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最为欣喜的,还是恢复了过往的全部记忆。在那人的心魔劫里,他曾发誓要陪伴那人永远,他如何能忘却?
祝乘春点头,看向盘坐于岸边一块礁石上的了妄。禅师丢掉了那串蛟龙骨珠,面向大海,双手合十。
他仿佛要和身下的礁石融为一体,就这样坐在那里,等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
“了妄,此地不可久留。”祝乘春叹息道。
民众们刚从精神桎梏中挣脱,对于僧侣还怀抱着刻骨的怨恨。
了妄缓缓摇头,手指轻轻抚摸着身下的礁石。二人顺其手指看去,这块礁石常年被海浪冲刷,圆润黝黑,昂首挺胸,状如巨龟。
了妄的声音很平静:“这里,溯夜叫它‘龟龟礁石’。”
回忆染上旧年的黄昏,小鲛人清越的笑声似乎又在耳畔的风中响起:“看!像不像驮碑的大乌龟?以后就叫它龟龟礁石好了!我们的羁绊,会比这块石头更加坚固长久哟!”
了妄的嘴角牵起一丝苦涩而温柔的弧度:“我曾错过了一次,错过了许多次。”他的目光投向海天尽头,仿佛要穿透那无垠波涛:“这次,我就在这里,等他回来。”
“若是他回来……见不到我,会着急的。”
海风掀起他破落的僧衣,露出底下遍布旧伤的躯壳,可他只是静静的坐着。像那礁石本身一样沉默而稳固,仿佛要将千年万年永远等下去。
祝乘春叹息:“痴情入骨,实在……”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下去。
因为齐云霄牵住了他的手。
.
遁光闪过,来到和赵家欢约定的地方。
原先的宅邸早被水冲走了,赵家欢抱着只黑色圆坛,站在一方地势较高的地方,浑身泥水,双眼通红。
齐云霄和祝乘春早已恢复了原本外貌,突然现身于赵家欢眼前,后者紧张地看着他们,还有些不敢认:“是二位大人……?”
两人点点头。
他忽然扑通一声跪下,对着二人重重磕头:“谢谢恩公,谢谢恩公!”
祝乘春轻声叹息:“海啸把离岸的船都毁了。你若想尽快离开,本君倒是能带你一程。”
赵家欢抹了把混杂着泥沙的泪水:“不走了……走不动了啊。”
“在下就守在这儿,盘个小店,守着她们娘俩的坟头……”
“就……守在这儿了。”他喃喃着,一遍又一遍。
这片浸透了洪水、泪水与血水的土地,蹉跎了许多年光阴,已然成为他无法挣脱,亦不愿挣脱的地方。他守着骨灰坛,念着再也回不来的人。困顿一生,也是自由了。
走得离了段距离,祝乘春还在摇头叹息,极为惋惜:“也是个习至情之道的好苗子,年纪大点也无妨……”
他们行走在浅滩上,许是见识过那道碧绿长堤的威力,渔民们不敢靠近,只远远地观望着二人。
海风的气息咸而湿润,仿佛谁的苦涩眼泪飘进了嘴里。
齐云霄专注地盯着身侧的红衣身影,悄悄攥紧了袖中手指:“这里的事情,都结束了吗?”
祝乘春扭头看他:“云霄儿指的是天道圣物?放心,已经被本君好好收着了。你要看一眼吗?”
他作势要从怀里将那团清光拿出。齐云霄却拉住他的袖子,摇了摇头。
祝乘春挑眉:“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么?”
他红眸一亮:“云霄儿你的故乡,东极紫微垣,那天道圣物也该去找玄冥子讨要了!幸好来这边耽搁的时间还不算久……”
“祝乘春……”
齐云霄打断了对方,气息翻涌,眸色沉沉。
祝乘春微微偏头:“嗯?云霄儿你有话要和本君说?可是还有什么要做?”
这个人,脑子里只有那些杂事么?
齐云霄不再犹豫,抓住祝乘春一条胳膊,带人拐进一条小巷。路口积聚了滩水,暂时不会有人来打扰。
他盯着那人的脸,他有很多话想和那人说,可日夜太匆忙,每次想说些什么,都会被这样那样的事情打断。
于是他选择了不言,沉默地跟在那人身后。
祝乘春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温热指腹摩挲他的脸颊:“云霄儿,你是不是恢复记忆了?”
