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就像是一个聋哑多年的人,在肢体摩擦间,爆发出无声的情绪。
这是让导演意想不到的,在试镜时大多数演员都了解了试镜片段中出现的手语,但只有周止一个人是用两个礼拜就学会大半常用手语的人。
机会对周止太难得了,所以他才会花比旁人多十倍、百倍、千倍的力气去争取。
导演在画框后徐徐叹了口气,扭头看向身旁神态轻松,含着棒棒糖,枕着手臂看着两人过戏的年锦爻。
年锦爻本性不坏,只是有些骄纵,方才对周止说出那样的话必定是出于故意。
导演想了想,还是说:“不要为难别人。”
圆圆的糖果在口腔中转动,碰撞着年锦爻的牙齿,发出细碎的声音,他很快地看了二舅一眼,口齿不清地说:“很有趣啊。”
导演语重心长:“锦爻,他们挺不容易的,不要玩过火了。”
“我知道啊,”年锦爻抬手捏着棒棒糖,一挑眉,侧过身去对着导演嬉笑着撒娇:“二舅你把你侄子想成什么人了?”
导演一下笑了,伸手点了点他脑门儿:“你啊!跟你妈一样不让人省心。”
“咔!咔!”导演回过头去,连忙叫停了他们的戏。
余光里,影子忽地闪过,他仰头看到年锦爻从椅子上站起来:“我准备好了。”
白果与韩竞东在教室的第一幕在暂停后拍得行云流水。
导演不喜欢赶戏,两小时的文艺片拍得很慢,一天几乎最多只拍三个景。
他们拍戏的时间大多在清晨与黄昏。
入了夜的午后,周止因熬了两个大夜疲倦万分地窝在窗下的软沙发上,他身上盖着白天穿的羽绒服。周止进组时没有多厚的衣服,这件羽绒服外衣还是年锦爻穿旧了扔给周止的。
好牌子的衣服就是比周止先前几十块淘的那些填充羽绒服暖和,周止倒是一点也不嫌弃,跟捡了宝一样天天穿着这件年锦爻不要的衣服,走到哪里都带着。
周止脸红扑扑的,侧躺着的睡姿致使面颊一侧压出羽绒服拉链的痕迹,他长手长脚大咧咧地伸出沙发,睡得流出口水,被人冷不丁拍了下脸。
“啊?怎么了?!”周止迷迷糊糊地张开眼睛,眼神还未聚焦,茫然四顾。
年锦爻站在他面前,直起身,收回手,语气有点嫌弃,撇了撇嘴:“口水都流出来了。”
周止急忙伸手去擦了下嘴,但嘴唇是干的,根本没有什么口水。
耳边传来年锦爻得逞的笑声,周止如梦初醒,这才反应过来是年锦爻在骗他。
“好啊你小子!”周止一把掀了毯子坐起身,瞪圆了眼睛看清站着的年锦爻。
年锦爻双手插兜,以一种傲慢的姿态,居高临下地看着周止,他十分短暂地笑了下,很快恢复嘲弄的神色:“走吧。”
这小孩很拽地扔下轻飘飘两个字,丢下周止在屋内一人凌乱。
周止转头扫了眼窗外,夕阳已经沉没,天色陷入一种黑与蓝之间的色调。
春寒料峭的风呼呼吹着,年锦爻仅穿着单衣走出房门。
“哎!”周止一把捞起身上盖着的羽绒服外衣,追着他跑出去。
年锦爻看着小白脸似的,弱不禁风,走得倒是挺快,两条腿跟船桨划似的,一会儿就消失在楼梯尽头。
周止三下五除二地跳着楼梯走下去,好不容易在门口追上年锦爻,开口准备叫住他:“哎!少爷,你能不能慢点儿啊——”
他胳膊被年锦爻冷不丁一拽,周止未设防,被拉着一头撞进年锦爻怀里。
别看年锦爻的模样,但真撞进去,周止才发现年锦爻的肩膀好像比他还要宽了,他不得不稍稍抬头,才能对上年锦爻深邃的目光。
“你……”周止愣了愣,抬手比划了下年锦爻额头与自己的,惊异地发现:“你小子又特么长高了是不是?!你吃的什么长这么快?”
