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也不管其他人再劝,覃析拿起一个黑色外套,紧接着看向程迩,“菜秧子村四通八达,从市局到菜秧子村有几条路,有一条最近最好走,和导航的路线不一样。我来开车带你们去。”
程迩最是了解严承州,他的组员一定会严格遵守他的指示,覃析这小子一看就性子直,大概率怎么劝也不会休息,于是他退一步道:“钟哥开车,你帮忙指指路就好,疲惫驾驶很危险。”
紧接着,程迩又点上许琅和余寂时,五人分别开了两辆车,往菜秧子村赶。
从市区往山区走,盘山路蜿蜒曲折、陡峭入梯,隐没在山间,藏入密林深处,路灯昏黄,完全无法照亮黑夜。
乌云黑压压的,浓墨欲滴,漆黑的夜色,狭窄的山路,都只依靠车灯照亮,幸好这边临近景区,安全措施做得很好,路边所有高而坚固的护栏,不然怕是鲜少有人赶在夜里从这边赶路。
两个小时的车程,车辆缓缓驶入村落群,菜秧子村两面环山,一条笔直的马路横穿其间,村落围墙已经很古旧,墙漆剥落,露出碎石的缝隙。
漆黑的夜色中,山脚下的村落一片安宁,村口“先进特色农业旅游示范村”的牌匾醒目漂亮。
刚拉开车门,余寂时抬眸看了眼程迩,男人轻敛凤目,唇角含笑,让他的心微微一动,下一瞬,他缀着些冰冷的指尖就被他柔软温暖的掌心覆住。
他修长的手微微蜷起,被程迩的手包裹在里面。
余寂时被他突兀的举动闹得一愣,薄唇轻抿,程迩却笑着开口,眸色潋滟,荡漾出一片水光。
“外面有点儿凉,你把外套穿上。”
一股暖意悄悄涌上心头,余寂时抿了下唇,轻轻点头应声,紧接着将搭在椅背上的外套穿上。
夜晚的山林间,风都是微凉的,掺杂着一丝朦胧的水汽,拂过脸庞很舒服,但凉意也从指尖蔓延到全身,心底都透着凉。
程迩懒洋洋将外套披在身上,挽起衣袖,露出半截劲长白皙的小臂,外套敞开,双手插兜,显得松弛又散漫。
覃析站在一个大块头碎石上,垫高一点,抬眸望了望灯光黯淡的村落,忍不住感叹道:“这菜秧子村原本也很繁荣的,九、十点钟一般各家各户还亮着灯,村里边都以家庭为单位各自经营农家乐、餐馆,或是卖些特产工艺品,就跟夜市一样,我休假的时候还来这边逛过。”
说着,他便忍不住深深叹了口气,语气透着一丝惋惜,“可惜这案子一出,菜秧子村就被迫停止经营,甭说是游客千里迢迢来落了空,村民赚不到钱,心里也有怨气。从村干部到村民,天天盼着案件能早日告破,他们才能恢复经营。”
倒也不能怪上头催,他们办案确实进度太慢,半个月没任何进展,等同于村民半个月几乎没有收入进账,任是谁也该急了。
他们重案组接下这个案子,属实是压力蛮大的。
余寂时相当能够理解覃析的心情,望眼是黯淡的灯光,想到不知多少村民焦虑失眠,他也不禁深深叹口气,心中隐约也有点焦虑。
民众的期待便是压力所在,这起案件已经大范围传播开来,甚至被写进新闻,盯着的人属实是不少。
昏暗的光线里,程迩微微侧过头,高挺的鼻梁一半匿在黑暗里,唯独一双漆黑的凤眸始终明亮洞然,见余寂时叹气,轻轻笑了,语气随意:“自信一点儿,焦虑没用的。”
余寂时和他四目相对,看着他眸中摇曳的光亮,焦躁不安的心情也一点点被安抚。
覃析带着四人往尸坑走。
尸坑所在的公田位于整个村落的南面,矮山坡度极缓,直连这片田地。
公田面积不小,有一半已经被精心耕耘,土地平整、土壤细腻,另一侧的土壤干燥而坚硬,看上去分外贫瘠,植被稀疏、杂草凌乱。
