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分政务是云何欢自己在处理,这样寄来寄去的奏疏不多,我每日只用三个时辰便能看完,能把握住在一个雾谭出门当值到晚间回来的时间里,完美避免挨骂。等他回来时,我已乖乖坐着或躺着了。
但又过两天,雾谭竟专门午时杀回家一趟。我左手舀着粥吃、右手执笔写字的场景,刚好就被他撞见。
我看他脸似乎有点绿,默默将奏疏卷起,捧着碗专心用粥。用完后把空碗拿给他展示,表示我吃得干干净净,真的很老实,你方才一定是错觉,好雾谭,希望下次不要中午突然杀回来突击检查。
但雾谭竟没有发火。
他反而让人把碗收走,替我重新研墨,给我将腰后的软垫加了一块,再多推两盏蜡烛近前。
做完这些后他问:“你看舒服吗?还缺不缺?”
我连连摇头,不缺不缺,不敢缺了,很齐全,我吃喝都在床上就差拉撒了。
于是雾谭伸手:“那给我一份空竹简,笔也拿来。”
我疑惑:“你做甚?”
“写表上奏。”雾谭道,“我如今也是武官。劝你不如劝他。”
他如此一说,我有点不太乐意交,可我又抢不过。没一会儿,我还没写的一份竹简和多的一支笔都被他拿走了。
第二天拖到我府上的奏呈,便只剩下六份。而且里面,也再没夹带任何信纸。
每一份奏呈下面都批注了,愿君安养。
减少奏呈就减少奏呈,却连信都给云何欢吓没了。我把之前的信拿出来数了数,二十来张,做随葬品都不够装一盒的。实在可惜。
奏呈看完后,我没东西可读,百无聊赖间让人拿来府里账册,数一数钱。不数不知道,原来我有金万两,银数十万两,丝绸布帛无数,食邑和庄子一直有收入。还有三年的俸禄扔在宫里,懒得去取。
鼓捣这个,我又忘了时间。雾谭回来,直接撞上,藏都来不及藏。
他上前来拿过去,一瞧:“账册?你没事在数钱,还是嫌我上次多花?”
我乖乖交待:“我在算过几年我的钱怎么分比较好。初步有了点规划,你要听吗?”
雾谭愣了片刻,还是没发火,不同寻常地温柔:“你讲。”
我在账册上开始比划:“金银珠宝,大部分交给国库,你再拿些傍身,府内家丁每人金银各发二十两;另外家里的财货……”就这么喋喋不休了半个时辰。没办法,身外之物实在太多,又不能带到下辈子。
雾谭听到最后,评价道:“你这么多家财,远离京城找个边境拉一支军队,雄霸一方都足够了,平日却没见对自己好些。你看你那柱子,上的什么烂漆,又在掉渣。”
我盯着账册,想到一要点:“对了,墓穴要现在找个地开始建,多放书简进去,棺内棺外都放,能把我淹了最好。如此百年千年后,万一有人把我挖出来,就会感慨我这人虽恶事做尽,但又的确爱书,还英年早逝,便不至于骂那么难听。”
临到此时,我还是避不开这样俗气。
雾谭道:“你总说你不在意后世留名,所以你什么都敢做,其实照我看,你根本就在意得要死。”
我微怔,苦笑起来:“你说得对。”
自小读书所学,为人臣者,当追求开太平、辅君王、百世流芳。但这世道,我仿不了书中圣贤,只能做人人畏惧憎恶的奸邪,弑君矫诏,杀人如麻,才能稳住今日位置。换言之,为走到这,我背离了太多初衷。
但,若能将年少的皇帝培育成才,让天下安居、路无饿殍,也算我对列位先贤错付的教导,弥补一二了。
第二日我也写了一份奏表递上去,说,陛下于政务上遇任何困惑难解之事,尽可交臣,这么一点活路,不至于把臣累到。尤其是如有特别不解的,奏呈上理不清楚的话,一定要写信详说,要写信。
而后每日拉到我府上的竹简勉强多了两三卷,竹简上有水渍,尝着微咸,也不知是不是眼泪。信纸七八日有一张,稍微问一些问题,都用不到两页纸。以这个速度,攒满我想要的随葬品还是很有困难。让人怪愁得慌。
又至上元,实在无事,我溜达到后厨,自己和面,配芝麻馅,做汤圆。如今做个汤圆都有两个大夫在背后时刻看着,怕我累,怕我晕。
汤圆煮出来,不漏馅,水不甜,我尝了尝,总感觉没有味道。于是我又试了几回,将其做得要么浑圆完美,要么破大皮完全成为一锅甜水馄饨,怎么都煮不出云何欢那种仅有些微漏馅的汤圆。换了好几个家丁来帮忙,也没能煮出此种感觉。
