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御书房出来后,他走到乐书音面前,低声说:“我已经跟父亲说好了,不会让你见不着阿青,至于打算怎么办,我已经告诉过阿青,你回府就知道了。”
乐书音眼神闪过一丝惊喜,干巴巴地朝着太子道谢。
太子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你啊,就是脾气太倔。你又不是不知道,父亲吃软不吃硬,你朝他撒个娇,退让些许,他总会松口的,总比差点把腿给跪废了要好。”
可乐书音这个年纪,又是这样的性子,让他服软后退,比杀了他还难。
出宫后,乐书音先去了鹤云斋,他拖着腿伤亲自下车让小二给他包上一包荷花糕。
提起自家的荷花糕,小二滔滔不绝,说这是鹤云斋发家的秘方,几十年未曾变过口味,夸赞乐书音品味好。
“家里夫人喜欢。”乐书音说。
这么多年,这是他第一次对着外人把周贺青叫作“夫人”。讲出口后,乐书音心底有一种无法形容出口的暗喜。
好像这样叫了,周贺青就真能做他的夫人,两个人永远不会再分开。
他高兴地把荷花糕收好。他不知道,这是他人生中最后一个可以被称为高兴的瞬间。
马车驶到离皇子府还剩半条街的时候,家中小厮慌张地拦下了车。
在小厮张张合合的口中,乐书音感觉耳边响起尖锐的蜂鸣,唰一下,他的世界唯一燃着的那抹烛火,灭了。
他发了疯一样跑下车,忘记了腿上还有跪出来的淤伤,朝着皇子府狂奔而去。
周贺青死了。
被人割开了喉咙。
死得彻彻底底。
他死前,用尽最后的力气,剖出了腹中还未足月的孩子。
满屋都是血,像下过场红色的雨。
下人们拦着乐书音不让他进到惨烈的现场。
乐书音则像野兽一样撕咬着所有拦他去路的人,终于畅通无阻,跌进了那场已经落幕的血雨中。
孩子已经被抱走让太医救治,乐书音跪坐咋周贺青的尸体旁,将他抱在怀里。他说不出来一个字,甚至连眼泪也不知道该怎么流。
他好像彻底失去了所有情绪,不会哭也不会笑。
乐书音从怀中掏出荷花糕,放在周贺青已经青白的嘴边。
为什么不吃呢?乐书音想。
今天的荷花糕不好吃吗?
乐书音拿起荷花糕,放在了自己的嘴边。
他终于尝了荷花糕的味道,跟他想的不一样,只有微微的甜,带着草木的清苦。
为什么这么喜欢吃荷花糕呢?
乐书音想问周贺青。
可他发不出声音。
他摸着周贺青脖颈上断裂的缺口,又摸了摸自己的。
为什么自己的脖颈完好无缺呢?
乐书音加大了力气,死死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应该这样吧,应该扭断它,应该制造出一个缺口,这样自己就能跟阿青一样了。
燕台意发现了乐书音不同寻常的举止,冲了进去,拽开了乐书音环在自己脖颈上的手,朝他说:“殿下,你还有小主子,你要好好看着她,你不能做傻事。”
乐书音像游魂一般,呆滞地看着燕台意。
燕台意见他不动,继续说道:“阿青是被人杀死的,殿下要为他报仇。如果殿下跟着他去了,阿青的仇怨,再也不会有人报了。”
乐书音像是终于找回了几分理智,抚摸着周贺青断裂的喉管,沙哑的嗓子终于发出了回府以来的第一次声音:“是,谁干的……”
“我刚刚把府里上下都叫来,问过了,今日只有太子一个来过府上,单独在这里见了阿青。”燕台意说,“太子离开后,阿青就没出来过。”
等府里人发现许久没见到阿青时,才想起来找他,结果推门只看到了满目的红,和他尸身旁一个沾了满身血正猫一样发出哭声的婴儿。
府里管事的立刻派人去叫了大夫,又派了府里最机灵的小厮去通知乐书音,因着乐书音跑去了鹤云斋,小厮寻了许久才找到了他。
“大哥……怎么会是他呢?”巨大的痛苦已经掩盖掉了乐书音的所有情绪,此时此刻,他无论从燕台意口中听到什么话,都生不出别的情绪,显得非常平静。
他的情绪已经彻底陷入死寂。
“殿下,太医说,小主子不太好,您快过去瞧瞧。”门外又有声音传来。
乐书音麻木地朝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似乎花费了很大力气去理解小厮通传的话。
他低头看看怀里冷硬的周贺青,又看了看双目通红的燕台意,只觉得眼前不停闪着黑。他想抱着周贺青,忘记昼夜更迭,永远不松开手,直到周贺青醒来看着自己。
可他不能。
他们还有个孩子,周贺青濒死从腹中剖出的孩子。
