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次,陈兰已找到陈府贪墨一案的书册,只是未来得及看完后续。
他再次翻开,册中提到湖州布政使司陈焕之贪墨罪定案,家中财产皆被抄没,而其家眷被判连坐,朝中分了两派,一派为其家眷求情,认为不该牵连无辜者,而另一派与之相对,认为应重罚之,以儆效尤......
陈兰想起离开湖州时听到的那些闲谈。
“贪是贪,不过还有另一则,听说这湖州布政使司只是个被扔出来挡灾的,最终啊还是因为京城那帮子人的争斗呢!”
“呀!这可说不得说不得……”
陈兰眼睛发酸。
他原不明白为何不能去学堂,不能随意出府,也不知为何府中的东西都被洗劫一空,连她娘绣的锦被也要拿走,他想出声询问,他娘却捂住他的嘴只是无声摇头......
如今他总算明白了。
陈兰抹掉眼泪,将书册放回原处,抬眼却与一道视线撞上。
只见一个小孩正趴在柜子顶上,下巴隔在双臂上,乌黑发亮的眼睛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带着疑惑和探究。
陈兰被吓了一跳,他忙往洞口方向看去,骰子相撞的声音还在继续,他稍微放下心来。又抬起下巴看柜顶的人,只见小孩不知何时又往柜沿挪了些,双手和脑袋吊在空中,打量着地上的陈兰。
这个小孩比陈兰小上几岁,但是他从未见过,难道是新来的?
那小孩突然开口:“你刚刚在哭吗?”
陈兰也还是个孩子,刚得知家中遭遇的由来,被这么直接了当一问,心中悲戚又升起,却嘴硬道:“我没哭,只是......眼睛看得有些疼。”
小孩“哦”了一声,从柜子上跳下来,走到他面前,舔着泛白的嘴唇,问道:“你来教中多久了?”
陈兰这才看清了小孩身上的衣着,他脖上挂着项圈,上面缀了银铃和流苏,一身绸缎所制的黑袍子垂至脚踝。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短打,生出几分警惕,摇了摇头。
小孩也不恼,又问:“你来这里干什么呀?”
陈兰混身僵硬地站着。
他似乎还想问继续问,陈兰打断他:“我还要送东西。”
说罢不再理会小孩,转身慌忙往洞口逃去。
......
陈兰又提心吊胆了几日,生怕他偷看书册的事被人告发,直到确定无人向他问责才逐渐放下心来。
他再一次遇到那个小孩已是半月之后,那时他已经知道圣子的存在,而那日他在洞库中遇到的就是婆娑教圣子。
圣子在教中的身份特殊,是教中除教首外最尊贵的人,被当作神女留在凡间的使者,无人知道他从何而来。
圣子拦住了陈兰的去路,质问道:“你那日为何直接离开了?你还没告诉我你来教中多久呢!”
洞道本就狭窄,陈兰手上的瓷碗还盛了东西,若是被撞洒了会被责罚,他只好停下脚步:“我那日急着送药材,无意忽视圣子,望圣子恕罪......我来教中快两月了。”
圣子漆黑的瞳孔露出惊喜,随即他咧着发白的嘴唇高兴道:“那你活得很长了!”
“......”
这似乎并不是什么好话,陈兰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可不敢责备圣子。
圣子以为他不相信,认真解释道:“真的!我在教中还未见到比你活得长的孩童。”
碗中的东西若是再等下去就要放凉了,陈兰只想将圣子打发走,他无奈道:“洞中还有好几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和我一同来的教中,圣子若是无聊可以找他们玩,你是圣子,无人会阻拦你。”
圣子摇摇头,还是拦住他:“不对,他们已经死了。”
“死了?”
陈兰眉头皱起,他这时才想起他确实有半月没有见过他们了。
可是怎么会死了?他离开时几人还好好的,难道是害了什么疫病?
随后,圣子神情天真,说出的话却令人毛骨悚然:“不光他们,所有在教中的孩子都死了。”
“怎么可能!”陈兰想也不想出声反驳。
随后他似乎意识到什么。
碗中的汤水荡起了涟漪,他的手在控制不住的发抖。
他僵硬着身体,喃喃道:“怎、怎么会死了,他们不是回家了吗......”
圣子神态如常,似乎这只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他们就算回家了也活不长啊,他们是药罐,体内已经有几十种毒,唔......除了我自己,我还没见过谁能活下来。”
“啪嚓——”
手中的瓷碗被摔得粉碎,暗红的汤水渐起,在灰褐色的石壁上留下张牙舞爪的图案。
圣子忙跳到一边,叫道:“哎呀!碎了!”
