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衰朽的手指不停在扳指上摩擦,就在沈彻闻以为他不打算再说什么的时候,突兀地开了口。
“这些话,我本来想烂在肚子里的。”奉安公说,“但既然乐书乾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他。只不过,这些事,我希望他听了便听了,不要沉湎于过去。”
奉安公话落又愣了愣,才低头看向手中说道:“这枚扳指,是我娘生前的遗物。她本是宫里的一个浣衣女,被我父亲一朝宠幸,不想有了身孕。”奉安公的语调迟缓,强迫着把沈彻闻拉回了一甲子前的深宫内院。
沈彻闻则被这短短几十个字震惊到说不出话来,甚至差点连呼吸都不敢。
前朝后妃的遗物,在本朝太子手里,这也太,太……沈彻闻有预感,如果这段话自己是在天授年间听到的,兴许今天没办法活着走出知恩宫了。
怪不得沈子鸣非要自己来问这些事。
“我娘空长得漂亮,却因出身卑微连字都不识,与我父亲话不投机,因此并不得宠。至于我父亲,死得很早,以至于虽是皇家人,家里只有我和哥哥。
“我哥只有我这么一个兄弟,所以对我很好,我成了京都一等一的闲散王爷。”
沈彻闻嘴角抽动,心说这老头怎么开始讲自己家里那点破事,横竖跟书乾哥不挨边。他一边怀疑奉安公敷衍自己,一边又不敢轻易打断,只能硬着头皮往下听。
奉安公瞧不出沈彻闻心底的万千思绪,只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一切的开端是在奉昌十八年,我奉皇兄的命令去边疆监军,我在那里遇到了还是边军将领的乐宿齐。”
沈彻闻瞪大了眼睛,他突然就能猜到后续,如果有得选,他一定立刻拿出毕生所学飞出知恩宫,再不往下多听一个字。
可惜他得听完。
“我那时风流浪荡,乐宿齐又颇有姿色,边疆苦寒无趣,于是乐宿齐成了我唯一解闷的乐子。”
解闷的乐子……沈彻闻一想到皇帝那张不怒自威的脸,就感觉身后一阵冷汗。
“我花言巧语哄骗了他,很快我们有了孩子。”
沈彻闻把眼睛闭了起来。
这个孩子的身份可真是太难猜了。
他猜过太子的生身之人可能是前朝贵族无法明说,也可能背叛过皇帝,但打死他也想不到,太子竟是皇帝和废帝生的。
“再后来,京都急召我回去,我走得仓促,把这个扳指留给了孩儿,想着日后他们回京,当个凭证。
“但想是这么想的,到了京都后我才知道,皇兄急病,又没有子嗣,我成为了大齐的继承人。财帛动人心,权势迷人眼。这京都城里,可比边疆有意思多了。环肥燕瘦这么多美人,至于那边疆的乐宿齐,我早忘了。”
乐宿齐似乎带着孩子回过京城,韦朔左拥右抱着美人,连多余的眼神都没给他。
直到边疆连天烽火烧到了京都城,一代新人换旧人,韦朔才意识到,自己当年一场风流,酿成了怎样无法挽回的恶果。
“他疯了,彻底疯了。”奉安公颤抖着声音说,“他为了报复我,放弃了一切,甚至乐宿齐这个人都被他亲手抹杀……但他竟然成功了。天亡我大齐!”
这事实在是隐秘,作为当事人的奉安公,讲得实在太过详细了些。估计连市井里最天马行空的话本供稿者,都编不出天授帝灭齐是为了报复负心人这种故事来。
沈彻闻一度认为自己即将被皇帝满门抄斩,又恍惚想起来自己身处庶安五年,皇帝死得不能再死,他沈家老小的命算是暂时保住了。
“这就是我能告诉你的全部事,告诉书乾,不要想着救我,想在燕朝立足,必须忘了自己的身份。”
沈彻闻暗暗翻了个白眼,心说放屁,我书乾哥才不会管你的死活!