原来要煮成那样,也是一种学问。
我几番忙活,全部失败,深感沮丧,一沮丧脑仁就开始犯痛,脚步也开始虚浮,站不起身。最后,我人被簇拥着抬回了卧房,身上多处穴位又被扎了一通。再生躺两日,才能坐起,却不能下床。这消息恐怕传回了宫里,宫里拖来的奏疏又一顿大减,信纸更是影都不见了。
之后又过半月,到二月份,芳菲时节,窗外传来鸟鸣、绿草抽芽的时候,宫里给我拖的奏疏,便终于彻底地无了。
这说明日常政务,他经我远远地笔墨教导,已能完全独自负责,不再非要事事请教于我了。
我很早就知他有这天赋。当年在我府中他跟我学书,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学到一半总去做别的,他都能把字认进去、把典故听进去。我相信他从前只是被身世所耽误,我始终都相信。
等到三月,我多日的避世,终于引起了朝局变化。
有名官员当面上奏,说我秦太傅擅权专政,虽然表面上奉承陛下,但其未必没有反心。陛下畏其威而委身退让,如今太傅生病,未必不是国之幸事,陛下可借此剪其羽翼,以掌大权。
我过去的党羽闻风而动,立刻传密信给我,将此人扒拉了个干净。人叫齐尹,是位先前云昭提到京城的小官。说这种话显而易见,是宗室残党欲再度蹦跶,派了个人哄云何欢试水,来对付我。
这事雾谭也晓得,他晚上回府后找我简单一聊,立刻道:“我明日就弹劾他,怎么弹你来写。”
我挪脚到案边,展开空白竹简:“我确要写一份奏表针对此事,但不是弹劾他。我要劝陛下广纳谏言。借势而不被势所裹挟,方为上策。”
雾谭问:“那你这是默许自己被污蔑、被弹劾,甚至以后被慢慢夺权?”
我提笔,边写边道:“目前说到底,他理政还是依附于我,没有我,群臣依然不会将他放在眼里。他需要在朝局上从我这一步步将权力挪走,变成他自己能掌握的东西。历代少主掌权,将权臣抄家流放都是常见的。制衡才是帝王之道,他……需要对付我。”
反正,我也没有几年可活。最后这段时日,正该配合他从我这夺权,做好一个奸佞该有的退幕。
我是应该被打倒的。只有他打倒了我,他才能收拢出自己的人心。
雾谭在身边静默良久,没有回应。
他不喜欢我丧气的样,我忙提两分劲,笑道:“我说的是制衡,制衡又不是让他马上把我抄家了。这里面门道很多,我可不至于如此自毁,当然会慢慢教他把握好其中平衡。”
打倒我,不是一棍子下来给我闷死的。一步步剪除羽翼,还需很长时间。现在哄骗一番雾谭,还是很容易。
雾谭低声问:“你当真不是想自毁吗?”
我甚为肯定地点头:“当然。我教他当皇帝,这也是重要一环。”
雾谭又看我很久,我始终保持眼神坚定。他这才道:“好,听你的。你写吧,明日我就照你写的意思上奏。”
写完后,我又将云何欢之前的信翻出来看了几遍,稍微思念一下。等到亥时,雾谭嫌伤眼睛,不准我再看,要思念明天再思念,将我强行赶上床,捂好被子睡觉。
然我没料到,今晚的重头戏才刚刚开始。
亥时三刻,管家突然来报,禁军副官急事求见我和雾谭,人刚刚在府门外哐哐地拍门。须知这段时日,为了还政,任何官员敲我门我都没开的,按理说,不该再有人半夜打搅。
能这么做,那肯定是急得不能再急。
我披衣出去一问,确实非常之急了。
大晚上的,我那陛下,亲率禁军三百,不管三七二十一,径直到齐尹府上抓人了。
齐尹当天才上的奏弹劾我。
现在,夜都没隔。
第66章 解结
我坐马车连夜摇到齐府,掀车帘定睛一看,好家伙。
带甲禁军举着火把,将整个府邸围得水泄不通。在外头,我都能听见,里面正翻箱倒柜,鸡飞狗跳。
我和雾谭下了车,往门口走。齐府门口守着蔡让,见到我俩,忙不迭过来挽着拂尘作揖:“太傅大人,雾谭将军,二位怎么来了?”
我开门见山直接问:“陛下这是在闹哪一出?”
蔡让赔笑:“陛下……今日散朝后,脸色便很不好。奴婢哄过也劝过,可到晚上,陛下还是上了火气,点一部分值夜的禁军,就立马出发,来了这。”
我听得又有些犯头疼,扶额支了会,再问:“人已经抓了?”