周止一边惊于他又增高的身量,一边老妈子似的把手里的羽绒服外衣披在年锦爻身上。
为此,还颇没面子地踮了下脚。
周止揉了揉冻僵的脸,嘀嘀咕咕:“把衣服穿好啊,给你小子冻出个好歹我又要被导演开涮。”
“嘘——”
年锦爻举了一根冰凉的手指,竖在周止唇外,他没有用多少力,轻而易举地把周止看起来锋利,但触摸上去分外柔软的嘴唇压了一下。
周止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怔愣着抬眼,看向年锦爻纳入路灯反射的、发亮的、漆黑漂亮的眼睛。
在沉沉夜色中,巷子拐角很近的地方,能听到场工布置明日拍摄现场的嘈杂声响。
年锦爻和他挨得很近,微微垂下脸,他的手放在周止唇上,没有立刻离开。
那根手指修长而劲瘦,由于挑起的手指,绷紧了筋骨。连接着嶙峋的,很白的手背,发青的血管缓慢向上蔓延,绕过腕心,消失不见,会令人联想到某种不合时宜、不应出现的东西。
周止听到他身体某个鼓动的器官逃之夭夭,不知年锦爻是否能够听到。
年锦爻见他不说话,轻轻垂下目光,放下去,静静注视着周止的眼睛,他压在周止唇珠上的指腹不轻不重地揉捻两下。
周止冷不丁回过神,欲盖弥彰地一把握住他的手,销毁证据似的先发制人:“别耍流氓啊你。”
年锦爻仿佛听到什么很可笑的事情,嗤笑一声,从他手中抽回手。
周止瞪了他一眼,说他没大没小,不懂得尊老爱幼。
年锦爻看着他喋喋不休的嘴,没有说话,转身朝背离片场的小路走去。
顿了顿,周止听着不远处的嘈杂,不由自主压低了声音,做贼似的问:“你要去哪儿啊?”
年锦爻让他闭嘴,跟着来就是。
周止努了努嘴,一边想起导演叮嘱他要看牢年锦爻,一边又看着年锦爻修长高挑的背影,不知要如何是好,深深叹了口气,快步追上去:“臭小子,走那么快干嘛?!哎哎,你等等我。”
周止在年锦爻身后絮絮叨叨,想劝他夜深了,快点回去。
年锦爻埋头在黑暗中走着,没有说话。
片场附近有一处矮山,周止没吃饭,跟着年锦爻爬山的时候微微有些轻喘。
他听着前面传来年锦爻同样不算均匀的呼吸,想到他的身体状况,怕万一出个什么好歹,导演拿他质问怎么办?
这么想着,周止不自觉加快脚步,连忙小跑着跟上去:“回去吧锦爻,夜深了,一会儿万一导演查房找不到咱们,我还没带手机联系不上我就完啦。”
年锦爻还是不吭声,闷头走着。
周止跟在他身旁,絮絮叨叨地习惯性挽住年锦爻的手臂,想拉住他。
年锦爻的臂弯被质量上乘的羽绒服暖热,源源不断的温暖让周止冰冷的手没能立刻离开,他有些冻僵的手指挽住年锦爻,冷不丁打了个哆嗦。
年锦爻上山的步子稍稍慢下来,他把手臂从周止手中抽出来。
热度突然的消失,让周止有些不舍,百般眷恋地朝他手臂离开的方向伸手够了一下。
就在寒意再度席卷上他的瞬间,年锦爻握住了他的手。
周止忽而停顿下来,大脑仿佛失去运转的支撑,任由他与自己十指相扣。
“止哥,”年锦爻在夜幕四合中轻轻地笑了一声。
周止情不自禁地看着他反射光亮的眼睛,缓慢地、漫长地,“嗯”了一声。
“看那边。”
年锦爻抬起一只没有牵住他的手,朝与周止背道而驰的前方指去。
周止喋喋不休的声音止住,他微微侧转过身,望向山坡往下,仿若聚集在山谷之中的城市倒影。
紫到发蓝、发黑的霞光在时间的尽头散发最后呐喊,各色的光线充斥城市,汇聚成一些有棱角的、灼烧视线的斑点。
落日尽头的城市灯火撑起一匹夜,那些光斑变得近在咫尺,却也朦胧影绰。好像冒出很多金色的泡泡,沸腾、翻滚在半山腰。
周止下意识伸手,想要去戳破那些如梦似幻的东西。
“止哥。”年锦爻在他身旁,用轻且低的声音叫他。
周止傻傻地、情难自已地转过脸,对上年锦爻好像挂上星星的明亮的眼睛。
“我之前发现了这里。”
年锦爻嘴角噙着笑,柔声道:“就一直想带你来看。”
周止静静地,没有说话,他望着年锦爻的眼睛,有些东西不用说,捂住嘴巴,会从眼睛跑出来。
年锦爻看了周止几秒,他的影子在山谷中朝周止靠近。
几乎是无法逃避的,不能预料,也不可闪躲,周止鬼使神差地仰了脸,任由年锦爻在他唇上落下轻轻的一吻。
或者,也可以说,周止在年锦爻的嘴唇轻轻吻了一下。
这是一个很难界定谁主导了他们之间第一个吻的界限。
年锦爻微凉的手掌贴上周止的脸颊,他额头抵住周止的额头,周止下意识握紧他们还扣着的手,听到他很缓慢,很柔地笑了笑,问:“周止,你是不是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想亲我?”