警戒线几乎将整个公田围住,有一辆警车停在边缘,里面是两名值班的民警。覃析同两人打过招呼后,就跨过警戒线,往公田中央走。
余寂时跟在程迩身后,踩在坚硬的土地上,山间的微风将表层稀薄的土壤吹起,空气中都弥漫着细细的土粒,与湿润的水汽混杂在一起,空气中夹杂着一丝泥土的味道。
巨大的尸坑位于未开垦的土地上,尸体埋得并不深,警方用挖掘集齐在地下挖了一米左右,挖到尸体的三个位置,又往下刨了半米。
被翻到一旁的土壤表层松散的土黄色,表层又覆盖着一层深褐色,颗粒都很大,尸坑内的里层土壤混杂着土黄色和深褐色,显得有些凌乱。
程迩敏锐察觉到异常,戴上橡胶手套,微微俯下身,从埋尸的位置抓了一抔土,放在掌心里,指尖微屈,捏了几粒细细捻开。
又从堆在一旁的土壤里挑了深褐色的部分,放在手心里细细地捻,见余寂时俯身,两只手摊开在他面前。
右手里是埋尸位置的土壤,左手里是埋尸位置周围的土壤,几乎取自同等深度。
余寂时没带手套,分别捏了点泥土,指腹摩擦,感受到颗粒大小的差异,一时间有些震惊,眉头微蹙:“这尸坑里层土壤的土质和公田的土壤,似乎是有差别的!”
其余人闻言,也被两个人的动作吸引,连忙围到周围,也捻了土感受。
覃析掸了掸指尖残存的土壤,一时间嘴唇微涨,震惊得双眸圆瞪,几秒后才稍微缓过神,声音几乎是从唇齿间挤出来:“公田的土壤颗粒会大一些,颜色也会深一些,而尸坑的位置,土壤颜色有点浅?”
“对,我看附近岩石山比较多,刚刚跨过警戒线,从已经开垦过的土地路过来到这里,观察到公田的土壤贫瘠,表层是土黄色,里层是深褐色,颗粒较大,里面夹杂着一些细小的碎石和腐殖质。”
程迩目光平静,似是意料之中,“为了挖掘到尸体,这个尸坑挖得很大,直径有十米了,同样深度下,埋尸位置边的土壤和公田土壤的质地是一致的,而埋尸位置的部分土壤,有些过于细腻,颜色似乎也不大对。”
第90章
“也就是说,凶手是自己带了一些土壤,在将尸坑挖开后,用自带的土壤掩埋上的?”覃析忍不住深吸一口气,怔然看向程迩,“他为什么要多此一举?”
且不说运尸体就已经需要一番周折,连尸坑所需的土壤都带上,凶手为什么要将埋尸如此复杂化?
漆黑的夜色中,山间凉风吹拂,吹得余寂时眸光摇曳,透过朦胧夜雾,他朝程迩看去,同样疑惑着并期待着他的回答。
程迩与他对上目光,眸色晦暗,眼尾略弯,唇角掀开一抹无奈的笑意,轻轻摇头后,他坦白道:“我也不知道,这些年都从未见过这样做的。”
钟怀林忍不住叹了口气,说:“他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隐隐约约有雷声响起,伴随着一道道雪亮的闪电如同藤蔓一样蔓延在天空,黑灰的云层被霹雳瞬间撕裂,将阴沉的大地照得一片明亮,恰如白昼。
“要下雨了!”
不远处是值班民警高高的一声呐喊,紧接着,他们就从汽车后备箱拿出黑色的防水罩,奔跑过来,想要罩在尸坑上面。
特案组几人纷纷从尸坑里面迈上来,余寂时扯过黑布的一角,服服帖帖罩在巨大的坑上,便用碎石块压住。
就在刚刚罩完黑色防水罩的一瞬间,又轰隆一声雷响,闪电劈开云层,雨水轰然落下,形成一张巨大的水幕。
“我靠……”
“该死的。”
瓢泼大雨如同决堤倾斜,顷刻间就将几人的身体打湿,有民警脱口而出喊道,“快回车上去!”