陈兰如今根本管不了会不会受罚,他脑子一片混乱,婆娑教一切和乐的幻想被撕碎,留下的是穷凶极恶的真相。
原来......原来这才是婆娑教的真正面目。
陈兰突然在惊惧中生出无数后怕,若是那日他也跟着许了愿,若是他动了离开念头,若是他不会笔墨,若是他没被教首选中......若是他犯了任一个若是,怕早已成了一具尸体了。
这山洞密布的婆娑教并不是世人的庇护所,而是他们的葬生之地。
陈兰浑身发抖,连牙齿也开始打颤:“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他们想再寻到像我这样的人啊。”圣子看了一眼地上已经半干的液体,“我的血可以解世间百种毒,神女像中有世间奇毒,唯有喝下圣水才不至于丧命,但他们觉得那不够,他们想要像我一样。”
陈兰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看着地上的痕迹明白过来,胸口泛起一阵恶心:“所以他们喝......你的血?”
“对啊,”圣子挽起宽大的袖子,露出手腕,上面布满狰狞的刀口,“可是我的血不够喝,所以还需要再寻到其他人。”
陈兰只觉得喉中被石头卡住般,疼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良久,他开口道:“你......可你不该助纣为虐!”
圣子抬起头,眨了眨眼,似乎不太理解他的话:“什么是助纣为虐?”
“那些人以孩童试毒,手段残忍,你不该帮他们,他们只会害死更多的人。”
圣子这次似乎听懂了些,他“哦”了一声。
陈兰看着面前比他还小的圣子,两只细白的手腕上没有一处完好,他缓和了一些语气:“你为何在这里?你家人呢?”
圣子:“我不记得了,我一直都住在这里,家人是什么?”
陈兰一顿,不知该如何解释,于是他又问了别的:“你叫什么?”
“圣子。”
“不是,我是说你的名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名字,我的名字叫陈兰。”
圣子愣怔了一会儿,试探道:“是每个人都有吗?”
陈兰似乎也被这个问题难住了,他在家中、在学堂遇到的所有人都有名字,倒是没遇到过没名字的,于是挠挠头:“名字只是一个代号而已,说起来也没那么重要。”
“可是若是每个人都有,为何我没有?”
圣子似乎是在问陈兰,又好像是在问自己。
“这......”
陈兰还想安慰他,洞道上突然传来脚步声,顾不得再说什么,他嘱咐圣子将今日的事保密,匆忙从另一条洞道离开了。
陈兰打碎了那汤药,免不了被责罚,他被关进狭窄的石洞四日,滴水未进,差点活活饿死。
禁闭的时候,他并不觉得饿,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他要离开这里。
可离开并没那么容易,婆娑教虽在山中,却四处有人把守,陈兰试过几次,都没能把逃出去,还差点打草惊蛇,一次甚至是圣子帮了他。
圣子似乎对山洞的各处极为熟悉,他带着陈兰躲过几波信徒,钻进一个极为窄小的坑道,也就只有孩童还能在期间爬行。
陈兰手脚并用在坑洞中爬了好一会儿,随后周围豁然开朗,他们进入了一个宽大的洞穴。
这处洞穴陈兰从未来过,除了他们来时的坑道并没有其他地方可以进入,似乎是个无人发现的地方。
石壁四周爬满藤曼,阳光透过穹顶裂开的石缝照进来,照在洞穴正中央的光滑石台上。石台上摆了些瓶瓶罐罐的小玩意儿,似乎是圣子放的。
圣子一屁股在石台上坐下:“你放心,没有人能找到这里,你想离开婆娑教?”
陈兰点头:“若不离开,我也会像其他人一样不明不白地死在教中。”
圣子想了想:“那好啊,我可以帮你!”
他指着穹顶宽大的石缝:“三日后教中会有拜教仪式,所有人都会去主殿,那时候你可以到这里来,然后顺着裂缝爬出去。”
陈兰抬头,上面的裂缝不到一人宽,体型稍大的无法通过,稍小的又无法攀住石壁,唯有像他这样的才刚好有机会爬出去。
似乎都在冥冥之中,他得到了活下去的机会。
自陈府出逃之后陈兰第一次生出绝处逢生的喜悦,他转身想道谢,却见圣子坐在石缝漏下的光束下,手臂撑着下巴正发呆,似乎有什么心事。
陈兰在他身边做下:“如果你因为名字难过,这件事并不难解决。”
圣子疑惑地看向他。
陈兰顺手摘了一片石壁上的叶子,在手中碾碎,绿色的汁水顺着手指流下来。
“我家中有十来个兄弟姐妹,与我最亲近的是六哥云汀......他已经死了,你若不嫌弃的话可以用他的名字。”
说着,他用沾了汁水的手指在地上画出字迹。
陈兰垂下眼,看着很快半干的字:“我猜他也不会介意。”
圣子也看着地上的字,半晌迟疑道:“那我就算是有名字了吗?”