齐云霄略一点头,紧接着,一个带着清浅桃花香的吻便落在了唇间。
沉静如古井的眸泛起波澜,他盯着对方乍然靠近的脸庞,狠狠咬住了那两瓣红唇。
“唔!”祝乘春吃痛,却不躲也不推开,红眸眨呀眨,睫毛尖尖刮搔的痒拂过脸颊。
齐云霄忽然又什么也不想说了。
他死死箍抱住眼前人的腰肢,力道大得像是要将人揉进骨血。祝乘春的腰身真的瘦了,许是奔波多日的缘故。
等此间事了,要好生养回来。他这样想。
最好风月道也能重建一下。
春君伏在他怀里吐血的模样,他再也不想见到了。
“祝乘春……”
双唇分离后,他亲吻着那人小巧耳尖,濡润的湿气沾染了银发丝。粉色的碎光闪过眼瞳,一颗心落在了实地。
他没有再说一句话,这样的温存已然足够。
齐云霄不会告诉祝乘春,他的“痴”是因他而起。十几丈的海啸扑来之际,是何等的牵挂忧虑,使得他一瞬间开展道种领域,从痴中悟得属于自己的新剑招。
祝乘春不需要知道这些。那人只用在前头走,一直走,不停歇。
争夺天道圣物也好,襄助至情之人也罢。
齐云霄眼中划过一道暗光。
他会永远伴在他身侧,护他周全,成他所愿。
于是所有的渴望与冲动,在对方轻柔一吻之下悄然消散。
眼帘垂下复掀开,剑修首席恢复了往日的冷静自持。
第73章
短暂的温存后, 齐云霄后移半步,唇瓣从那柔软温热的耳尖撇开。
唇齿间似还萦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他垂下双眼,避开那人一探究竟的目光,别开脸若无其事道:“……走吧。”
毕竟突然把人扯进一条破破烂烂的巷子, 淌在齐膝深的水里, 结果还什么都没说。这实在不像冷静自持的齐首席会干出的事。
心底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窘迫,万千情绪到了嘴边却不知如何述诸于口的懊恼, 就此湮没于残潮的哗哗水声中, 化为缄默。
就这样吧。他想。
他扯了扯祝乘春的衣袖。然而祝乘春却没有动。
齐云霄又扯一扯那人的赤红衣袖,两人穿的都是水火不侵的法衣, 污水不会沾湿衣摆,光滑的布料上也很难留下抓握的皱痕。
春君抬首,眼尾上挑, 狐狸眼直勾勾地盯着他, 哪怕他半偏着头,依旧能感受到那恍如实质的灼热目光。
海风从巷子口木门的破缝里钻过来, 穿透了巷子里潮湿的空气。
片刻寂然。
最终,还是春君率先打破了这方沉默。
“云霄儿”祝乘春的声音很轻, 带着丝难以捉摸的叹息, “你有话对本君说。”
这并非一句疑问。紧接着春君又言:“本君也有话想对你说。”
“与玄冥子争夺天道圣物之事,迫在眉睫。早一分拿到圣物,便多一分阻止阴谋的成功可能,但……”
齐云霄微微一顿。那人衣袖下钻出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掌心贴着掌心, 温热,慰帖。
“天道圣物固然重要,却也不及你。”
“若非此事关乎你我存亡, 本君断不会让你久候。”
“云霄儿。”
浅淡香气的一吻拂面而来,却不是浅尝辄止。
勾缠纠结,水意连绵。
齐云霄瞳孔微缩,失神片刻,极力压抑的奔涌情潮又被那作乱的舌尖儿勾出来。他猛地将人推到巷角,不忘伸手覆住那人后脑,隔开身后潮湿的墙面。
喘息声中,祝乘春轻声慢言:
“修习《欲海七重天》本就极易动情……”
“待所有事情都结束了,云霄儿想说什么,想做什么,本君都依你……”
“如此,可好?”
齐云霄沉默着,身体力行地回答了春君的问话,他吻那人的唇,又舔又咬,直到祝乘春再也耐不住他,轻轻回咬做出抗议——
剑修放过两片被自己来回碾磨的唇,一只手按在那人后腰上,掌心热度滚烫。他低垂的眉眼中,暗色沉沉:“说话算话。”
祝乘春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嗯嗯嗯。”
齐云霄盯着那人近在咫尺的美丽面容,停顿片刻,又挨着他的耳尖道:“风月道也要重建。建得比之前更大,更好。”
祝乘春点头的幅度更大了:“自然,自然。”
齐云霄若无其事松开手:“这便好。”
他朝巷子外走了几步,听到身后传来的水响,知道祝乘春跟上来了,继续放心往前走。
只在路上闲聊般一提:“重建了宗门,便不用再捡人回去了罢?”
身后人没应声。齐云霄抿了抿唇,想起这一路来经历的人与事,风月道在几片大陆的分舵掌权者,大多是祝乘春亲自捡回去的。
剑修暗暗攥拳:“以后,我帮你澄清风月道莫须有的污名,教天下人慕名而来,不用你去。”
“云霄儿。”
尚着湿气的热搔过耳畔,他听见那人含笑的促狭之音,分明是很轻的一句问话,却宛如雷电透体,从耳尖劈到天灵盖,劈得诸身一麻:“你该不会是吃味了吧?”