余寂时怔愣间,手腕就被一双宽厚的大掌紧紧攥住,他紧接着回过神来,就被程迩拉着往车上跑,黑色运动鞋一下下踏在地上,溅起泥泞水花,裤腿染上脏污,却也已经完全顾不得。
雨幕被狂风撕裂,斜洒在车窗上,更大的雨从云端俯冲而下,雨势愈发猛烈,如同重锤狠狠地砸在屋顶上、山林间,震耳欲聋,在大地上激起层层水花。
上了车,余寂时微微喘息着,仰起脸,有雨水在脸上缓慢地流淌,顺着脸颊,顺着高挺的鼻梁滴下,从唇瓣,喉结滚落。
车内弥漫着两人吐息出的热气,重浊的呼吸声彼此纠缠,车玻璃上迅速笼上一层雾气。
余寂时稳下呼吸,眼睫被雨水压得厚重,微微下垂,忽然注意到,自己的左手还被紧紧攥在程迩的手掌。
大抵是贴得太紧,他浑身上下哪都湿了,鞋里浸满水,袜子湿了,凉意从脚尖钻入,侵入血液,在全身流淌,而唯独手心是干的,还微微有些热。
是程迩手掌的温度。
十指相扣,余寂时甚至能感受到,他脉搏沉稳有力的搏动,正和他失控的心跳,和砸在车窗上的大雨,紧紧交缠在一起。
浸透的衣衫贴在身上,冰冰凉凉,他脖颈却烧得火热,冰冷的水珠从发尾滴落,滑过滚烫的颈,冰火两重天中,竟让他忍不住颤栗一下。
昏黄灯光下,程迩手背的青筋脉络都清晰可见,余寂时抽手,他的青筋便微微凸起,似是加了力,怎么也不肯松。
不知道他究竟是有意识的还是无意的,余寂时一双清澈的眸子潋滟着浓郁的墨色,一瞬不移地盯着他的侧脸。
程迩也稳定了呼吸,从仰躺在椅背上到支起身,他顾不上擦拭脸上的雨水,把椅背上搭着的毛巾扯出来,抬起手腕,修长的手掌轻覆在余寂时后颈,用毛巾将他湿答答的头发擦干。
双手都在帮他擦头发,那只紧扣他掌心的手也不知何时忽然松开了,残留的温度在掌心化作一层薄薄的汗液,久久不散。
余寂时攥住程迩的手腕,这次就连耳尖都泛着红晕,只是灯光昏暗,谁也辨不轻,可嗓音透着的一丝沙哑颤抖,却将他的心暴露得彻底:“程队,你也浑身都湿了,先自己擦擦吧……”
“你前天还在发烧。”程迩轻垂眼睫,嗓音低沉,向来平静无澜的眼眸中,已经翻涌出浓浓的担忧与愧疚,“覃析早提醒过今天山里会下雨,我就不该让你跟来。”
闻言,余寂时忙宽慰道:“天气预报经常不准,谁能知道这暴雨突然就下了?这不是程队你能料到的。”
毛巾不重不轻压在发顶,程迩的动作细致而温柔。
黑发下,余寂时一双清澈的黑眸,犹如水波潋滟的湖泊,里面有一点星火摇曳着。
程迩将毛巾折好递到他手上,骨感的手轻撩额前垂着的湿得滴水的碎发,开口叮嘱:“好在后备箱的旅行包里有备用的衣服,我去拿一下,你把上衣脱下来擦擦。”
说完,不等余寂时反应,程迩就拉开车门,冲进大雨,跑着绕到车后。
余寂时深吸一口气,纤细的手指深深埋进半湿不干的毛巾里,指尖轻微地颤抖,揪着毛巾的边缘,一颗心也被揪了起来。
半分钟后,程迩拉开车门,被撩上去的黑发又垂了下来,尾端滴水,轮廓清晰的脸庞上都流淌着莹莹的雨水,眼睫毛都沾上水珠。
他怀里抱着的旅行包也已经湿透了,好在里面的衣服还没被浸湿。
程迩从包里拿出一件干衬衫,看到余寂时手里攥着毛巾,正目光灼灼盯着自己,略微蹙眉,轻声开口:“湿衣服怎么不脱掉?”
