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煮豆
彼时云府的人虽对此讳莫如深,但我时日呆久,还是弄清楚这小少年是个甚情况。
他正是云藏的三儿子,云何欢。
其母为一舞姬,是云藏当年一时兴起在西凉秦楼楚馆买的。舞姬失宠后儿子也为云藏所厌弃,半年前那舞姬也去世了,于是儿子更失庇护,成了关在云府中的一条小流浪狸猫,没有人管。
小猫都当牛衔环了,我自然顺手管了起来。先是攒攒府中配发的柴火和炭,给他烧水清洗,理成人样;再借他备用的麻衣穿,帮他束发;每日屋外煮饭菜,有他一份;同别的门客一起去云藏那凑热闹,得到什么大家都有的赏赐、点心,也给他。
最重要的,晚上有空,教他读书识字,学点做人道理。虽则我自己也没做成个好人,至少不算太烂,以后发达了应该能娶到媳妇;可他这样下去显然娶不到,人小也要未雨绸缪。
云何欢是愿意学的,起初。他一个月内已学会认许多字,于是又我决定教他读诗,品味前人意境,从而修养己身。
但我与他一月出头的萍水缘分,正毁于此。
我没有教小儿读诗的课本,就见到什么,给他讲什么。
讲诗第一日,我晚上带他赏月,给他讲了半首带他名字、带有月亮的诗: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这诗是宫怨诗,后面的句十分悲戚,我便没说,我只解释这四句,是说新裁下的丝绢,如霜雪般皎白,把它做成一柄合欢团扇,正如这浑圆朗月。
云何欢听了,捧着脸开心得不得了:“你在说我好看,对吗?”
我本意并非如此,但他喜欢这么理解,倒也没错,便点头肯定,未反驳。
于是当晚他仔仔细细记下诗句,睡着都念叨了一晚上。迷迷糊糊还道:“我知道我好看,我还知道你也好看……以及娘亲最好看……娘亲说,她家乡在北狄,她被卖到西凉来之前,看到的家乡的草原,也很好看,可什么是草原……”
第二日,我同别的门客一同出去后回来,他缠着我,要我再讲第二首诗。
我想起他昨晚念叨母亲家乡的草原风光,便教他一首描述草原风光的诗。天似穹庐,笼盖碧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这诗释义简单,我稍一解释,云何欢便也和昨日般特别开心起来,反复念叨,仔细记下。晚上床头,还挤过来扒着我胳膊,背了好几遍,问我他有没有背对。
这次他手脚卷着我胳膊睡觉,我并未躲开。
但第三天,他找我要新的诗,我却不知怎的,说错了话。
彼时我正在煮菜,把豆子从豆荚中拆出下锅、豆杆用完扔入锅下柴火堆。我想教他一首有内涵的诗,从而让我也显得极有内涵、不是只会夸他或者夸哪里漂亮,便借此讲: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云何欢没听我解释,已先认真跟读,念完数次,再道:“我记下了,我听得出这是讲豆子的诗。是说豆子也很好看吗?”
我认真道:“这诗是讲,豆子和豆杆都是同一株上长出的,豆杆却变成了柴火,在煮哭泣的豆子。他们互为兄弟,却自相残杀。”
云何欢脸色寂然,他静静瞧着我,目光变得极冷,未追问更深层释义,也没背第二次。
我以为他没完全明白,补充道:“这诗是教后人不要兄弟阋墙,兄弟之间都是同根出生,应要和善友爱。”
然后,云何欢又静默了片刻。
再然后,我一锅豆子都被他掀了。
少年好看的脸立刻变得无比狰狞,嘴里骂出无数西凉口音或北狄口音肮脏俚语,我不能听懂。最终他骂得自己先哭了,一脚踹在我脸上,几乎把我下巴踢错位,气冲冲地就走了。
看来他只喜欢我的皮囊和花言巧语,不大喜欢我的内涵。回想起来,都下巴疼。
这件事我当时觉得有些莫名。我试着在满云府我能去的地方找他,弄清楚怎么回事,可约摸他是刻意避我,从此,六年,都没在我眼前出现过。
现在想来,可能是因为他和他那大哥二哥,兄弟关系不好。
也不知后来他都睡在哪里。
雾谭帮我打住回忆思绪,返归主题:“……你确认你这是与他交情很好、可以扶他当主君?要不你还是去求大皇子收你,现在跪还来得及,万一不会被抄家砍头只判个流放。”