蔡让道:“刚才我出来前,齐大人正被抓了捆在院里,现在应是在打板子……”
继续往里走,齐府中庭,这头女眷孩子跪在地上,抱成一团哭;那头摆一张长桌,上面捆着个人,左右碗口宽的板子在他身上打得好重的闷响。
又几板子打下去,齐尹叫不出也扑不动。
而云何欢,难得穿一身颇华丽的玄色龙袍,正坐在前方软垫上看着。屁股下垫着支踵,胳膊边一圈凭几,坐得要多舒服有多舒服。还有两个内侍在身侧奉葡萄。
见人不动,打板子的禁军停住,行礼:“禀陛下,齐大人晕过去了。”
云何欢咬了个葡萄,含笑道:“在朝上骂秦太傅时不挺精神?这才二十几下,就没法接着骂了吗?继续,打到能接着骂为止。”
我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我从后面悄声步近,在禁军的板子落下前,及时出口:“陛下请先住手。”
云何欢激了一激,浑身一僵,坐姿立刻端正了。但他迟疑不动,像是一时间不敢相信。于是我又唤了他一声,他才慢慢站起,转过身来,对着我,一点气势都没了,手小心交握在身前,眸色声音都在颤:“秦……秦不枢。”
声音细弱,委屈得堪比小猫叫,仿佛挨打的是他。
我退一步跪地,叩拜:“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年。”
他声音更弱:“……秦不枢你平身。”
礼节行毕,我才入正题:“臣听闻陛下星夜带禁军来此,闹出很大动静,特地来看看。这种情形臣就直谏了,陛下不应该对齐大人动用私刑。”
云何欢可怜地望着我,唰地收回去,低头摆弄自己的手:“他上奏污蔑你。我在朝上没反应过来,当时放过了他,回宫后越想越气,我得收拾他,且不能等到明天。”闷了会又道,“我以为你都睡了,再不会管我这些事。”
我说:“臣讲过,臣依然是陛下的臣子和老师,有教导陛下之责。”
云何欢点点头,模样很沮丧。
我便继续说:“陛下今晚的行为,犯了两错。一为让臣子因言受重罚,长此以往,陛下身边只会聚集谄媚之辈;二为未定罪便对臣工动用私刑,还在家中,当着其妻儿的面,这会让人觉得陛下暴戾独断,不是明君。”
云何欢急道:“你不晓得他朝上污蔑你有多难听!他说你……”
“说我有造反意图,威慑陛下,欺君犯上,说我生病休养是大好事。”我字字板正,“他也没有讲错。陛下,你应当广开言路。”
“所以即便齐尹那样骂你,你也是来为他说情,以及教育我。”云何欢抽了下鼻子,方才他还凶巴得很,这会面对我倒泪水汪汪,像是要哭,“可我今天听他这么骂你,特别难受,简直要气疯了。”
我微微摇头:“您不应为私情影响公正之心。臣在为您千秋着想。您亲政未久,若真因言打废了臣子,后果将非常严重。”
只是我未料,云何欢这回既没道歉放人、也没死皮赖脸跟我纠到底。他依然很小心、很细弱地用轻微的声音对我说:“秦不枢,我虽是因看不惯他骂你,急了过来打人的,就像你说的,表面上做得极坏,可我……我这次也觉得自己没做错。就算不把他打废,我也要重重罚他。”
我叹道:“陛下,您说您没错,从何辩起?”
我读书比他多,浸润朝廷比他久,从来无畏辩政辩是非。
何况,他还是我亲手教的。
云何欢被我气势吓瑟缩了一下,但他回头瞥了眼齐尹,提几番气后,咬着牙道:“因为他是个投机的家伙,他试图用最恶劣的方式揣摩我心思!”
“朝局刚刚稳固,这些人又想搞党争!这个人跳出来对付你,他凭什么敢?他是觉得你以前大权独揽,我肯定心怀怨恨!他只是第一个,我已经在朝上没反应过来了,如果还不在今天之内把他狠狠收拾下去、拿他做例威慑其他人,杀鸡儆猴,明日朝上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我一句句听着,一时没回应,有些失神。
云何欢又吓得缩起来:“……我想错了?”
我回过神来,不由牵动唇角:“陛下,想的也是对的。臣与陛下考量不同,主要在于打算借此事得到什么。我们都是对的,甚至陛下格局更高。”
只是如此,他与我在朝政上的关系便是绑死了。将来光靠他一人,可能会收拢不住人心。
云何欢拿拳头捂了捂嘴,掩盖被夸赞的开心:“那,我可以接着打吗?”
“……”我重新肃脸,“虽然陛下有道理,但公报私仇也不对。重罚臣子,可以贬官,甚至流放,但不能一怒之下到臣子府上打人。”
云何欢很遗憾:“那就贬官,贬到外面去,像这种人,不准再叫朕看见。现在就贬,明天早上旨意就要出城。”
因为我的陛下要求明天早上旨意出城。
而一封贬官圣旨需要尚书台审核后方能下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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