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及点头。
陆英道:“这风筝放得比白荔还要差。”
“......”
苏及当没听到,他抬脚往溪边走去。
牛背上的青年听见动静看过来,他歪头打量那含笑站在岸边的人,突然咧嘴跟着笑起来:“小陈兰,好久不见。”
第44章 回忆(1)
陈兰.......
这名字已有十多年不曾听人唤起,苏及只觉得生疏和恍惚。
苏及记忆里,那场大火烧了整整一夜,火焰没过了陈家三十六口无辜之人,也烧没了他的名字。
那个叫陈兰的少年没了名字,却侥幸活了下来。
天快亮了,陈兰浑浑噩噩走出已烧得只剩骨架的陈府,犹如从地狱走出的一缕孤魂。
一个路人惊叫起来,随后那声惊叫引来了越来越多的人,人们将陈府门口围起来,却不敢贸然进去,害怕房梁垮塌下来砸到人。
陈兰站在不起眼的角落,他脑子空空荡荡,一时想不起为何在这里。
耳边的人声时远时近,一些议论纷纷,一些长吁短叹。
这些似乎和他有关,又好像无关。
一个大娘见他混身湿透,一张脸白如纸,上前关心道:“这位小公子,可是走丢了?”
走丢了?他没走丢啊,他的家就在那里!
陈兰抬起手,想指给大娘看。
“官差!官差来了!”这时,人群中有人高喊。
人们顺着喊声纷纷朝官差来的方向望去,这声呼喊也将陈兰的三魂七魄喊了回来。
“可是官差来了又有何用?这样的大火,还能有人活着?”
“人不能活着,说不定还能捡些烧不烂的金银财宝呢!”
“没错,我也听说这湖州布政使司贪了不少钱财呢......”
“贪是贪,不过还有另一则,听说这湖州布政使司只是个被扔出来挡灾的,最终啊还是因为京城那帮子人的争斗呢!”
“呀!这可说不得说不得……”
“哎,不说了不说了,这些家眷烧死了说不定是幸事,若是活着,轻则流放,重则也是株连呢......”
“.....”
陈兰想起来了。
他也想起他娘在水缸旁的嘱咐:“兰儿,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
陈兰望着那漆黑的屋梁,难过地想,可他为何要活下去?
他只剩下一个人了啊......
官差越走越近,大娘也伸头看去,心想那小公子穿得顶好,一看就是走丢了,正好可以叫官差送他回家。
她一转头,刚刚一旁的小公子却没了踪影。她四下张望,又揉揉眼睛,难道是眼花了?
陈兰费力地抬着双脚,脚底似有千斤重。
正是卯时,城门刚开,城内城外的百姓交错拥挤着,他顺着人流穿过城门往外走。
城外地势开阔,有邻城的商户就地卖起了东西,吃的用的穿的,挂在骡子后的板车上,琳琅满目。
陈兰脱下衣服,和商户换了一身素衣和一双草鞋。
他又回头向城楼上的旗帜望了一眼,抬手遮住眼中的痛楚和不舍,苍白的嘴唇无声动了动:活着。
.....
因担心被官差发现,陈兰一路南下逃亡。
没两日就发现自己身无分文,不仅行路艰难,还填不饱肚子。
他还是个半大的孩子,无法通过劳力换得银两,迫不得已只得沿街乞讨,却又碍于从小受教的礼义廉耻,无法像别的乞儿那样毫无顾忌。
陈兰望着那些在街上、石板上打滚的小乞丐,实在做不到就地躺下,只得捂着肚子挨饿。
好在就算他呆愣愣站在街边,也时不时有善心之人扔下一两个馒头,堪堪救回已半脚踏入鬼门关的他。
如此走走停停半个月,竟真叫他走过了几个城。
他还是不知道要去哪里,天地间似乎已经没了他的容身之所。
可唯有那个念头撑着他,叫他往前走啊走,走啊走……他要穿过城,要翻过山,要涉过水.....
要一直不停地往前走,直到…..直到活下来。
这日,陈兰无意间寻到一间寺庙,那寺庙破败不堪,里面早已无活人居住,但对饥寒交迫的陈兰来说已是极好。
更好的是寺庙后院靠墙的地方长了一棵歪脖子树,树上结满了叫不出名的果子。
陈兰已经两日未进食,惊喜之余他撑起虚弱的身体爬上树,摘下一枚果子囫囵吃进嘴里,随即又吐出来。
那果子竟然又苦又涩,让人难以下咽!