“你,给他擦干净,换身衣裳。”乐书音松开了周贺青,行尸走肉一般走到门口。
太医的话好多,乐书音听不清,只沉默地看着在奶娘怀里睡着的孩子。
这孩子太小了,在爹爹肚子里刚呆了七个月,心肺全部发育不足,即便能养大,也是一生病弱,又况且,根本不一定养得大。
往后的三天里,他几乎没有睡觉,枯坐在孩子身旁,看着大夫奶娘和丫鬟轮番照料着孩子。
他给她取名叫洄洄,希望她与自己都能逆着时光的洪流,回到与周贺青分别的那刻。自己一定哪里都不去,守在他和孩子身边,谁也不能把他们一家人分开。
洄洄死在了出生后的第三个夜晚。
乐书音失去了最后的念想,彻底疯了。他把自己与妻女关在房中,不许任何人接近。
他搂着开始腐烂的周贺青,把洄洄放在他们两个人中间。他的眼泪终于决堤而出,不停地流着,像是永远不会有尽头,就像他对周贺青的爱一样。
直到皇帝和太子的造访。
皇帝让人把乐书音拉出来,将他与阴阳相隔的妻女强行分开,一巴掌打在了他的脸上。
乐书音双目无神的仰望着皇帝,脖颈间是交错纵横的掐痕,脸色还有尸水干涸后留下的痕迹。
“你看看你现在,哪里还有一个皇子的样子。”
乐书音嘴唇动了动,想说,那我就不要当皇子。
可他随即看到了站在皇帝身后的太子。
恨意终于迟来地蔓延上了他的心胸。
是太子?是皇帝?是太子和皇帝一起?
他们要把自己像前朝和亲的公主一样送去沈彻闻的床榻上,要让自己生下沈家的血脉,把异姓王变成乐家人。阿青挡了他们兵不血刃的筹谋,所以他们要阿青死?
乐书音恨不得自己此刻能生出利爪与尖牙,狠狠咬断眼前这对道貌岸然的父子的脖子,让他们给他的阿青和洄洄陪葬。
可现实是,他不仅没有利爪,此生此世还要对他们俯首称臣。
第70章 庶安五年
凭什么。
乐书音仰望着自己的父兄, 满心满眼只剩了凭什么三个字。
凭什么他们坐拥权势江山,而他的阿青却要成为堆砌皇位的白骨?只是因为他的阿青是下人,而他们是掌权者吗?
我呢?乐书音想。
我也是个皇子。
突然,如闪电劈下似的, 乐书音浑身一抖, 脑海中瞬间出现了个大胆的想法。
我不要俯首称臣, 不要眼睁睁看着阿青和洄洄被当做从未存在过。
既然我也是皇子,那我要往上爬,哪怕刀山火海,尸山血海,我都要往上爬。
我要爬到顶点的皇位,推下坐在龙椅上自以为胜券在握的人。
然后……
然后抱着阿青的骸骨, 和他一起坐到皇位上。
我要让所有人,对他们从未在意、不屑一顾的阿青,顶礼膜拜。
乐书音大彻大悟,发着抖对皇帝与太子流出了掺杂了虚情假意的泪。
“父亲,我错了,我只是太伤心了,一时不能接受。”乐书音思绪飞速转着, 不能态度转变得太快, 也不能让皇帝觉得自己对他产生了记恨情绪,“他是我第一个喜欢过的人, 还有我的第一个孩子, 这样突然离开了我,我没办法控制住自己。”
乐书音不断强调着“第一个”,太子就是皇帝的第一个孩子,第一个总是特殊的。
他把自己对周贺青矢志不渝的爱, 偷换成了对“初次”的珍视。让皇帝以为,他的失控只是因为失去了有特别意义的人,而不是因为周贺青的死。
这两者听起来差不多,实际却天差地别。
前者的意思是,周贺青和洄洄,因为是乐书音的“第一个”,所以才特别,即便把周贺青换成别人,只要能让乐书音第一个喜欢,都会得到相同的待遇。
后者却是在表达,周贺青的存在本身让乐书音动了真情。乐书音想要爬到顶点,拉下太子,就绝对不能让皇帝如此觉得。
他可以对皇帝有怨,但绝对不能有恨。可以一时迷惘爱错了人,却绝对不能彻彻底底地送上真心。
太子说得没错,与皇帝硬碰硬果然是行不通的。
乐书音稍稍服了软,皇帝就扶起他悲痛欲绝的次子,出言安慰:“把他葬了,好好补偿他家里。他只是没有福气而已。你是个皇子,要做天下表率,不能为了一个太监,一蹶不振。他的事情我替你把消息瞒下来了,不会有人知道,你也不要再想他,很快就不伤心了。
“书音,你还小,以后会有很多孩子,也会遇到真正爱的人,不要对一个死人太执着。”
真正爱的人?多讽刺,到阿青这辈子,到死,都没被自己的父亲真正当成过自己的爱人。
乐书音想,乐宿齐懂什么感情呢?他不爱自己的母亲,也不爱冯贵妃、瑶贵人,他是天生的帝王,他没有心。
但乐书音只是停顿了一会,然后对皇帝磕头:“儿臣知道,只是我……父亲再给我一些时间。”
皇帝摸了摸乐书音的脸,叫来手下侍卫,把二皇子府上所有知道他与阿青关系的下人全都带走。
乐书音对突然的变故难以置信,瞪大了眼睛,抓紧皇帝的靴子,强装镇定地问道:“父亲这是做什么?”
