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过,周汀堪比特效安眠药,梦终于接受了我。
梦中,我回到了那片埋葬海鸥的沙滩,对面就是海。沙子依旧是温热的,带着一股隐隐的腥咸味,混合着阳光烘烤后的潮湿感。周汀站在码头的另一端,她背对着我,白裙被海风吹得轻轻飘动。
完美复刻了我拍的片子,只是这次不是江河和秦颂舟,余翎和周汀站在这里。
我一步步走向她,脚下的沙子在消失,似乎无论我走多远,距离依旧没有缩短,我走她走,我停她停。我静站着,她也是,与天上的盘旋的海鸥相比,我们显得有些过分安静而格格不入。
她突然回眸说,小翎,你要加油。
绝望的太阳哭了,霞光透云落了下来,我也落下了泪一滴。
清晨的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时,清晨的凉意慢慢渗透进身体。我醒了,眼角还挂着梦中的泪。空气里漂浮着枕套晒过后的味道,人们总美其名曰为这是太阳的味道。我怔怔地看着天花板,梦境的残片还未完全散去,昨晚的每一个细节却清晰得像刻在脑海里。
我分不清这到底是一场美梦还是一场梦魇了。
我转过头,床边的位置空了。
我开始小发雷霆,翻身下床光着脚就站在大理石上径直朝着屋外走去,去找周汀。
周汀正趴在沙发上处理邮件,我直接趴到她身上一口啃了上去,跟动画片里那三头叠起来的熊一样。周汀轻轻嘶了一声,我向周汀抱怨她不在家没有人陪我,我会好难过好难过。周汀抱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冷不丁提出:
“小翎,你喜欢小猫还是小狗?”
我琢磨了一会儿说了小狗,小猫当然很好,但人总有所偏爱。周汀一拍手,说要领养条狗给我,我满脑子问号。
我严肃地和她说这样不行,你太草率冲动了。周汀说不会啊,她早就在准备了,我问那你问我有什么用吗?她说没什么用,但是她知道我更喜欢小狗,所以一个月之前就定了小狗。
我抬头问周汀我们有小狗了?
她说对啊,如果你愿意的话今天就可以去见它了。
我开心的在客厅中央跳了古老的求雨舞,像个脱缰的陀螺一样乱转(其实就是开心的乱舞)。
小狗是周汀朋友家大狗一个月前生的,那会儿主人正求爷爷告奶奶的希望有人领养,周汀看见了,就选了只小狗,等满月就把它接回家。
到了主人家,就剩两条小狗了,一条是之前周汀选的,一条是被选剩下的小狗。我心里栓栓的,直接把他们都打包都带走了。
周汀说到底是谁草率冲动?我说我只是不想让它成为最后选,成为别人剩下的小狗。
养一条也是养,养两条也是养。
当天下午我就抱了两只小狗回家,快乐地整人身上都冒着泡泡,双倍的。
人生第一次有喜当妈的感觉,还喜提了双胞胎。
小狗是魏玛猎犬,很少见到的品种,要我说它有点长得像灰色的拉布拉多。上次拍了德国人的狗,这回自己养了德国产小狗。
两条小狗,一个小狗小姐是我选的,一个小狗先生是周汀选的。
我和周汀一人拥有一个命名权,我问周汀小狗们该取什么名字好,周汀说用我们的名字来取字好了,我说这不行啊,我名字这俩字取出来都是跨物种的传说,又是"鱼"又是"鸟"的。
周汀说这还不好办,鱼鸟为鲲鹏,叫大鹏不就好了,还可以鹏程万里。
我没法驳回,周汀拥有小狗先生的命名权。
我给小狗小姐取的名字叫粥米,粥谐音的是周,取这个名字是因为我希望它不要像周汀一样挑食,要好好吃饭,好好长大。
周汀也要好好吃饭。
结果就是她挑的小狗用了她的名字,我挑的小狗用了我的名字。
可能这就是名字传承的力量,小狗小姐粥米更亲周汀,小狗先生大鹏更亲我。
狗都有偏爱,我总拉着粥米问它,粥米粥米,你爱余翎吗?粥米嫌我太聒噪,总是扭头不理我。我承认剪视频剪到一半拉着狗跳舞还问它爱不爱我的事情确实挺神经病的,不过大鹏倒是很喜欢。
我知道粥米爱我,但它明显更偏爱周汀,像小小的狂风一样围绕我转圈的角色是大鹏。
知道爱和感受爱是两码事。
要是说有哪一天粥米更爱我的话,那可能是我突然决定把它和大鹏一起抱回家的那天吧。我日日左手拉着大鹏,右手牵着粥米,直到后来我左手手指出事故,只有一只手可以支撑我遛狗了,粥米它变得更粘我,遛弯时它总是紧紧贴在我的腿边。
我想问它,粥米粥米,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
虽说粥米可能打心底更喜欢周汀,我还是选择带走了粥米,周汀经常不在家,大鹏是个傻孩子,傻狗有傻福,它自己一个人也玩得不亦乐乎。但如果依粥米的敏感性格,以周汀工作强度,保不准就抑郁了,它需要有人陪。
同极性才相斥,其实粥米更像我,敏感又倔强害怕孤独。没有周汀我也不开心,所以周汀才会领养小狗来陪我。
但周汀搞错了主次顺序,这不是小狗可以解决的事情。
粥米粥米不是周汀周汀。
小狗不等于周汀。
第31章 断指
嘶,是白色。可能老天觉得我该看医生了吧。
一睁开眼看到了墙上的电子挂种,一月十九日,晚上十点十六分,空气湿度百分之五十九,零下负七摄氏度,小雪,消毒水味。
脑子昏昏的,我不知道为什么现在这里,一个陌生又雪白的房间。
动了动身子,没成功,有些力不从心,我感觉左半边身子是僵的,像是普罗米修斯被钉在高加索山脉上。心脏倒是很磅礴,在胸腔搏动着,告诉我还有生命的频率。
呼吸不过来的我一直喘着粗气,它像落在地板上的糖水,粘腻的一直趴着我的肋骨往外头望。我很久没有体验过像跑完体测800米一样的感受了。
天花板白的恍眼睛,我看到我姐了唉。我可能还没睡醒,毕竟我周围的环境相当陌生啊。余鸾怎么会在这里呢?