那道苦涩彷佛抽干了陈兰最后的力气,视线里的歪脖子树颠倒过来,随后又变成一片黑,他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日头偏西。
一阵风吹起院中落满的枯叶,也叫醒了昏睡过去的人。
庙堂的佛像结了蛛丝,香烛上落满了灰,后院的墙垮塌了大半。
陈兰环顾四周,一时恍惚起来。
这个时辰他刚刚从学堂回来,嬷嬷该给他备好了零嘴,可是为何他还是如此饿......
他捂着肚子,垂着头想。
不一会儿,有水珠落在地上。
这是陈兰逃出陈府后第一次流泪,泪水落下,浸进土里,一颗、两颗、三颗….身下很快暗了一块。
满园残骸,秋风吹奏,发出呜呜声,又掺着别的声音,穿过垮塌的院墙,吹向了远方......
良久,陈兰擦干脸爬了起来,他从地上捡起一颗掉落的果子,毫不迟疑地张嘴咬下。
苦涩的汁水灌满嘴,可他没有吐,只是神情麻木的咀嚼着……
陈兰在寺庙中住了下来。
他每日以树上的果子裹腹,若是苦得吃不下,便让自己饿着,饿一两顿之后似乎连味觉也饿得弱了,便又能吃下了……
如此过了不知多久,久到树上的果子黄了,陈兰也不太能数清日子了。
一日,陈兰正在供桌下睡觉,恍惚中听到有人声传来。
一人道:“这里竟睡了个小子。”
另一人道:“看着年纪不大,不知是哪家的小孩儿。”
“我听说教中正在寻找童子。”
“我也听说了,只是不知这童子是有何用。”
“管他有何用,我们正好要往琼州去,不如将他带去,说不定教中还会记我们一功呢!”
“.....”
陈兰被吵醒,只是还未来得及睁开眼不知为何又昏睡了过去。
......
陈兰再一次能看见东西已不知今昔是何年,他被关在一间房中,身上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又听见门外传来声音。
“这小孩细皮嫩肉的,看着不像琼州人,跟你们是什么关系?”
“是......是我一个亲戚家的孩子,住在北边儿,前年家中遭了大水,难以养活,只好托我给教中送来。”
“行吧,你去前面领钱。”
很快,陈兰又被带去了另一间屋子,里面已经关了十几二十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孩童,大多瘦骨伶仃,蹲在墙角默默不语。
陈兰找了个角落坐下,他四下打量,房间无一扇窗户,似乎怕人逃跑。
听着刚才外面两人的对话,他已经明白了眼下的处境。
那日他在庙中睡着,被人发现掳来这里,这里已经远离湖州,倒是随了他的愿,只是不知这个教是什么教,又是干什么的......
几日后,陈兰和这些孩童被带到了一处山中洞穴。
一个头戴黑纱的男人主持了拜教仪式,他们便被留了下来,相比之前,他们自由了许多,只要不出这几个洞穴,并无人来管他们。
这几日陈兰从外面人的交谈中知道自己被卖给了婆娑教,那头戴黑纱的男人就是教首,教中教首约有十人。
婆娑教的总坛就设在此山中,山中有无数连通的洞穴,被人布置成用途不一的房间,而他们所能走动的几个洞穴只是婆娑教很小的范围。
陈兰从未听说过婆娑教,也不清楚教中人将他们这些孩童关在洞穴中是有何种目的,他后来又几次在洞口偷听教中人交谈,可都没有找到有用的消息。
直到有一日,头戴黑纱的男人又出现了。
他站在洞口,似乎正透过黑纱观察这洞中的孩童。
那日拜教除了神女像让大家大开眼界,这个被称为教首的男人也给人留下了恐惧,所有人见了他都靠着石壁瑟瑟发抖。
黑纱男人拎起一个小孩,声音有些尖利:“你有什么愿望?神女会满足你。”
小孩瞪大眼睛,吓得浑身抽搐,竟说不出一个字。
不一会儿,裤腿有水滴下,竟是吓得尿了裤子。
黑纱似乎失去了耐心,将小孩扔下,又拎过另一个:“你呢?有什么愿望!”
另一小孩也浑身发抖,他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我想要出去!我想回家!”
山洞中因为这个无理要求有了一丝凝滞,似乎都对接下来黑纱的怒气感到恐惧。
陈兰屏住呼吸,偷偷抬起眼,可那道黑纱遮住了男人的神情。
谁知黑纱喉间发出一声轻笑,竟道:“好,我让人带你出去。”
随即,洞口进来一人将小孩带了出去。
其余孩童震惊地看着这一幕,万万没想到男人竟答应了,陈兰也摸不透他的目的。
第二日,黑纱又来了,他环顾一圈问:“你们有谁还有愿望?”
