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乘春哭笑不得:“说得本君好像个什么嗜血魔头似的。云霄儿你的好意本君心领了,不过……”
他也正色起来:“本君以前同你说的,大多都是玩笑话。我自然愿意你和我同修,但你需清楚,我年岁比你大了一甲子,名声也不如你光彩,你若和我在一起,因果相系,往后你再想回归正道,便难了。”
齐云霄双臂一展,拥紧了他,不依不挠,眼神坚如磐石:“从前是我坐井观天,不识是非善恶。可现在我想明白了,春君,我们结过桃花契的,我们就是道侣。”
言之凿凿,义正言辞,维持着一贯的正直模样。
可心中有什么要满溢出来了。像酒酿,醇厚醉人,像月光,朗照四方。
祝乘春盯着剑修红透了的耳根看了一阵,慢慢地说了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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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阳老祖办妥了事情,早早在芳菲林外等候,一直等到春君和齐首席你侬我侬地说完体己话,才不着痕迹地出现在两位面前:“回禀春君大人,小人不负所望,让前长老们的魂魄戴罪立功,教导弟子,重整门派。等他们的魂魄戾气消散,再让他们入轮回——您看可以吗?”
祝乘春颔首:“做的不错。”
从怀里摸出境主掌印玉令,递给春阳老祖:“以后你就是万芳圣境的境主了。不过若让本君知道你重操旧业折磨炉鼎,做些伤天害理的事情,本君定不轻饶你。”
春阳喜出望外:“小人谢谢大人!小人一定牢记大人嘱托,让门派发扬光大!”
他又想起一事:“那,原先的境主大人呢……?”
祝乘春淡淡道:“死了。芳菲林是门派禁地,往后谁也不能过去。”
春阳顿时噤若寒蝉,跟在二人后面跟个缩头鹌鹑似的,不该问的他不说,做个听话又忠心的下属,才能让自己活得久一点。
“李沧海人在何处?”
春阳老祖满脸迷惑:“李道友不是死了吗?”
祝乘春解释道:“本君带回来的那只兔子,就是李沧海。”
春阳老祖领着二人回到自己居所,李沧海正卧在软垫里打盹,身边还有几片没动过的菜叶。
春阳老祖尴尬地从窝里掏出菜叶:“小人以为它是大人的灵宠……不过大人!小人门中有个人叫罗小福,他有兽语珠,能让灵兽开口说话!”
罗小福?那不是罗连生的儿子?
片刻后,两位容貌柔美的炉鼎左右搀扶着一人步入殿中,罗小福眼下乌青,步子虚浮,连路都走不稳,一眼瞧见祝乘春,两眼发光,指着他大声嚷嚷道:
“哇!是美人!美人和我耍不?”
齐云霄顿时黑了脸色,桃枝剑出鞘,剑气将罗小福和两个炉鼎不由分说掀出殿外。
春阳老祖大惊失色,跟着跑出大殿。罗小福坐在地上嘿嘿直笑,一副痴呆相。
日日纵欲,脑子都玩坏掉了。
“罗小福,你把兽语珠拿出来,就让美人和你玩。”
罗小福信以为真,欢欢喜喜解开戒指禁制,将一枚鸽蛋大小的半透明玉珠递给春阳老祖:“美人!要美人!”
春阳接了珠子,反手一记手刀砍晕罗小福,吩咐两名炉鼎将人带走,不许出现在春君大人面前。
做完这些,他讨好无比地跪在二人面前:“大人且看,这就是兽语珠!”
绳子穿过兽语珠,戴在兔子脖颈上,兔子抖了抖耳朵,果真发出了和李沧海一样的声音:“春君大人,齐首席,多谢你二位搭救于我。”
然而他开口讲的下一句话却如惊天炸雷,令人心神俱颤:“是罗连生害死的我!”
一石激起千层浪。
那时李沧海孤身引开兽潮,原本已成功了。可罗连生带着两个别派修士穿梭过来,将他围困在毫无遮拦的空地上,又重新招来犀甲兽群。
他被兽潮淹没,魂魄浑浑噩噩,落在一旁受惊猝死的兔子尸身里。又过了好一段时间,才逐渐适应了新的身体。
无人知晓他就是李沧海,他一路躲避其他危险强大的灵兽,找到天阙宗为他立的坟茔前,啃吃引灵草,欲引起众人注意,却差点被同门捉走吃掉。
若非齐、祝二人偶然出现,他就真的要入轮回去了。
等兔子讲述完身上发生的事情,春君沉吟一番:“万芳圣境的一切事宜交由春阳接受。本君现下亲自带你回天阙宗。”
齐云霄心领神会:“你可是担心天阙宗宗主闭关一事?”