第53章 庶安五年
这件事对沈彻闻来说过于震撼, 但又瞬间使他醍醐灌顶。
怪不得沈子鸣给自己的信上会写,有人密报陛下书乾哥想调兵营救奉安公,陛下动了大怒,将他禁足东宫。想必书乾哥就是因为被人发觉了身世, 借此做了文章, 才导致后来种种。
“你现在知道书乾为何会突遭大祸了吧?他是我的孩子, 所以从一开始就不可能继承皇位。”奉安公喃喃说道,“乐宿齐是个疯子,他恨我,也恨我的孩子。立书乾做太子,是为了给他希望,让他万众瞩目, 成为众矢之的,再在他最辉煌的时候令他万劫不复。”
“不是这样的。”沈彻闻打断了奉安公的喋喋不休,心想,这人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也太低估皇帝对书乾哥的爱了。
陛下不是个拘泥儿女情长的人,他对奉安公的恨,不至于转移到曾与他同甘共苦的亲生骨肉身上。
他对书乾哥的偏爱毋庸置疑, 偏爱到其他三个皇子都有怨言, 这样的爱,是伪装不出来的。
沈彻闻想起陛下还不是陛下的时候, 书乾哥年长一些, 被留在后方看顾没有母亲的他和乐书音。当时乐宿齐征战回来,还穿着铠甲,直奔了他们院子。
几个孩子都在一处午睡,沈彻闻被动静吵醒, 微微睁开了眼,看见乐宿齐怜爱地把乐书乾抱在怀里,亲吻着他的额头,用比喘气声大不了多少的声音呢喃道:“怎么瘦了呢。”
那时他就意识到,对乐宿齐而言,乐书乾与乐书音、乐书和,是完全不同的存在。连沈彻闻一个外人,都会忍不住嫉妒这样的感情。
“先帝是真想让书乾哥继位的,他从来没有因为你,迁怒过他。”沈彻闻说,“我想或许是因为,书乾哥是先帝唯一一个在与爱人共同期待中生下的孩子。”
先帝也并不是不爱其他孩子们。
他怕乐书音没有后盾,所以将他与拥有兵权的沈家绑在一起,临死前给老三和老四取了安、康作为封号,希望他们可以一声顺遂安康。只是这些爱,与给乐书乾的比起来,太过微不足道。
奉安公讽刺地笑了笑:“如果他真爱他,就不会眼睁睁看他死在东宫。”
沈彻闻不打算与奉安公争论皇帝对乐书乾的感情是真是假,他突然想到一件事。如果是有心人利用书乾哥与奉安公的关系,挑拨离间,说明那个人也知道书乾哥的身世。
可是被前朝废帝始乱终弃这种事隐秘又屈辱的事,陛下自然不会让任何人知晓,那么对方是怎么得知的?
“你有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过别人?”沈彻闻问。
“别人?”奉安公伸出手,将扳指递给沈彻闻,“不就是你?”
“除我以外呢?”
“我儿能做皇帝,那我大齐就还不算亡,我怎么可能把这种事告诉别人?”
沈彻闻觉得奉安公说得不无道理。乐书乾是奉安公的孩子,即便不姓韦,依然流着韦氏的血,奉安公即便要说,也得等到乐书乾登基后,不会坑害他。
可如果也不是从奉安公那里得知的这段过往,对方到底是怎么知道这种连太子自己都不清楚的事呢?
“陛下登基后你就一直被关在这里?”
“知恩宫……他要我永生永世铭记他对我的恩德,要我知恩图报,要我俯首称臣。”奉安公说到激动出,口中咳出一滩血来。
沈彻闻心想,难道不是你活该?
如果你当年不招惹陛下,如今你花天酒地做你的皇帝,有陛下这种将领镇守边关,前齐或许还能再撑几十年光景。如果你当初招惹了陛下,之后好好对他,如今你们共同治国,你还是皇帝,太子还是太子。
“陛下有来见过你吗?”沈彻闻想,会不会是陛下过来时,被人猜出了他与奉安公曾经的关系,从而有心人推测出了书乾哥的身世?
“见过……”奉安公佝偻着起身,不知道从哪摸索出一块旧绢布,擦拭掉自己嘴角的血沫,“他为了报仇而来,怎么可能不见我?不来见我岂不成了衣绣夜行?”
随后,他像豁出去了一般,盯着沈彻闻说:“不光见过,我们还有过一个孩子。”
那段岁月对韦朔而言,就是一场梦魇。
繁华的京都城成了炼狱,乐宿齐一身戎装,从边疆跨越万里,只为了将他永远囚禁在深宫。
韦朔最擅长花言巧语,试图与从前一样哄骗乐宿齐。他自以为是地觉得很了解乐宿齐。
乐宿齐表面冷漠,心肠却软,耳根更软。只要几句甜言蜜语,他就会为自己肝脑涂地。
可乐宿齐听完了韦朔那些话,只是冷冷笑起来,朝他问:“说完了吗?说完了,就请陛下搬进知恩宫吧。”
“哪有什么知恩宫?”韦朔听见乐宿齐口中的那声“陛下”,觉得刺耳极了。他在侮辱自己。
“就是从前的齐眉殿,我给它改了个名字。”乐宿齐笑起来,脸上却没有从前的率性洒脱,宛如炼狱爬出的恶鬼。
韦朔怒不可遏:“齐眉殿是我大齐历代帝后大婚的地方!”他的祖祖辈辈都在这里举行婚礼,祈求此生举案齐眉。
“哦?那陛下昔年又是与谁在这里成婚?”