他的影子将余寂时笼罩在下面,头顶朦朦胧胧的暖黄色灯光被一瞬遮住了,在黯淡无光的夜中,他身周都镶嵌着光。
余寂时抿了下唇,刚要开口,欲言又止。
见青年略有些犹豫地紧紧低着头,程迩漆黑深邃的眼眸里涌上一抹浅浅的温柔,将干衣服递给他,紧接着转过身去,“脱下来擦擦再穿上,我不看。”
车后座的空间狭窄逼仄,余寂时偏着头,安静地凝视程迩,他背对着他,干脆利落脱下湿衣服,干毛巾擦拭着肩颈处的水。
程迩的后背很宽阔,交错着一些陈年的伤疤,背肌和手臂肌肉的轮廓清晰可见,顺着向下,还能看见窄瘦的腰身。
像座巍峨的山,肌肉线条连同肩胛骨蓄力起伏,随着他的呼吸张弛,如同起伏的山峦。
车内的灯光是昏暗的黄,隐约浮动着暧昧的气息,余寂时稳住悸动的心,也将黏在身上的衬衣脱掉,擦了擦后,换上干衣服。
浑身顿时清爽不少,虽然裤子还是湿的,裤腿都被泥土染脏,但至少没有刚才那样令人窒息。
窸窸窣窣的声音消失,程迩开口问道:“好了么?”
“嗯。”余寂时轻应。
程迩转过身坐正,舒展肩颈,疲惫地向后靠,透过车窗看向窗外,被雾气阻隔视线,他抬起手,掌心在车窗上抹了下。
雨还是大雨,只是没有方才那样连成水幕的夸张,豆大的雨珠打在玻璃上,发出吧嗒吧嗒的钝响。
“这么大的雨,山路怕是不好走了。”程迩轻垂眼皮,“等雨停了,严哥那边儿来了信儿,我们就进村里看看。”
出外勤遇到恶劣天气,心里难免烦躁,余寂时听出程迩话中隐含的意思,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唇角荡开淡淡的笑意。
手机震动了几下,程迩垂眸看了眼消息,是洪波市永彻县山区的暴雨预警。
余寂时也瞥见这个消息,抿了抿唇,抬眸和程迩的目光对上,一时间沉默了。
这预警是不是晚了点儿啊?
两人安静许久,就在程迩准备让余寂时阖上眼休息会儿时,车窗居然被用力拍响了。
窗外的暴雨还在下,一个男人站在车窗外,全身湿透,长发被打湿塌在脸上,一张脸颧骨凸起,崎岖不平,癞疮疤布满右半张脸,左眼没了眼球,深深凹陷下去。
余寂时第一眼觉得有些恐怖,暴雨天周围一片漆黑,有人突然贴着脸拍打车窗,隔着一层玻璃,都觉得心尖发颤。
他张着嘴说着什么,被暴雨的轰鸣声几乎淹没,但余寂时稍微懂一点儿唇语,看懂他是想上来避雨。
被他狼狈落魄模样微微触动了,余寂时犹豫了一下,回头看了眼程迩。
程迩目光幽黑,神色冷静,似乎还有些警惕,但见余寂时的目光中带着些许祈求,终于还是松了口气,点头同意。
紧接着,程迩撑起身子,从后座跨到副驾驶,给那人腾出位置。
得了程迩的授意,余寂时随即按下了解锁键,车窗缓缓降下,他扬声喊到:“你从另一边上车吧!”
那人听懂了余寂时的意思,感激地露出笑意,连忙跑到另一边,拉开车门上了车。
男人身上有浓浓的霉臭味,充斥在封闭的车厢内,令人简直想要干呕,程迩默默把驾驶位的车窗打开,哪怕雨水会洒进驾驶位,也要散散车内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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