我有好久没见她了,仔细算算有一年。
我叫了声“姐”。
她听见了,慌慌张张跑到床边伏下身来。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余鸾。
我姐余鸾竟然哭了唉,真是神女落泪了。她低头看我,眼泪无声地滑落,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她的手轻轻握住我的左手,贴上了她的脸。她颤抖着嘴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又无从开口,哑然无声。
我往上靠了靠,我才注意到我的左手。
我问我姐,我手指嘞。
我本来第一时间是想问我姐有没有见到周汀的,但还是算了。
她只是一味说着对不起。她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明明是我麻烦她了,她能来看我我己经很开心了呀。
在二十一岁的十二月十九日,我意识到我永远失去了我左手的小指和无名指,没有感觉到特别疼痛。十二月十九日的前一晚我甚至还整理了下我的社交账户,上传了"潮",也接了两个约拍。
回想起来,事故就关于拍摄场地,再普通不过的白天了,普通得让人几乎忘记它的危险性。但那一瞬间,吊缆的断裂撕开了平静的空气,也撕裂了我与现实的联系。
那天的光是很平稳的,不上不下。天气预报说有雪,但它一直没下。天空像一张被反复揉皱又摊平的白纸,什么也没有,安静得近乎迟钝。
头顶吊缆突然发出了一声不属于这个环境巨响,是一种非常不对劲的声音,像是金属的骨头被人一把踩断,声音从头顶炸开,尖锐得让我耳膜立刻鼓了起来。
接着,它便剧烈摇晃起来。
有人在喊:“躲开——!”
已经晚了。
下一秒,那玩意儿真就断了——不是彻底地“啪”一下,而是带着撕裂感的断开,像有什么被粗暴地掰开撕碎。我甚至听到了它的痛。然后是轰的一声。左手本能地伸出去挡了挡,但那力量太大,根本抵不过。
吊缆撕裂了,把我狠狠地砸入了超重的世界。
我的左手也随着嘎嘎作响的吊缆撕裂了。
接下来的一切都是一片空白。记忆里的最后一幕是自己猛地摔向地面,左手被吊缆绳的断裂部分刮到,接着便是剧烈的疼痛。然后,周围一片混乱,我听到了工作人员急促的喊声,看到人们都涌回来了。
然后什么都没有了。
这是我能回忆起来所有的事情。
结果就是医院联系家属,然后我躺在这里,上天剩了八分之十根手指给我。
我姐连夜飞过来,想必因为我家属第一栏的联系方式是远在别州的我姐。
奇怪的是我倒没有很悲痛很伤心,我还是能捧相机的。我只是有点困惑而已,感觉一切都有些不真实,失去的手指仿佛像自然剥落一样简单。
我没哭,也哭不出来。哭是太实在的事了,而我现在,还不太相信自己已经失去了那两根手指。
我听到了门外的声音,熟悉的脚步声带着一丝急促感。
周汀赶到的时候,我姐去开的门,开门见到周汀后她好像突然不太开心,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沉默。我姐站在门口,没有让她进来。我后来才知道她在怪周汀,同场地的工作人员本来先用我的手机通讯录顶端打给了周汀,但没有打通,后续医院才联系了我姐。
我断手不是姐的错,姐不用跟我说对不起,可这同样不是周汀的错啊。
我叫了声姐姐,俩人都回头看我。
我突然有点想笑。
我姐稍微移开视线,松开了门把手,给了周汀一个简短的回应:“进来吧。”周汀点头,走到我床边来了。
周汀低着头,手轻轻地握住我的断手,她的声音低得几近要融进空气里:“对不起。”
我愣了一下,想要抽回手,却被她握得更紧了。她的手微微颤抖,指尖有些冰凉。我抬头看她,正好对上她泛红的眼眶。你们为什么都要说对不起呢,只是因为我的手吗?
