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只得让雾谭先自己回家,我大半夜摇到宫里,拐尚书台去,给陛下拟旨,给陛下加急。
我写着,云何欢猫在我身边,抱着膝盖,完全蜷成一团,眨着充满歉意的眼睛:“秦不枢,你休息很重要,我是不是真影响了你睡觉?”
我道:“臣整日无事,白天再补也没什么。”
云何欢嘟囔:“对不起……早知就不急,当场写个草稿先颁算了。”
我道:“那样便来不及一早拟成正旨送出城。”那样我就不会有合理机会,坐下来与你闲聊,稍稍满足多日的思念。
我就借此再贪一晚上。
我写着,云何欢悄悄越挨越近,却不敢过分,只和我衣裳碰着便停了。
他拽了拽:“秦不枢,雾谭哥对你好么?”
我一僵,定了会,答:“还行。”
“那就是很好。”他收回手,又把自己抱成一团,“他对你好我就放心了。”
我道:“但不是陛下乱想的那种好,陛下莫要误会。”
云何欢道:“我不是在误会,我就是单纯想起来感觉……他真的比我对你好太多了。”
……我继续写,跳过这个老越绕越乱的话题,边写边道:“陛下如今,已初具君王之相。臣今日见到陛下,听着陛下说的话,也真是很觉得,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云何欢一愣:“是吗?这好像……是第一次我跟你意见不一致,你主动选择听我的?”
我莞尔:“对。这次陛下说得比臣有道理,考虑比臣更加实际。臣很欣慰,也很担心。”
“担心?”
“臣担心臣……逐步退出朝局后,陛下弹压不住其他朝臣。”我微顿,直说与他,“权力,尤其皇权,非是臣向大家说明以后交还给陛下,陛下就能接住的。陛下除了要有能力,还要有功绩。”
云何欢领悟:“功绩,这个可以慢慢来嘛。等大玄国力上升,天下清平,自然就是我的功绩。即便你以后、以后只愿做我的臣子,这件事上只要你对我有期待,我绝不让你失望……哪怕你不想喜欢我了。”
国力上升,用的时间太长。三年时间,只怕不够。
最快的办法是迅速培植出一派帝党来打倒我,给我定罪,上骂名,列奸臣册,让我永世不能超生,拿我的命我的一切来铺路,将打倒奸臣作为自己稳固龙椅的功绩,就像我对云昭那般。可今日之后,只怕无人再敢做这出头鸟来附庸他,这条路,只怕是行不通了。
他必须在我离世前于国立下大功,让我的党羽都愿意主动服从他,认同他作为皇帝的资格,才行。
我却一时想不出办法。这实在是过于困难。
又小半个时辰后,我写罢了圣旨,盖了玉玺,准备再盖尚书台的批章,如此才算完。
云何欢看着这圣旨,忽然将我拦住:“秦不枢,你等等。”
我继续端着平静无澜的神色,问:“陛下还有何事?”到这就可以了,我不能再久留。
云何欢又盯着圣旨一阵看,道:“我怎么记得……有的圣旨不是写在专门的帛上,而是写在竹简上?”
我耐心解释:“竹简多用以记录文书典籍,很少用来专门记圣旨内容。最多,暂且找不到专门的空白圣旨时,记一记草稿。”
“等等,不对,很不对,”云何欢使劲摇头,低头捂住额角,“我印象中,似乎有一份极其重要的圣旨记的竹简,很重要,很重要……我……”
我想了想,提醒:“那是您封太子的圣旨。彼时情急,应该没有来得及转到正式帛书上了。于您而言,它的确很重要。”
“也不对,不是这么简单,关于那封竹简圣旨,还有……”
我以为,这不过是我们之间最后的闲聊。可片刻喃喃后,他却突然捂着头发出一声凄厉的惊叫。
我有些吓到,忙上前些想查看情况,可等云何欢抬起脸来,他面颊上已流得满是泪水。那双桃花瓣样的漂亮眼睛,在烛光下熠熠生亮。
而后,他用尽全力扑进了我怀里。
“秦不枢,秦不枢!”他急促地抽着气,四肢死死扒住我,对我说的每个字都像从胸腔深处挤出,“我想起了,我全都想起来了!是误会,我们还有可能,秦不枢,你听我解释,当年只是一场误会!我没有杀危韶!”