“如果你愿意,我们……”韦朔讨好地说道。
乐宿齐却打断了他:“奉安公,没有大齐了,也没有齐眉殿了。我留你一条性命,你要知恩图报。”
韦朔几乎是被丢进了知恩宫里。
那晚红烛幽微,乐宿齐如深夜潜入的厉鬼。
他们似乎与从前在边疆时并无不同,只是那时是他在上他在下,如今反了过来。
红烛燃尽,流淌的蜡泪汇聚成床榻上的一道血痕。
厉鬼的诅咒在韦朔耳畔响起。
“我会再来。”
韦朔才明白,乐宿齐死了,死在自己在京都莺燕环身的时候,死在刚刚的那个恶鬼手里。
冬去春来冬又至,年年日日复年年。
韦朔不记得过了多少个年头。
乐宿齐仍旧每隔几月就会来一次,每次韦朔都遍体鳞伤。他甚至几次觉得,自己差点就死在床榻上。
这场复仇似乎漫无目的,持续的时间是永远。
直到韦朔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肚子逐渐大了起来。
恶鬼留下的怪物在他体内扎根,张牙舞爪,令他变得面目全非。
他试图弄掉它,杀死它。
但只是流了血,太医过来,他一败涂地。
乐宿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的孩子,你好好怀。这是你欠我的。如果这个生不下来,以后还会有,我会一直让你生到再怀不上为止。”
韦朔终于明白了,乐宿齐把自己关在这里,是为了把他曾经受过的折辱,全部施加给自己一遍。
他为自己生过一个孩子,自己抛弃了他们。所以自己要还他一个孩子,这之后,他们才能彻底两清。
韦朔默默闭上了眼。
至少他知道了这场折磨的尽头。
乐宿齐在韦朔的脖颈上套了锁链。韦朔连离开卧房都做不到,只能听着更漏一晚晚地数着时间。
肚子大起来,衣衫变得不再合身。
腹中的怪物越发有力,稍稍动一下,就会令他不停呕吐。
这些乐宿齐都经历过吧……自己哄骗着他,生下了他们的长子。韦朔那时也并不是有多爱乐宿齐,只是觉得,大了肚子的他更有意思,床笫之间有不一样的风味。
乐宿齐有时会深夜过来,摸着韦朔的肚子告诉他:“等这个孩子生下来,我放你出来好不好,我们还是一家人。介时让书乾也见见你。”
韦朔生出了期待。
可以与乐宿齐重新开始的念头,支撑着韦朔度过了漫长痛苦的产期。没有大夫,没有下人,只有他一个人,苦熬了一天,几乎用掉了半条命,才生下了他们的次子。
不,并非次子,他有过许多孩子,乐宿齐也一样。他们背道而驰的岁月太久,一切早已经回不去。
韦朔抱着刚出生的孩子,心中升起无限的温暖。他是他的全部,他要保护他,看着他长大。
但乐宿齐亲手打碎了这场梦境。
他抱走了刚出生的孩子,眼神冷冰冰地打在韦朔身上,不剩了一丝温情。
韦朔爬下产床,死死保住乐宿齐的腿,慌张又无措地问道:“不,不是说,这个孩子让我来养吗?”不是说,要放他出来,要一家团聚吗?
乐宿齐英俊的脸上绽出讥讽的笑容:“有吗?我答应过你这种事?奉安公会不会是听错了?这个孩子是大燕的四皇子,生母是南疆圣女瑶贵人,与奉安公有什么关系呢?”
韦朔彻底僵住。
原来那些蛊惑人心的话语,也是乐宿齐有意说给自己听。
是为了报复当初自己的那些甜言蜜语。
可笑自己信了。
“这间宫殿,我以后不会再来,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奉安公还有什么好说的吗?”
韦朔看着自己腿上残存的血迹,低笑起来:“有什么好说的呢,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全是我活该。”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乐宿齐。确实如乐宿齐所言,他们此生不再相见。
第54章 天授十四年
庶安五年的一道闪电逆着时光, 在天授十四年的沈彻闻眼前劈下一串火花。
沈彻闻五味杂陈地品味着多出来的这段记忆。
匪夷所思,天方夜谭,荒唐可笑。
他又转身看向身侧仍旧在睡梦中的周贺丹。
十九岁的自己从奉安公那里离开后就顺利与乐书景会和,得知了在奉先殿发生的一切。
与知恩宫隐秘的过往不同, 奉先殿内的旧事甚至不是一段秘密, 它被大喇喇地摆在那里, 所有人都看得到,只是无人留心。
周贺青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沈彻闻想,甚至用不着乐书景多余一问。
沈彻闻想起周贺丹曾经说过,自己生亲缘浅薄,克死双亲手足, 他只是匆忙否认着周贺丹的武断,没能留心,周贺丹明明说过,自己有手足兄弟。
沈彻闻猜想周贺青会不会就是阿青,可周贺丹之前否认过认识阿青,这令他困惑,但还是迅速接受。
沈彻闻半夜醒来, 就这么一直看着周贺丹。
他有非常非常多的话想问, 但却并没有想好怎么说才不会让周贺丹想起失去亲人的痛苦,似乎怎么开口都不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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