我笑了笑,抬起还完好的那只手摆了摆,我说我右手还在,没事哒。
周汀的表情瞬间绷紧了,她好像被我的话刺痛了一下,但又努力忍住情绪,嘴唇动了动,却没能说出什么,把话又绞进了喉咙里。
我姐在旁边看着这一幕,似乎更不高兴了,她抬了抬下巴,冷声道:“你还知道赶来?之前电话是打到你那儿的,结果人影都没见着。”声音里带着明显的质问。周汀低下头,没辩解什么,只是说是她的问题。
“姐!”我有些急了,忍不住打断了她,“能让我们单独聊聊么。”
我姐没应,我说周汀不是外人,周汀是我的爱人。
周汀和我怎么也不会想到,第一次见"家长"会是这种情况吧。
我姐的目光落在我脸上,紧绷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但她依然没完全松口,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句:“我去给你倒点水。”然后转身出了房间,留下一阵轻轻的关门声。
我的爱人可能真的是一片带沙的海湾,要不然她面上怎么会有咸咸的海水?当我抚上她的脸,水游刃有余地流淌至我的手心,打湿我的手心和伤口,我都怕我拇指上的茧子擦疼她的脸。我心痛地想亲吻海湾里水流的每一条分支。
我突然想起来舒里问我,如果让我选,我选什么样的安葬方法。我说对于我这种睡不好觉的人来说,我要去个安静的地方,我要海葬。
现在我改主意了,请把我葬在一片有枯草沙汀的海湾吧,这样当她泪水重涌时,就可以在我的身体上啜泣。
她的鼻子和眼睛都承蒙了咸咸的水,我看着她的脸,心像被海潮一遍遍拍打得破碎又完整。我说周汀周汀,你莫要哭啊,不要流那么多的眼泪,笑笑好伐,我不想再看你哭了,再哭的话眼睛都要生锈了。
她的眼里还带着些晶莹的水光,却没再掉下去。我就这么在只充满消毒水味的房间,又躺了好几天。
医生见我恢愎的不错,宣告我可以合格出厂了,明天出院。我问我姐能不能今天晚上就走,我想回家,这里的味道一点也不好闻。我姐说不行,她第二天早上再来接我。
可恶,早知如此,我应该先考个驾照的。
出院前的晚上,周汀说要去天台吹风,却拒绝了我的陪伴。
她说,小翎,你先睡吧。
凌晨两点半我突然醒了,屋内黑压压的,我感觉到周汀还没睡着,我将脸颊贴了过去,然后闻到了烟草味。
我拉着周汀咬耳朵说小话,我说我想回家了。我没有,但周汀有驾照啊。
周汀一愣,然后不一会儿,她在凌晨三点就办好了证,带着我出院了。
“你真的很冲动诶。”
“你不是说想回家吗。”
凌晨三点的街道空旷得像另一个世界,只有路灯昏黄的光束偶尔照亮人行道的边缘。不过我很开心很舒畅,我鼻子灵,所以很讨厌医院,乜讨厌消毒水的味道。空气中还有些冬夜的寒意,我披着周汀的外套,走在她旁边,手里提着简单的行李。她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低头看路,默默牵着我的手。
我摸了摸她外套的口袋,果然有烟盒,捏了下,少了半盒。
医院外的停车场,她打开车门让我坐进去,然后替我系好安全带。我低头捉住她的手指,又仔细嗅了嗅,还沾着淡淡的烟草味。
我说周汀你是臭小狗,她低头看我,帮我拉上了安全带,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是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然后绕到驾驶座坐下。发动引擎的声音低沉而平稳,车缓缓驶入凌晨的街道。
“周汀。”我叫了她一声。
“嗯?”她轻声应我。
“借我个火机。”我从她借给我的外套里面,拿了根烟叼上。我兜里的火机不翼而飞了,可能是被钢筋压断了吧?
她沉默了很久,等到我几乎以为她不会同意时,才听见她低低地“嗯”了一声。
她伸手过来,要帮我点燃。我偏过头避开,嘴里咬着烟模糊地说:“我自己来。”
我的左手不太听使唤了,它还没有和我的大脑同步,空荡荡的两根手指缺口似乎还带着点幻肢痛。我用右手接过火机,然后笨拙地用断手的拇指和剩下的两根指头扶稳烟。火苗在半空中晃了几下,终于燃起了烟头。
我不是真的想抽烟,手里燃烧的只是个借口。我只是想用这点小小的动作,去哄周汀,让她不再那么伤心。
我用断手夹烟笑着对周汀说姐姐你看,少两根是不是也没差,所以啊,你不要再为我伤心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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