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忙,也不是这么简单的事,” 连昭靠在栏杆上,声音轻扬:“两极城一旦出现变故,我这个城主难辞其咎。从前还能随时抽身,但现在,我体内余毒未清,恐怕不好干预。”
秦朔也清楚这话的意思,不是不能管,而是插手对他来说没有任何益处。正闷闷不乐时,耳边又忽然响起连昭的声音:“我倒是有个两全的法子。只是不知你愿不愿意同我做个交易。”
连昭用折扇撑着下巴看他,碧色的狐狸眼微微上扬:“这办法,既能让我从中脱身,也能像你希望的那样,让那些墨鲛获得自由的机会。”
秦朔即刻抬起头:“你说,什么交易?”
连昭将折扇收回,低声道:“如果你在来的路上听说过,应该知道我体内的寒毒来自无垢冰川,前几日我试过以毒攻毒,但只祛除了一部分,余下的毒素,只有纯阳之血可解,所以,这件事结束以后,你得跟我去一趟寒洞。”
“好。”
秦朔毫不犹豫地应下,他知道连昭不可能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你帮过我,这点忙不算什么,不就是血吗,要多少都可以。”
闻言,连昭轻笑了一声,继而背靠在栏杆上,视线投向红墙之外,“与其说混血鲛人要的是自由,不如说,他们要的是平权,只是天平倾斜太久,很难回到□□的局面。”
“纯血鲛人则完全相反,他们对现有的局面很满意,自然不觉得旧制有什么问题。”连昭话锋一转:“但如果你把他们同样置身油锅,很快就会有人出来控诉法令的不公了。”
秦朔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你要把这摊浑水搅乱?”
“针只有扎在自己身上才痛。”
连昭轻笑:“把这趟浑水搅乱,上至掌权者,下至底层,人人都不公平,何尝不是一种真正的公平?”
“而对于混血鲛人……你要相信,跪久了的人,你是拉不起来的,外力的干预救不了他们,只有他们自己能救自己。”
连昭的目光随着话音落在不远处巡逻的守卫当中,又轻声道:“据我所知,两极城中栖息着一支反叛军,他们一直在等待机会。”
秦朔忽然想起之前在地下坊听到的话,“管辖地下坊的鲛人不久前还在找奸细,说的就是反叛军的人吗?”
连昭饶有趣味的说:“地下坊有奸细,王城会没有吗?”
这话属实让秦朔有些惊讶,没想到他竟将一切看在眼里,连细枝末节都能注意到,难道纯血和混血之间的事,连昭早就知道的一清二楚?
“那你……”话还没问出口,便看到连昭无所谓的笑道:“我不过是临时城主,何必管他们的纷争。”
观景台下闪过的影子被那双碧色的狐狸眼捕捉,“我不能下令禁止采珠,毕竟,青丘和皇都还要维持表面关系。”
他取出藏在白玉折扇里的钥匙,放在手心掂了掂:“不过,要是掌控王城所有机关门的钥匙丢了,之后会发生什么事,就不在我的责任范围之内了。”
话音刚落,那把钥匙便直直掉了下去,触地发出清脆的弹响,下一秒被戴着兜帽的黑衣男子捡起,抬头看向观景台,露出混血鲛人才有的黑发,双手合十向其一拜,随后转身就走,消失在漫漫黑夜当中。
秦朔反应过来,转头道:“他就是王城的奸细,反叛军中的一员?”
“准确来说,”连昭看到不远处城门大开,火光瞬间燃起,压抑多年的反叛军怒吼着冲了进来,本该阻止的守卫之中却出现了内乱,外敌来犯的钟声敲响之际,他慢悠悠道:“王城里的每一个墨鲛,都是反叛军的一员。”
王城的大门顷刻倒塌,踩着大门而来的反叛军越来越多,守卫根本阻止不过来,只能全力后退,敌情的出现让沉寂已久的古钟被敲响,火势越来越大,冲刺的声音,厮杀的声音掺杂在一起,早已分不清你我他。
火光倒映在连昭的眼底,他却没有半点意外,只是轻道:“乱吧,越乱越好。两极城内乱,那些血玉珍珠也就送不到皇都了。”
也就是这一刹那,秦朔意识到连昭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想说些什么,又没有说出口,最终还是移开视线,转而问道:“皇都要血玉珍珠,真是为了炼丹吗?”
“怎么可能,皇都根本不缺好的丹药。”连昭望着他道:“所有鲛珠在进入皇都后都会运往金氏族内,他们将满满两大车的血玉珍珠倒进池中,只为维护全族供养了数百年的一株灵花。”
秦朔从未听说过这样的见闻,不免奇怪:“什么灵花值得这样供养?”