陈兰点头。
“云......汀?”
陈兰有点头。
“好!”圣子猛地站起身,跳上石台中央,脖上的银铃发出清脆的响声,“我有名字了!我叫云汀!云汀!”
没错,云汀。
银铃的声音撞进陈兰的胸口,有什么东西被轻轻揭起,又被轻轻盖住。
就当六哥还活着吧,他红着眼,心中默默想着。
......
三日后,婆娑教所有人聚集在主殿。
拜教仪式刚过半,外面却突然响起喧闹声,似乎是从山下传来,声音极大,几乎传遍震山洞各处。
不一会儿,有人慌张地跑进殿中,大叫道:“不好了!是官兵!官兵攻上山了!”
婆娑教的总坛建在群山之间,海水倒灌流入山下沟壕,逐渐形成天堑,骑马乘船皆无法同行,唯有步行才能进入,是个易守难攻的地方。
教徒们开始慌张,他们已无暇顾及官兵是如何攻上山的。
山下的声音越来越大,好似在以极快的速度攻山而上,随后人们开始四处逃窜,几名教首也镇压不住。
圣子坐在高处的石台上,隔着一池圣水看着这番混乱的场面。
有人不小心跌进圣池,水花渐上他的袍脚,他微微垂下眼,眉间浮现一丝难过,正如石壁上的神女像那样。
陈兰没能找到逃出去机会,突然间从各方涌出的人群打乱了他的阵脚,他被推搡得离原路越来越远。
混乱间,他看见那个带黑纱的男人离开人群,脚步匆匆,向另一个方向走远,很快消失在拐角。
陈兰犹豫片刻,正打算跟上,手腕却被拉住。
是圣子。
圣子带着他绕过逃散的人群,再一次钻进坑道,出现在有裂缝的洞穴中。
陈兰见他胸前抱着个木匣子,问道:“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圣子摇头,只道:“你该走了。”
话音刚落,四周发出一声巨响,天地摇晃,碎石跌落了一地。
陈兰好不容易稳住身形:“这是怎么——”
还未说完,他震惊地发现双脚间的石头出现了裂缝,正以极快的速度朝远处蔓延。
圣子也瞧见了,却并未像陈兰那样慌张,他稍稍躲过仍不断坠落的石头,声音没了往日的无邪:“是教首,他点燃了火药,这里很快就要塌了。”
“什么!他为何要这么做?!”
“我不知道,我和他生活了这么久,我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不知为何,陈兰突然想起洞库中的那些书册,他隐隐觉得与那有关。
陈兰还想问什么,被一阵巨响打断,圣子道:“你快走吧,这山洞很快就要塌了。”
陈兰吸了口气竭力保持镇定,他拉住圣子:“你和我一起。”
圣子却摇头,他一手抱着木匣子,一手将他推远了些:“我不走,你快走吧。”
周围的石壁也出现了裂缝,蜘蛛网一般向四周扩散,藤曼被拉扯着扭曲、撕扯,石头坠落越来越多,越来越大,将圆形石台上的东西砸了粉碎。
一切都在天旋地转般的毁灭。
圣子在落石中对他笑了笑:“谢谢你给了我名字,陈兰。”
“......圣子。”
“我叫云汀,”云汀朝他挥了挥手,“再见,陈兰。”
陈兰红眼睛回过神,他咬牙攀上穹顶的裂缝,山洞的晃动让他像一片的树叶四处摆动。
他费力抓住凸起的石块,忍不住再一次回头,可滚滚乱石已将那道瘦小的身影挡住,他费力寻找也无法再窥见什么......
第46章 宝藏
黄牛上的青年笑盈盈,与记忆中的那道黑袍相去甚远。
但不知为何,苏及却一眼便能笃定眼前的人,于是他也笑了起来:“圣子。”
“唔......我已经不是圣子了,你忘了我有名字了?”
云汀翻身跳下,没穿鞋的脚利落踩进水中,他手牵黄牛,淌着水朝他走来:“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是来找我的吗?”
36/60 首页 上一页 34 35 36 37 38 3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