剑修就像一尊木雕泥塑般,乍然愣在了原地。过了很久,他木着张脸,衣袖下的双拳悄悄松开:“我没有。”
“真没有?”
祝乘春绕到他身前,笑吟吟的:“有也没关系。本君以后不捡了就是。我家云霄儿开心才是最要紧的事情。”
一颗心像泡进了蜜糖罐子,轻飘飘地浮起来了。
他还想辩驳什么,目及那人上扬唇角,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回去的时间定于夜间。青霞珠碧光闪烁,二人出现在了霞光岭。
霞光岭是前宗主沈听澜的居所,也是二人上一回潜入青霞宗时的落脚点。
与上次不同,原先守卫在这里的青霞宗弟子撤了个干净,院落无人居住,里面漆黑一片,四周静悄悄。
神念扫过,这间院落确如二人上次来时一般空空如也。
但玄冥子不可能让人无端守间空屋子,哪怕这里的东西已经撤走,也该留下什么痕迹。
齐云霄在前,祝乘春在后,绕着院落地毯式搜索了一遍。
除了院中一颗干枯的死树,什么也没发现。
二人迈入小楼。齐云霄在这里长大,阁楼内的变化逃不过他的眼睛。
于修士而言,白天黑夜视物,都能纤毫毕现。他静立大厅中,目光无形地扫过地面与墙壁。忽然间,他眼神凝住,落在侧室一张毫不起眼的蒲团上。
印象里的右侧居室才是练功打坐的地方。他快步走去,仔细观察,蒲团颜色发白,已经有些年头了。这确是原本在左侧居室的蒲团。
他移开蒲团,什么也没变化。指尖凝聚一丝剑气试探着地面砖石,通过声音判断,二人脚下似乎有个巨大的空室。
拔出渡春生,运转疑念剑法,墨汁似的剑光落在足下地面,普通砖石顷刻被腐蚀出一个大洞,无声无息地露出一条黝黑的甬道。
有风从甬道中来,混着股奇怪的臭味。
祝乘春语气微讶:“云霄儿的‘黑水’,比东煌城的黑雾还要厉害三分。”
齐云霄右手执剑,左手与祝乘春交握,如两片羽毛轻飘飘地落入甬道之中。
潮湿,阴冷。
这是他下到甬道之后的第一感受。
脚踩在地上黏黏的,像踩在陈年的污垢上。越往里走,风中刺鼻的腥臭味越发浓厚。
仿佛发臭的老鼠,干瘪的霉菌,混合了积年的雨水发酵后的味道。
真气护体隔开气味,继续探行。
甬道内没有设机关阵法,倒在人意料之外。
识海之中传来祝乘春的传音:「你以前知道沈宗主的居所底下有暗道吗?」
「不知。」
「那便怪了。这洞壁被开凿得光滑,又生了厚厚的青苔,旧痕少说也有几十年了。」
齐云霄走在前面,甬道里空旷寂静,他却心绪难平。
从东煌城他便有个疑问。火烧齐家与玄冥子脱不了干系,可为何他是被师父抱回来的?
且师父从未和他说过以前的事情。
祝乘春也曾言,他的记忆或被下过禁制。
他在青霞宗待了二十年,竟然从不知晓,师父的居所下面藏了条这么深的甬道。
夹杂在洞穴腥风中,一种细微的声音穿透了此间寂静。
不是一声,是许多声。这些呻吟断断续续,时而高亢凄厉,时而虚弱断续,充满了无法言喻的痛苦。
两人眼神俱是一沉,脚步加快。
在甬道尽头是一座巨大的石窟。眼前之景,让二人呼吸一窒,愤怒填满了齐云霄的胸腔。
石窟宽阔如殿堂,被无数交错闪烁的暗绿阵法光芒分割成数片。而在那些光芒之中,束缚着数十名身着青霞中弟子服的身影。
他们大多形容枯槁,面色青灰,双眼凹陷。有些人以一种扭曲姿势束缚在冰冷的阵盘中央,身体还在细微抽搐。有些人则直接仰躺在冰冷的岩石地面上,胸口微微起伏,口鼻溢出黑血。
而他们共同的特征,是身体表层浮现出成片的紫斑,那些紫斑还在沿着他们的肌肤血管,蠕动不停。
是吞噬蟞!和青岚门门人如出一辙的表现!
这些青霞宗的弟子正在被吞噬蟞活吃着!
“丧心病狂!”
祝乘春拍出一掌,直接震碎了中央的阵眼。一时之间借着一点微光,所有能动的不能动的青霞宗弟子,俱把目光投向出现在石窟里的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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