“那是极为罕见的雪域灵花,据说能活死人,肉白骨。金氏一族光是为了寻觅就花了一百年。”
听到活死人这三个字,秦朔心里激灵了一下,想起储物袋里的聚魂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问:“哪怕肉身消散,只剩魂魄也能使用吗?”
“可以是可以。”
连昭用折扇轻轻敲击着栏杆,对应着不远处的钟响:“不过,仅限那人死后七日,七日之内尚可救,七日之后便只能以花养魂了。”
秦朔呼吸一紧,低头算着日子,从仙门大会问罪开始算起,再算乌镇到两极城逗留的这几日,算到后面不觉心惊。
如果下一程要赶往皇都,距离七日之期,只剩不到两日了。
第54章 泣血珍珠(十)
王城的异动很快传到了地下坊, 宛如蚁穴般的囚笼忽然被一声呼喊打破。
“反叛军打进王城了!我们自由了!”
那声音原本不够明显,但随着落珠声被锁链解开的声响覆盖, 一层盖一层喊得越来越大。
“自由了,自由了!”
“终于自由了!”
一个又一个笼子被解开,从中下来的墨鲛颤颤巍巍,不同方向的锁链同时落下,人那么多,又那么齐, 抱着一个信念,朝出口密集地流动着。
逃出去!
这般重大的变故让看守的鲛人来不及反应,哪怕用长刀威胁都不起作用,墨鲛不管不顾的朝前冲, 嘴里不断念叨着:“回家,回家!”
“你们——”
看守刚要呵斥就被瞬间挤倒在地,刀也被赤着的一双双脚踩过,他们的眼睛雾蒙蒙的,残留着血痂, 可却在前方看到了属于自己的希望——墨鲛的希望。
等待了那么久的反叛, 终于在这一刻到来了。
原本在暗处闭目养神的宋晚尘敏锐地睁开眼,看到身旁的掌柜突然笑了起来,转头对他说道:“来了,我们的人来了!”
他指的“我们”正在大批大批地往外逃, 迎接的是身穿统一夜行服的反叛军,但下一秒, 管辖地下坊的守卫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全力阻止还未解开锁链的墨鲛逃跑。
掌柜脸色突变,竟不顾缠在手上比铁还硬的银丝, 从暗处的二层一跃而下,疯了一样加入解锁的队伍,不断的打开笼子,高声呼喊:“快跑!快跑!”
他不顾一切地拆着锁链,紧跟着后方涌来数十个守卫,开始大肆砍杀周围意图逃跑的墨鲛。
“都不准跑!”
地下坊的溟大人姗姗来迟,怒火汹涌到简直能吃人,看着四周的动乱,意识到大事不妙,捡起地上的长刀便加入了阻止的队伍。
掌柜还在不管不顾的开锁,将一个墨鲛放出去以后,又跑到下一个笼子前,身后却冷不丁响起溟大人的声音,“找了半天,原来地下坊的奸细就是你。”
长刀扬起的风声并未让掌柜停下,反而加快了开锁的动作,直到刀刃刺破胸膛的声音和笼门打开的声音一同响起,眼前墨鲛下来的那一刹那,他的身躯也随之倒下。
“杂种就是杂种。”
溟大人不屑的声音在上方回荡,甚至厌弃沾过血的刀,就这么直挺挺的插在掌柜背上。
掌柜在笑,从喉咙里发出的笑,终于不再是麻木的笑,他用不断溢出鲜血的嘴断断续续道:“要,结束了……你们的,特权,我罪有应得,我该死……你们也跑不了,你们……也,跑不……”
银丝从那耷拉下来的右手抽走,回到在暗处观望这一切的宋晚尘手中,他只是看,并不打算插手这场内部的纷争。
底下骚动还在继续,墨鲛们死的死,逃的逃,喧闹声一阵大过一阵,他们拼尽全力往出口跑去,人流不断涌动着,却也在此期间闻到强烈的血腥味。
“地下坊的人听着,但凡有一个墨鲛敢踏出笼子一步,统统杀无赦!”
溟大人抽出腰间的玄光剑威胁,然而那群在他看来卑贱懦弱的杂种完全不听使唤,仍旧顶着刀光朝外跑,像预谋好的那样一股脑地冲进人流里,气得嘴唇都在发抖:“好……好啊,都想造反!”
不远处被关在笼中的小鲛人也试探着推开了牢门,这声异响却立刻被溟大人发觉,冷笑着:“小杂种,你也敢跑?”
小鲛人才刚踩到地,听到划破空气的挥剑声,本能用手抱住了脑袋。
可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未降临,耳边骤然传来不甘的怒斥:“怎么搞的,动啊!动啊——”他呆呆地抬起头,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溟大人持剑的手仿佛被定格在半空,咬牙切齿地用另一只手去拽,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拉着,砍不下去,也收不回来。
“什么破剑,也称得上绝品?”