“你和他的事,不能让任何不相干的人知道。这些人全都不能留。我会给你派更好的人来伺候。”冷酷无情的帝王,一句话便抹杀了几百条人命。
乐书音重重磕头,他知道,这是皇帝对自己的惩罚,他救不了这些人,因为皇帝就是要让他知道,他行差踏错的每一步,都有人替他去死。
但乐书音还是要求他:“至少,燕台意,和府里的管家,在我身边忠心耿耿,求父亲……”
太子也于心不忍,朝皇帝求情:“父亲总得给二弟身边留些趁手的人。”
“这个自然。”皇帝松了口,他不可能真把乐书音的心腹全都杀光,因为他还指望着他的次子与三子缠斗制衡。
皇帝与太子离开后,王府空了大半,到处都空荡荡的,一片死寂。
乐书音颓然地走回寝屋。他看见床榻上面目全非的周贺青与洄洄,呼吸间能闻到空气中被焚香强行压下的那股气味。
他跪坐在床榻边,将头埋进周贺青的胸膛,死死贴着他,低声自语道:“我会爬上去,亲手杀了乐书乾给你报仇。”乐书音一时杀不死皇帝,但他知道,只要太子死了,皇帝就能体验到和自己一样的痛苦。
之后乐书音起身,叫着刚刚死里逃生的燕台意,合力将两人抱进了棺材。
合上棺材前,乐书音拿出匕首,颤抖着分别摘下了两人离心脏位置最近的肋骨。
横死的周贺青和夭折洄洄没有像样的葬礼,乐书音把他们葬在了自己郊外的一处庄子。为了防止连累更多人,一切都秘密进行。
做完一切,乐书音翻着周贺青的遗物,终于发现了被他死死藏在身后的幼弟。
就这样,周贺丹来到了乐书音的身边。
他们成为了共犯,而此生的目标只有一个——给周贺青报仇。
他们的第一步,就是要让皇帝与太子离心。只要父子二人产生一丝裂痕,他们就可以顺着裂痕将它变成断崖。
至于两人之间最有可能产生裂隙的事情,无外乎皇帝隐瞒至今的太子身世。
太子出生在抚朔关,昔年周彦启老将军曾在抚朔关驻扎,与同是抚朔关将领的皇帝交情甚密,或许能从这上面找到蛛丝马迹。
可周贺丹那时年龄太小,唯一可能知道细节的周贺青又已经身死,事情似乎陷入了死胡同。
这时燕台意开了口。
“殿下,我知道。”燕台意说,“殿下还记不记得,我说过,我曾是前朝大族人家养在少爷身边的小厮。”
乐书音与周贺丹的目光同时投向燕台意,燕台意朝周贺丹露出笑意:“我是贺青少爷身边的阿意,小少爷还记得我吗?”
造化弄人,周贺青变成了阿青,阿意却变成了燕台意。
那年街上偶遇,乐书音让周贺青为快被打死的燕台意解了围,昔日主仆四目相对,燕台意一眼认出了周贺青,于是才求乐书音收留自己。周贺青也认出了阿意,劝说乐书音点了头。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乐书音笑起来,真好,他们三个人,都用不同形式的爱,爱着阿青。
燕台意吐露了很多年前偶然在老爷书房外听到的,一直深埋他心底的,太子身世的秘密。
之后的一切变得简单起来。
乐书音培养起朝中势力,让门下官员有意在朝会上提起太子身世,引起皇帝忌惮,之后再让人偷偷告密,太子意图起兵救出奉安公。
为了稳妥起见,乐书音还让人把太子的身世带到了太子耳边,又给皇帝留下了足够多的把柄。
皇帝误以为知道一切的太子想要救出生父,因此怒不可遏,立即派人调查。
而已经嫁入西平王府的周贺丹早伪造出了沈彻闻的手令,由乐书音的人带给了谢青鸾。
自此筹划得并不天衣无缝的计谋,在皇帝疑心的催动下,取得了最好的成果。
太子被幽禁东宫。
但这还不够。
乐书音清楚,一旦皇帝回过味来,与太子互相袒露的心声,他们所有的计策都会土崩瓦解无所遁形,因此,太子必须立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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