祝乘春点头:“不错。知我者,云霄儿也。”
护送李沧海本不需要如此大费周章,但芳菲林之事不得不让人心生警惕。据说那位天阙宗的老宗主,也闭关二十来年了。
因兹事体大,需尽快赶去天阙宗,春阳老祖激活门派阵法,两人一兔同站在阵法之中,白光闪过,倏地没了影。
再一睁眼,已抵达天阙宗高峰山脚。
几人遁入云端,恰逢天阙宗修士出入宗门,祝乘春表明身份,求见天阙宗宗主。
被引入门派后,依旧是邹怀接待他们。
“宗主在闭关,不能见客。几位大人有什么要紧事,等少宗主渡劫成功,和少宗主说吧。”
“渡劫?”兔子睁大了眼睛,后腿立起,耳朵直直竖起,“缘君刚入无情剑心境不久,怎就渡劫了?”
邹怀惊讶地看着它:“……沧海师弟?”
“是我!”李沧海后腿一蹬,蹦到邹怀身上,“快带我去找缘君!”
李沧海死而复生,邹怀不敢耽搁,引几位迅速飞往内宗禁地,连禁空的规矩也不管了。
兔子蹲在他肩膀上,焦躁地挠爪子:“缘君怎会突然要渡劫?”
邹怀不敢隐瞒,一五一十说道:“前几日长老们要给少宗主物色新道侣,少宗主不愿,和他们起了争执。昨日少宗主突破了境界,正好沧海师弟身陨,他说自己已无牵无挂,想渡劫证道。”
说话间已行至禁地上空,法阵封锁着眼前的区域,无人能入。几人只能落在就近山头,观察情况。
周围山头还站了不少人,全天阙宗的长老都守在此处,紧紧盯着禁地之中那个盘膝坐着的少年人。
天边阴云密布,浩荡雷声远远地传来。顾缘君的天劫来了。
按照天阙宗这边的划分方法,剑道分为无情剑意境,无情剑心境,无情剑道境。每次进境,都要渡一次雷劫。
从无情剑心到无情剑道,需得摒除七情六欲,以一颗无惧无畏之心,接受雷霆洗礼。
紫色电光如巨蟒穿梭沉沉阴云之中,奔腾雷声又如山中虎啸、海间蛟吟,炸响这片云天。
第一道雷劫应声落下。禁地中的少年被劈了个正着,浑身冒起火光。
“少宗主在做什么?我给了法宝,他为何不用?”
“莫非少宗主是想先以肉身硬抗,再用法宝护体?”
“不对,不对,他连法衣都没穿!”
长老们又惊又怒,纷纷站起,第二道雷劫再落,顾缘君被劈得口吐鲜血,发冠散落,狼狈不堪。
祝乘春也皱起了眉:“一共多少道雷?”
邹怀回道:“从无情剑心境到无情剑道境的雷劫,最少也有十八道。”
十八道?!照这个劈法,等十八道雷劫全劈下来,顾缘君不都化成灰了?
李沧海忽地发出短促尖叫,双腿用力一蹬,邹怀没能抓住,眼睁睁看着兔子小小的身影奔向禁地。
“沧海师弟!沧海师弟!别过去,很危险的!”
李沧海迈开四爪,在山崖上磕了一跤,一路滚到禁地边缘,漂亮的雪白皮毛沾了灰尘和草泥。他一头撞在法阵上,被电得一个哆嗦。
清醒过来,隔着法阵,他惊惶地哭喊着:“缘君!顾缘君!我在这里,我还没死呀……”
禁地边缘离渡劫中心有段距离,顾缘君身处雷声中,听不见他的呼喊。
兔子趴在法阵边缘张望片刻,找到了一处法阵的薄弱点,用前爪飞快刨起了土。
他要打洞钻过去。他要去到顾缘君身边。
天劫肆虐,眼见天上第三道雷劫已成形,满山的长老,竟无一人敢靠近禁地。
有人高呼一声:“快去请宗主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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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劫中心。
顾缘君盘膝而坐,披头散发,衣衫碎裂,浑身鲜血淋漓。
可他依旧高昂着头颅,直视苍穹之上游曳云海中的雷电。
原以为自己能多抗几道天雷,是他异想天开了。
他并非体修,才第三道雷劫,浑身的经脉就被雷电以摧枯拉朽之势破坏了个一干二净。
听说人死后,魂魄也会维持死时的惨状。自己是被雷劈死的,不知道魂魄会变成什么样。
……无所谓了。只求不要神魂俱灭,他还要去找沧海呢。
雷劫间歇,他的目光落在手心,沾满血的掌心里,静静躺着一枚缝好的香囊。
自己的针线活还是太烂了,偷偷练了半个月,针脚依旧缝的这么粗糙。他有点嫌弃地看了一眼,紧紧攥住香囊。
他听说李沧海在李家过得并不好,那些做饭、缝衣服的手艺,就是这样来的吧。
李景澄是李长老的重孙,迫于李家和宗门压力,他没法杀了李氏给沧海报仇。
可他不甘心。
李沧海,李沧海。雷劫当前,生死攸关,他满脑子都是李沧海。
他以前天真地以为,等自己证道无情,再用护心丹将他的小道侣养起来,他们还能重续前缘。
可李沧海死后他才明白,自己全然修不了无情剑道,因为他心中根本放不下那个人。
雷光淌过全身,皮肉尽皆爆开,血流如注。太痛了。沧海死的时候,也这样痛吗?