第67章 太迟
他说他全都记起来了。
他说他没有杀危韶。
我最害怕的事情、我最想知道的真相,猝不及防地扑到了面前。我由他抓着晃着,看着他在我怀里着急忙慌又喋喋不休,边说边掉眼泪,听着他颠三倒四地从这说到那,字不成句更不成段,一时间,仿佛魂都空了,也没能反应。
云何欢抽噎着跪直,捧住我脸:“秦不枢,你为什么不动,你为什么没反应,你听到我讲的话了吗?我没有杀危韶,我没有……”
我还是未动,于是他就跪在我面前,攀着我,一直讲。大概等他翻来覆去重新讲第三四遍的时候,我才神魂稍回,开始一点一点地听进耳中。
他从没有下过任何命令杀危韶。在动手杀云藏那日前,他原本已在考虑,待事了就把危韶放了,好换得我的倾心和喜欢。
可一场无端的大火骤起,林中小屋连那片林子都成了飞灰。危韶人在哪,是生是死,他一点都不晓得了。
他无比清楚,他曾故意经常用要杀危韶要挟我,这种时候冒出的这场大火,一定会让我误会、会让他在我这万劫不复。所以,他忙不迭地赶到了我面前,想尝试跟我解释。即便先挨了我一巴掌,他原本,还是想解释。
然后,他便看见了那份竹简圣旨。圣旨上写着,要赐死云知规。
就跟我先入为主、瞬间认为他杀了危韶一样,他也就这么先入为主,以为杀掉他大哥是我的本意了。
“我气疯了脑子,就感觉原来我多日的怀疑都是真的,你却还极力否认,还在问我为什么杀危韶……”云何欢讲不知道第几遍,仍然被自己绕得语句颠倒,“我一下子觉得你不光变得不喜欢我了,还很虚伪,就干脆把所有事情都认下。我当时、当时只是想气一气你,要你好看……大不了,你对我的误会,以后再来慢慢解释……”
他说着,泪珠一滴又一滴地扑簌下来,嗓音沙哑:“秦不枢,我真的……没想到会发生后面的事,我不知道你……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我因那杯保护他而饮下的毒酒,身体已经很差了,绝不能动怒激气。
从雾谭那得知,我须一月内服用解药后,他先是满宫里找,没有找到;但他突然想到也许云知规那有消息,便以最快速度及时传信到北境边军,因此,才让我得救。
只是那时候,他担惊受怕,怕我死,整个人已在崩溃边缘。于是,云知规的死成了最后一根稻草,终于让他彻底疯掉了。
所以他才没能及时解释给我听,所以这段误会才会拖这么久。甚至他还在发病时,都拼了命地向我赔罪。
明明这是不久前,我尚在极力想弄清的真相,现在眨眼间,真弄清了,我还得到最想要的结果。可除了满心空茫,我却没有任何想法了。
他不敢再用劲捧住我脸,手指在我脸上小心翼翼轻碰着:“秦不枢,我、我不是说那个误会解开我就没错,那次是我任性乱来,是我害了你。但我们之间重来,应该还是有可能的!还是……有可能的。”
我依然未动,他慌着道:“秦不枢,你听懂了吗?我喜欢你的,我一直都喜欢你,我以前只是不懂该怎么去喜欢,我错了,我错了!我求求你,你再给我一点点机会,哪怕,哪怕你就偶尔施舍一下我、偶尔让我见见你,让我跪着服侍你,让我有机会一点点地向你赔罪,都可以。你考虑一下,求你再考虑一下,如果你还是不愿意,我……”
说到这,又有一滴泪珠滚下:“我就没办法了。因为这个误会错过你,我是活该的。”
“……陛下,太迟了。”我勉强支起两分力,缓慢开口,“其实臣与雾谭,并非你想的那样。不过重来或赔罪之事,还是算了吧。”
云何欢揪住我,哆嗦道:“秦不枢,你不相信我说的话吗?的确我现在没有证据能证明我说的为真,但我……”
我退开了两寸,微微躬身,以手撑地,向他垂目坐跪:“陛下,臣仅剩两三载寿数,不能再长伴陛下身侧了。”
他方才,翻来覆去那样多的话,顷刻停了声。连一丝近在咫尺的呼吸,我都已听不见。
我继续说:“那杯毒酒发作后,臣便已身体尽毁,之后的日子,虽尚能活,也不过拖着命而已。原本能拖十年,但前段时日大夫诊出,臣头颅中有血瘤积聚,药石无用。臣此生,约就在这两三载之中。”
以前我总压在心里,但总有一天是瞒不住的。
我就这样保持姿势,跪坐很久,也没得到回应。
我不敢抬头看他神色,我始终怕的就是说出后,见到他的神色。便接着说:“臣愿意相信陛下。这件事的真相,曾是臣一块心病;另外,陛下的将来、大玄的将来,又是臣另一块心病。现今,陛下几乎将臣两块心病都已治好,臣此生无甚所求。臣……很满意,陛下您,也不需要再赔偿臣什么。”
