总觉得那一刀确切地夺走了贾想的性命,那种寒凉的悲痛是他从未有过的。
直到贾想扯了扯他的衣角,不顾他人眼光,揽住祝千龄的肩膀。
他知道祝千龄联想到了什么, 低声道:“我在。”
祝千龄抿唇,从噩梦中晃过神, 却不敢再看贾想一眼,只是望向牢笼中的更深处。
空空荡荡。
闻人歌已然不见了踪影。
与此同时,春半的牢笼中亦是空无一人。
贾想瞬间没了底, 倘若说是祝踏歌劫走闻人歌,那还顺理成章, 他想不清楚是何人会劫走春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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