不知挨了几道天劫,耳边嗡嗡作响,分不清是耳鸣还是雷声。远处一道粗大紫电迅速成形,恐怖的威势八方聚拢,从天直贯而下。
顾缘君闭上眼,静静等待雷霆将自己炸为碎片。
预想中的疼痛迟迟不曾降临。
他睁开眼,看清身前半透明的伟岸身影,讶然道:
“父亲?”
第42章
天阙宗宗主顾程霜, 二十年前证道无情剑道境,心高气傲,率门人弟子前往中天大陆青霞宗,却输了个彻底。
回宗之后, 顾程霜自此闭关, 再不现身人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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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缘君在三岁时,便对剑道表现出无与伦比的天赋;五岁时, 更是能将一柄木剑挥舞得虎虎生风。
依稀记得那是个风和日丽的清晨, 五岁的自己在院中练剑,他一心想成为名扬天下的无情剑仙, 一道柔婉女声倏然打断了他的动作:
“缘君,过来,让娘亲再看看你。”
顾缘君满心的不耐烦, 碍于那是生养了自己的母亲, 不情不愿地迈步走去,怀里还紧紧抱着木剑不放。
母亲打开小食盒, 里面是几枚包了各式菜肴鲜点的灵米团子。
“这些是娘亲做的福禄团。缘君啊,你还在长身体, 要好好吃饭, 好好睡觉,别因为练剑耽误了休息。”
“知道了,母亲。”
顾缘君两口把饭团吃光,小手推搡着她, 不想被干扰修炼。
“我要练剑了, 母亲。”
温婉女子蹲下身,轻轻抱了抱他:
“好,缘君乖, 娘亲先走啦。”
那时顾缘君还不懂得母亲眼中闪烁的晶莹是为何意。
只记得那一日的午时,原本万里无云的天气,忽而雷光大作、电闪雷鸣。自己院中向来遮风挡雨的一株老树轰然倒地,差点砸到路过的师兄。
那夜天阙宗开设宴席,闭关的长老都来了,还有其他门派的掌门人、精英弟子,也全来了。
但是宴会上没有母亲的身影。后面他再没见过母亲。
直到很久之后他才知道,父亲为了进阶无情剑道境,拿母亲证了道。护心丹没能救回母亲的性命,那天是他和母亲见过的最后一面。
过后不久,父亲在中天青霞境被一十岁小儿打败的消息不胫而走。堂堂天阙宗宗主把自己关在房间中一夜,第二日宣布自己要闭关。父亲将掌门信物交付于他,说,等他大一点,就要接手处理宗门事务了。
那一夜,父亲好像苍老了许多。
之后顾缘君一直一个人生活。
他拼命地练剑,废寝忘食地练剑。只因他的身上被寄托了太多太多的期望。
他必须傲气凌人,那样年幼的自己才不会被看轻;他必须剑道卓绝,那样他的少宗主之位才能稳固下去。
却再也没有人,会到他的院子里来打扰他练剑,会端着亲手做的吃食,温柔地唤他“缘君”,会让他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注意休息。
到了十五岁那年,他已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少年。李氏族长大寿,作为天阙宗少宗主,他应邀前往李氏主家赴宴。
没有人知道那日也是天阙宗宗主道侣的祭日。
宴会进行到一半,他找借口出来透气,桌上喝了点酒,脸上热热地胀。
冷风吹透鼻尖,望着溪流中自己的孤单倒影,蓦然有种落泪的冲动。
“这位小公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顾缘君擦擦脸,换上一副神气十足的模样,微微抬着下巴,回头看向来人。
纤瘦的青年穿着身李家下人的衣衫,袖肘处打满了补丁,衣角长年累月的搓洗已经褪色发白,却显得青年格外干净,一双水润的鹿眸,正温柔地望着他。
“你在哭?”
“谁哭了?”顾缘君瞪着他,“我从来都不会哭。”
纤瘦青年神色依旧关切:“可你眼圈都是红的。是宴会上有人为难你吗?”
“没有。”
“那小公子烦请等我一会儿。”
纤瘦青年忽地转身跑掉,顾缘君一阵心烦意乱。他不知道今日自己是怎么了,他哭了?怎么可能?
伸头朝水中张望,眼角是有点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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