我说完一句,再跪很久。但还是没回应。
可能我说得还是不够明确,他不想信也不想听,在装傻。毕竟他对我用的小心思,总是特别多。
我最后道:“臣做尽恶事,手中累累白骨,是罪孽深重之人,如今天要收臣寿数,臣应当领受。臣余生只想安心看着陛下长成,最后辅佐陛下走一小段路。陛下千秋,还很长,所以……请您放下臣,也放过您自己吧。”
他依然凝成了雕一般,纹丝不动。这次我不再等他回应,叩完首,我便为案上圣旨按下最后的尚书印,卷好,摆放在他面前。
“陛下,臣早上需回府定时用药。臣告退了。”
离开时,我又回望了眼他的背影。他仍旧跪坐在原地,身上穿着世上最尊贵的、绣有天子纹章的玄色龙袍,却失了魂魄。
直至出了尚书台,快出宫城时,我才听到里面传出一声凄厉的、嘶鸣般的啸响。一声过后,停顿片刻,一声又一声,呛咳得支离破碎。
原来当年不过一场互不信任造就的误会,他那时是喜欢我的,不大会表达而已。
今日能解开,真的很好。
只是太迟了。
回府后,我困且晕,若没人搀着,险些走不下马车。一听我说晕,接我的管家骇得一激灵,整个府邸的家丁都紧接着一激灵,忙得热火朝天,扶我回屋,喊大夫,烧水熬药,叮铃哐啷这样那样。众人在我身上施展期间,我终于困得睡着了。
醒来时是傍晚,意料之中,周围一圈的人,我是瞩目焦点。雾谭就坐在床边挨得最近,手里正拿着个湿帕子,要换我额上的。
见我醒,雾谭立刻缩了手,帕子递我,让我自己换。我照做,然后道:“不必大惊小怪,我就是一宿没睡,太困而已。”
雾谭道:“嗯,边补觉边发烧。”
我不敢再动,收回手乖乖缩在被里。雾谭对大夫道:“太傅大人醒了。劳烦您过来,给他细说一下病情和以后要注意的地方。”
大夫上前,一礼之后,开讲。说我脉象如何不妥,比前日有恶化,还染了轻微风寒,之后半月都须卧床闭窗休养,不能再出门。这些提点都在我意料之中,我均颔首应下,表示一定遵循。
本以为今日这经快念完了,大夫却突然问:“太傅大人,近年您可是忧思过甚?”
雾谭在旁边,我只好略微老实:“有一些。”
雾谭瞥我一眼,替我补充:“相当忧国忧民,不要命的那种。”
大夫道:“太傅大人病情持续恶化,估计也有思虑过度,心无生念,耗伤了气血的原因。若能移情易性,调好郁结之症,于身体应是大有裨益的。”
我还在想这最后一句经该怎么应,雾谭已先答:“晓得了。他现在没活头很想死,得让他过开心些,对吧?”
大夫连连点头:“没错,将军,这比日常用药和针灸养身都更重要。”
我试图开口,雾谭拿被捂我嘴:“太傅大人说他也明白了,会配合治疗。”
直至众人尽皆出去,放我静养休息,雾谭才把被子从我嘴上放开。
他抄手臂立在我床前,道:“现在开始治你的心病。说,你要怎样才能高兴?”
我小小地挣扎:“雾谭,你方才讲得也太严重。我没有心无生念。”
“你想不想死我瞧不出来?你只是没主动去找死,每天等死而已。”雾谭还是很难糊弄,“快说,要怎样你才能高兴?需不需要我去把你那三殿下蒙眼绑了,拿来给你玩一晚上再还回宫里?”
我想象了一下,意外地感觉很不错,赶紧把想象勒马,咳两声道:“有心无力,别吧。而且昨晚,他完全恢复记忆,已和我说开。危韶那把火不是他放的,这确是一场误会。”
虽然,我半生都误进去了。
雾谭微顿:“但没见你带他回来,也没见你留在宫里。”
我扯了扯被:“我郁结源自于他,也只有他能解。但我实在是累了。所以雾谭,你不必费那劲非让我高兴,我觉得这样淡淡地躺着,就挺好。”
雾谭道:“那至少先遵一半医嘱,休要再半夜出门吹冷风,又跪又站,平白损身子。”
听到了听到了,两只耳朵都听到了。
腹诽我不敢出口,我只敢把自己缩在被里乖巧点头。
第68章 风起
齐尹之事,让我与云何欢又见了一面,还说开了误会。但终究只是插曲,最后什么都没能改变。
我在家中躺着,感觉前后并没有什么变化,我们依然这样远远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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