我很抱歉道:“流放我便两袖清风,从此再养不起你这样优秀的影卫,容易被人一刺杀就死。最好别流放吧。”
雾谭真诚道:“即便我因你给不起工钱离开你了,你也要相信自己命硬,毕竟祸害活千年。”
闲扯这般久,后面内容又让本十分期待的雾谭失望,他以极快的速度恢复了哈欠连天,这次真回房梁去了。
我也回卧房,盖好被,在我优秀影卫的保护下,满足且安心地再睡半个时辰,起身上朝。
今日上朝,无事,老模样。直臣进谏,说前年云藏老儿……哦,英明的陛下征讨叛逆时,本太傅留守京城掌管大小事务,曾收受大量贿银,胡乱用人。
彼时云藏强行逼禅废帝不久,为稳定朝局,我在京城平衡各种势力,家里不由得便多堆了点见不得人的东西。我均装箱登册,最终都送进宫里让英明的陛下回来后定夺了。之后那堆东西便如针入大海,半点影都没再见着。
且今日英明的陛下坐上头,也未替我开解,只咳嗽着说相信秦爱卿不会做这等事。可见这也是他捏我的其中一步,指不定等抄家时,又给我偷偷运几样回来,说是我府上搜出的,重新坐实我受贿恶名。
所以有些事,不能过于防患未然、干得太好。
当年就该让京城种种势力乱一下、让废帝帝党占占宫门,本太傅再力挽狂澜,今日大家才会只记得本太傅美名,不会去深究本太傅力挽狂澜同时居然还收了几两银子。
本太傅如此遭弹,仍是得冷脸给英明陛下干活,忙完尚书令公务,傍晚时分,才能出来。
敲定要扶持哪位皇子,已迫在眉睫。
出宫门后,到安全地方,我掏出袖中藏了好几日的粉色手帕,细看上面文字。
这上面写的是平昌门外哪街哪市,一个位置。
现下雾谭估摸正躲在暗处守护我。但昨夜他兴趣丧失太早,我其实并未倾诉完,是以我今日接下来要做的事,在他眼里,会比较莫名。
因这手绢,正是几日前上元节前夜,云藏在宫中宴请群臣,扮作陪侍舞女的云何欢抛我手里的。
当时诸臣皆饮酒入深,大家都有些东倒西歪。我正坐在下座右首,借酒意打开扇子伤情,思念那个毕生不可能得到之人。
就在这乱七八糟时,换了一批歌舞。这批舞女均轻纱掩面,显然没有人注意,三皇子竟完美混入其中。
我是唯一一个发觉的。因他那双含情桃花眼,莫说六年,便是六十年我都很难忘记。就眼睛模样而言,那个我来京城后一心喜欢却追求不到的人都不如他。
我认出了,云藏老儿却没认出。这批舞女起跳后,他还拊掌说乐坊司排得好,可见有多久没注意过自己的三儿子。
全程我并未和云何欢搭话。他站位在边角处,随歌舞移动位置。终于有一瞬他到了我身侧,香袖掠过,他在我案前微微阖眼,再抬目,一刹顾盼生辉,就让我想起了功成名就后需要娶媳妇、养媳妇、生很多伢子的人生大事,也让我想起了生疼的下巴骨。
再回神,手里就多了这条淡粉色、写了个接头位置、并写明要晚上去的手帕了。
今晚,我就要去。正好看看这三皇子几年发展如何、心性如何,可用不可用。
我回府换过一身低调青衣锦袍,半个时辰后,在平昌门外这街这市下马。
而后我就感觉六年前的脑仁疼又犯了。
这位置是南风馆。
第4章 故怜
南风馆。
软红绕栏,脂香清雅,并不媚俗。和我曾路过的普通秦楼楚馆不同。
但这还是窑子。
我一想到雾谭正暗处护我、却瞧见我逛一大圈到这种地方,就感觉背很痒,仿佛十万只蚂蚁在啃。
无法,来都来了。我做好心理准备,扫开竹画折扇挡在身前,提起气势,大步朝里走。
此处两层,一层供恩客赏人赏乐赏舞竞红标,二层多有老货搂着小倌进出厢房小门,可见是用来办事的。帕子上没说我要在楼里何处找云何欢,我便干脆效仿旁人,付了入席的银两,找个桌坐下,点壶霜华酒和两碟小菜先吃着。
第一次逛楼子,本太傅不大有经验,向别人虚心学习,不寒碜。
未多时,等来了竞红标。
过程大约是楼子里年轻像样的倌儿先上台表演,吹拉弹唱乃至艳舞,完毕后类似我这种列座的客人便可竞标,价高者得,可拥这位小倌入帐一晚。所以我觉得这楼格调也一般。
如此想着,我又摸了摸折扇。还是他最有格调,超然脱俗,仿佛被神仙点化过一样,除了不喜欢我,左看右看都好。
又过一个时辰,少数恩客拥着各自所爱去了楼上,我仍等着,大部分恩客也等着,且越等越讨论得厉害。好像是说,马上就到压轴美人。
“这美人不是倌儿,这几日却来这招客玩,你说稀奇不稀奇?”