就在这句话响起的刹那,玄光剑闪烁了一下,强烈的光芒刺得他闭紧了眼,再睁开时,视野里隐隐约约出现了一道人影,看不清面容,只能瞧见那不住飘动的银发。
“这是……剑灵?”溟大人下意识脱口而出,手上的玄光剑忽然被外力拽了过去,径直飞到那银发男子的手中。
时隐时现的银发男子持剑对准他的脖颈,面目并不清晰,却看起来异常果断,仿佛听到谁在说话,对着远方回应了一声:“玄光,领命。”
“什……”
后面一个字还未出口,那刚启唇的头颅便从横切面整齐的断脖上掉了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骨碌骨碌的滚到那小鲛人的脚边,还瞪着说话时的眼睛。
地下坊的头目被斩,余下守卫顿时乱了阵脚,被一拥而上的墨鲛冲破了防线,如泄洪般全面涌出。
也不知是谁先放的火,从四面八方燃烧了起来,原本森严的地下坊,在动乱之后一片狼藉,黑烟不断向上蔓延,火光映照着笼中残留的半桶珍珠。
当上面开始塌方,笼中曾被视若上好贡品的血玉珍珠倾倒而出,掉的满地都是,地动山摇间,所有鲛人都只顾着逃命,谁还管贡品不贡品的事?
其中一颗还在发光的血玉珍珠被小鲛人捡了起来,他认出那银发男子手中的剑,在逃命之前将这颗珍珠塞到对方手上。
“是那个哥哥让你来的,对吗?”
小鲛人抬头看着银发男子,神态认真:“帮我跟他说声谢谢,不管是之前,还是现在。”
浓烟越来越大,小鲛人的身影很快没入逃走的人流当中,玄光看着手里的血玉珍珠,歪了歪头,不知在想什么。
“玄光。”
后方传来宋晚尘的脚步,带着质问的口气靠近:“是秦朔让你现身的?”
玄光转过头,依然是无法看清的面孔,周身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回答的声音毫无感情:“玄光是主人的另一双眼睛,主人要玄光做什么,玄光就做什么。”
宋晚尘微微蹙眉,从这模糊的身影看出封印的影响力,记忆里的玄光剑灵,可是堪比大乘后期修士的存在,如今在封印的压制下,化形的能力连当年十分之一都不到。
不知解开封印会是何种光景。
“主人托我带话给你。”
玄光的语气不容置喙,与其说是带话,不如说更像是通知:“他现下正在王城,城中内乱,请你赶快回客栈,去找江越会合,明日辰时之前,城门口会有马车来接你们出城。”
浓烟渐渐漫到他们所在的位置,四周的鲛人散的差不多了,宋晚尘从中察觉到什么,猜到这必然和秦朔有关,用灵力形成周身的屏障,质问道:“他去见那只狐狸了,是不是?”
玄光收起剑鞘,语气一成不变:“玄光只说主人想说的话。”
宋晚尘眼神愈来愈冷:“他在想什么,我会不知道吗,只知道敷衍我……骗我,连能和你用心声联系的事都瞒着。”
“主人没有欺骗任何人。”玄光本能维护:“主人和玄光的感应,一直都是秘密。”
宋晚尘指尖的银丝不断向内绕,散发着寒意,他看到周围的墙壁正在坍塌,又冷声问了一句:“他什么时候回来?”
“明日辰时。”玄光道。
“我只给他一个时辰。”
准备离开之前,宋晚尘一字一句强调:“倘若回到客栈,一个时辰之内见不到他的人影,我一定会去王城,亲自带他回来——”
坍塌的土块不断往下坠落,地面的水洼晃荡,从中经过的影子碎成闪光,继而慢慢归于平静,倒映的却是来自另一边的两道身影。
踩在脚下的冰层发出咔嚓咔嚓的裂响,秦朔每走一步都觉得心惊,看着水面上的倒影,总有种下一秒会踩空掉下去的错觉。
“往前走,别往下看。”
连昭用折扇代替手给他支撑,瞧见那副明明害怕却不得不咬牙往前走的模样,又起了打趣的心思,“怎么,连死都不怕的无情宗首席大弟子,还怕落水啊?”
“谁怕了!”秦朔咬死不肯承认,说话的声音却止不住地抖,脑海不断闪现坠入深潭的画面,“要不然为了帮你解寒毒,你以为我想唔——”
距离修炼的寒洞不过三五步路时,他的心口忽地抽痛一下,像有虫子在胸膛里穿刺啃咬,可也只是一瞬便消失了。
连昭察觉到他的异样,眉头一紧:“怎么了,是之前受的伤还没好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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