人群中有些躁动,昨日的场面消解了大半恐惧,但一时间依然无人出声,不知是谁问道:“神女娘娘真的会实现我们的愿望吗?”
黑纱想也不想道:“当然,那日神女显灵你们也见到了,神女入世,拯救世人,你们都是神女垂怜之人,她会满足你们的愿望。”
不知为何,陈兰总觉得这其中有些说不通的地方,可他一时又想不出原由。
他出神之际,有一个胆大的男孩站了出来,有些瑟缩,但还是道:“我.....我想吃鸡腿。”
不一会儿,有人拿了个鸡腿进来,交到男孩手里,男孩迟疑了一下,最终没忍住大口吃起来。
其余孩童盯着前面啃着鸡腿的男孩默不作声,即便这洞穴中每日有人供应吃食,但大多都是些面饼馒头,荤腥少见。
洞中时不时起伏着吞咽声。
陈兰也咽下口水,他甚至不记得上一次吃肉是什么时候了,也许从狗嘴中抢下的半个肉包子,也许是别人汤碗中落下的一丁点肉丝......
面纱下的男人又轻笑了一声。
等那小孩吃完,其中又有一个小孩站了出来:“我.....我也能许愿吗?”
黑纱摇头:“今日不行,明日可以。”
后面几日,孩童不再害怕,大着胆子朝教首许愿,有的想回家见爹娘,有的想吃好吃的,有的想得到自由.....
黑纱都一一满足了。
再后来,只要黑纱一出现在洞口,孩童们都期待起来,他们朝洞口涌去,争先恐后要许愿,唯有陈兰和几个胆小的从未上前过。
又过了十几天,陈兰察觉关在洞穴中的孩童越来越少。
这倒是也能说得过去,因为大多孩童最后都许愿要回家,应该是被人带下了山。
他想起每年观音诞辰,他母亲也总要从小贩手中买下一筐鱼,叫人去河里放生。兴许婆娑教也是用这种方式行善?
陈兰想了想,放下了疑虑。
到最后,留在洞中的孩童只剩下三五个,陈兰已经没有家,就算出去也只能过忍饥挨饿,他想不如先待在教中再做打算。
这日,男人又来了。
他这次并未像往日那样问谁要向神女许愿,而是打量着几个孩童,突然,他透过黑纱看向陈兰:“你一次都没有向神女许愿,你不信神女?”
其余几个孩童或多或少要过些吃的玩的,陈兰不想引起注意,故而一次也未许过愿。
没想到这个男人能记得如此清楚,他压下心头惧怕,道:“教首,我家遭了大水,逃难到此处,若不是教中收留我,我早就饿死了,如今我还活着,已是得了神女护佑,便没有其他愿望了。”
男人透过黑纱盯着他看了一阵,似乎对他的回答还算满意,声音温和了不少:“好孩子,你可认字?”
陈兰点头道:“家中光景好的时候去过几年学堂。”
“那就你吧。”
第45章 回忆(2)
陈兰被带出了呆了十几日的洞穴。
他还是在山中,只是被带到另一处洞穴,这里没人看守,他可以随意来去,平日帮着教中登记山外信徒捐献来的吃食药材,又或是帮着整理书册。
山中洞穴有的是天然形成,有的是教中人开凿而成,洞穴连接,四通八达,不知通往何处,就算是在教中数年的人也容易迷路。
好在陈兰还未迷过路,因为他从不敢乱走。
这日,陈兰听令去洞库中找一味药材,婆娑教存放东西的洞穴极大,从药材到书册再到兵器各有分类,洞外有人看守,寻常人不得进入,只有像他这样得了指令的人才能进入。
看守的人见过他几次,看了眼他手中的东西便放人进去了。
洞中昏暗,为防走水,只在靠外的石壁上点了几盏长明灯。
陈兰走进洞库,又回身看了眼看守,几人正沉迷骰子,并未注意他。
他神色如常地走向存放药材的几排格架,却又没有停留,而是穿过架子继续往里走,最后在教中存放书册的地方停下。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后来每次都要在这里翻找一番,但时间不宜过长,否则外面的人会起疑。
婆娑教算得上是神通广大,通过教中各地所设教坛,定期将当地发生的奇闻、大案汇总整理,形成书卷运至总坛。
这些消息足够多、足够细,有的甚至连各地官府也未能记载入册,只是陈兰那时还小,想不通其中用意,直到婆娑教灭教后的十多年他才逐渐明白过来——婆娑教要做的并非只是感化施教百姓,他正在织一张网,而南明正在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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