不久,来了。
上面介绍,接下来的就是今日最后一位美人,名唤酌芍。但他不是楼里的,不竞红标,诸位若有意,将由他来选哪位有缘。
我抬头去看。瞧见眼睛,确认了。
果然是云何欢。
他一身素白纱衣,缓步上台,步步轻移走在云上,腰束得极纤细,连我这种文士仿佛都能一把擒住。
仔细看,长发用一根细红绸拴了红结半披在脑后,耳上又坠着水滴形状的红珠,加上这样的一双眼,红白相衬,出尘又鲜艳,搭配得不能更绝色。
尤其是这纱衣,他穿得不是很严实,衣襟斜交在胸口,流露大片好瓷般的雪白肩颈,灯火一映,发着光一样。
我看得有些呆。列座其余恩客,一时间也惊呼不绝。
但我呆的原因大约和他们不同。
宫宴上他的舞衣较为宽大,我没瞧清楚身材。现下一看,怎么还是这么瘦瘦小小的。
今年该十八了吧,瞧着还像个大点的少年。怕是已定了型,以后再补也长不高了。
我突然有点后悔,当年被他踹懵了脑子,没将人拉住说开误会。当年和他分开后不久我便得了云藏青睐,自此平步青云。若我一直将他喂着,他定比现在好些。
不过,他居然这般堂而皇之地在楼子里……
我心中盘算着,却见台上云何欢背过身,两手抬高比花指,素色衣袖滑到臂弯。这起手,像是要跳舞。
想起方才那几个倌跳得露腿露腰不忍直视,我赶紧抬手一拦,高声道:“等等!酌芍公子,你看在下可有眼缘、能直接入得了你的鸳鸯帐?”
云何欢动作顿下,转回身来,未说什么。但周围立刻有旁人笑我。
“这位公子,人家还没跳呢,你怎么就急色?”
我不是急色,但没法解释。
“酌芍公子来此处跳四五日,一个入眼的都没挑着过,你以为你也有些脸,他就能看上你?”
……等我接头也不必如此,以前还教得进去话,如今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我压下心头酸涩,霸气地摇折扇:“我当然有这自信,叫酌芍公子立刻跟我入帐,只舞给我一人看。若是不信,你们问他就是。”
于是上面,云何欢开口了:“我要,也不要。”
我扇子顿时摇停下。
我瞧见他眉眼弯起,眸光流转着百般缱绻,可并不止对着我,还对着在座的所有人:“这位公子,我要跟你入帐去快活,但我不要只跳给你一人。既然大家想看,今日的舞,我一定要先在这跳完。”
最后他的眼完全才对着我,缓慢一眨:“公子,好相公,就当先奖励我,大度一点吧。”
我全然不知该答什么,我只能默默抬起手臂,准备随时打响指,叫雾谭莫再隐藏立刻出来帮忙。
云何欢在台上道,他要跳的,叫翻云覆雨舞。
然后我就一直等着,将这翻云覆雨舞看完了。
翻云覆雨舞,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竟全然是字面意思。这舞只在手上,素手婉转翻花,时而合掌横挡双眼再缓缓重现,时而指尖相连臂作窗,将他脸隐在窗后,一瞥一笑,叫人断魂。
四周赞叹惊呼,我全没入耳。我只盯着他断着魂想,这肩膀和小臂漏着,还是太冷。
所以之后,他下了台来勾我腰间衣带、带我走入一处厢房,关上门,我第一个反应便是将他衣襟扯正,再解下自己外袍,给他披上。
“秋夜霜重,三殿下身子单薄,出来须多套几件,不要染了风寒。鞋袜也要注意穿厚实,免得生冻疮。”
我下意识还把他当成落魄的小少年,此话出后,我才恍惚过来。正要敛裳跪了行礼,胸前却蓦地一重,被小猫紧紧扑上了。
他双手紧抓我襟前,脸在我颈下使劲挨蹭:“秦不枢,秦太傅,你记得我脚上生过冻疮,你果然还记得我。我就知道你会来,我在这跳舞等你,好叫你一眼就能瞧见。六年前是我的不对,你教我诗没有恶意,我却误会了你,你别不要我……”
不知怎的,他这样,我瞬间就想起了那只十二岁没发育、在被子里摸开我衣服的爪子,浑身寒毛倒立。我赶紧将人推远些:“三殿下,请注意身份,容臣行完礼再……”
他不依,又扒上来:“秦太傅,太傅相公,我现在弄明白了,当年你对我好,我却因一点小事就弃你离开,我不对,我认错。”
我想起我那段时日的莫名,不由道:“三殿下多虑了,臣没因此事怪过三殿下。”
我只担心他后来没了我,过得不好。
我一直想找机会将此事说开,可以这种方式说开,又怪得很。
云何欢不觉得怪,吧嗒道:“其实我后来很快就后悔了,可同样,很快秦太傅你也得了我爹重视。你地位变得那么高,我自卑,怕你看不上我,才不敢再来找你。我现在真的想弥补,我们重新开始行不行?”
这次他手脚全扒我身上了,我一下身负千钧,老腰微折,却完全推不开,只能顺着他的逻辑劝:“殿下,臣与您萍水之缘已断整整六年,而今臣心有所属。这事您也该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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