周止应该否认,在犯下错误前先避绝所有错误的根源,但他没有开口。
他静静地凝视着年锦爻,攥紧他的手。
“哥哥,”年锦爻在阴暗中,仿佛发起光的,圣洁不可侵犯的完美无缺的面孔上浮现诱人深入的微笑,他用很低,很轻,很柔和的声音,凑到周止耳边,叫他的名字,而后问。
“周止,你是不是喜欢我?”
一直到三个月后,才磨磨蹭蹭拍完文萧所有的戏份。
拍摄比导演先前预期的时长要结束地快一些。
还差最后一场戏,一场伪一镜到底的长镜头,也是韩竞东与白果的结局就可以杀青。
文萧拍完戏就要赶着回学校考试,导演也就没有让剧组一起吃饭。
他们几个主演在二楼的厨房里打了个边炉。
最后半天,文萧情绪恍惚,似乎在做决定,他放下碗筷,小声叫了下周止:“周哥。”
周止应了声,还在夹菜,夹完才注意到文萧的神情,愣了愣,问他:“小萧,怎么了?”
文萧先瞥了眼一旁若无所觉的年锦爻,指指门外:“我有话想单独跟你说。”
“哦,”周止反应很慢,扯了张纸擦了嘴;“好,走。”
文萧走得很慢,走在周止前面。
周止看他还不停下,迟疑了一秒,叫道:“小萧?”
文萧几乎不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脚步停下脱口而出:“周哥我喜欢你。”
周止大脑“嗡”一声,当即愣在原地。
“周哥我知道你不喜欢男生,对不起我——”
文萧转过身来,视线还没放上去,身形就先一顿。
抬起视线对上一双笑眯眯的眼睛。
年锦爻单手拦住周止的肩头,弯下身体,靠上周止的左肩,他勾着唇角,柔和地讲话,很慢:“哥哥不好意思说,他已经向我表白了。”
文萧面上血色全无,不可置信地看向周止:“周哥你怎么会——”
年锦爻在他注视下,握紧周止的手,很深情地回过头,微微垂下脸,和周止对上视线。
“我答应了哥哥的告白。”
在他赤裸的目光里,周止的脸一点点变红,肉眼可见地陷入沉迷。
“周哥,你没出戏!”文萧一眼识破,放大了声音。
第18章 (修)
“不是,不是,”周止话赶着话,连忙解释:“你误会了,我是在戏外——”
但话没说完,他自己倒先愣了,没能继续讲下去。
他到底是真的爱上了年锦爻,还是没有出戏呢?
“他不是什么好东西!”文萧气得指着年锦爻,“一开始白果是我的角色,导演不得已才给了他!他就是为了跟我较劲儿!”
周止笑容僵在唇边,扣着年锦爻的手力气小了,亟待脱落。
一股比他力气大十倍,一百倍的力道再次回握上周止的手。
年锦爻目光幽深地绵长朝文萧扫去一眼,饱含警告。
文萧意识到自己失言了,猛然噤声。
走廊里还有尚未留意他们的杂工来回走动,各方细碎的动静回响。
年锦爻收回了视线,微垂下视线,看着周止,唇角还勾着迷人的笑,嗓音动听,一字一句地说给他听:“这段时间,我看了《肉宴》、《梦吟调》、《欲女斋》,我也看了《赵氏孤儿》、《生死场》、《厕所》、《红白玫瑰》。11年的时候我回国给外公庆生,被表姐带到京北一家很小的剧院看了一场话剧串烧,因为那场戏的一个演员,我走上了演戏的路。”
他笑了笑,从口袋里拿出手机。
周止因他提出的这个时间点,身体微微颤栗,他眼眶稍稍张大了,眼角的那颗痣像烟烫出的很小的很小的洞,静静躺在那里,一呼一吸、一吸一呼。
文萧疑惑不解地皱眉,想不到年锦爻会在手机里翻出什么。
在手机相册里,唯一的收藏夹中岑寂躺着唯一的一张相片。
是一张像素极低的、模糊的合影。
14岁的年锦爻面孔透露着的青涩与高糊的画质,仍旧遮不住他五官漂亮的轮廓。
那年,年锦爻的身高到周止的下巴。
照片中,年锦爻旁边,顶着一张极为滑稽的夸大的浓墨重彩的妆容的演员脱去假发,不伦不类地露出灿烂的笑容,单臂拦住年锦爻的肩头,朝着镜头比了个很大的剪刀手。
11年的时候科技不算发达,拥有摄影机和手机的人都算不上多。地下剧院盈利很少,供电也算不上稳定,在后半段时陡然的停电让所有人始料不及。
打破漫长黑夜的是一声嗓音尖锐,算不上专业的唱腔,婉啭吟唱出《贵妃醉酒》的尾声。
谁都听得出演员青涩、稚嫩的不成熟技巧。
在黑暗中,午夜场的演员几乎都是靠热爱完成了那场,也是唯一一场话剧串烧。
没有很多的观众,也没有摄像机与镁光灯的频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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