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揉了揉微跳的额角,只得道:“那就陛下为臣亲手做一碗汤圆吧,臣吃下便满意了。”
云何欢还是扯我:“这哪够,这样我做的连雾谭哥一点零头都比不上。”
我道:“乖,细水长流,明日臣再提新的。”
云何欢这才勉强应下,换过一身干练的短打,出门往御膳房去了。
我也趁此空隙,赶紧派人去急召雾谭。
半个时辰后,雾谭越墙而来,老地方交谈。我将云何欢昨日看见后误解的事越过不适合聊的部分简单一讲,最后怅了口气道:“你看闹得,连带你的……清誉也套进去了,我又解释不清。雾谭,劳烦你有空主动见一见他,将误会说开。”
平日我聊云何欢,雾谭总是满脸写着烦,或者干脆脸色平淡寂然。今日他却饶有兴致,挑起一边眉:“他因为偷窥到我给你把脉,误会了我,对你有意思?”
似乎好大火气。我越发抱歉:“何欢头脑不好,正容易草木皆兵。我实在说不清,便只好劳烦你讲,这样才较有说服力,让他莫再胡思乱想。好雾谭,你就去解释一番吧。”
第62章 相竞
我殷切地、充满希望地凝望着雾谭,而他一手抵额头,似陷入沉思。
半晌他问:“误会之后,他待你如何?有变化吗?”
我道:“他有些患得患失、谨小慎微。这不,正想办法讨好我,我吩咐了一句,就急着给我亲手捏汤圆去了。”
雾谭抄起手臂后仰:“那不得了,他误会后反而对你更好,干脆就接着误会下去。”
我无奈:“雾谭,这种事,我怎能把你搅进来。男子的清誉也是清誉,事关清誉,将来……传扬出去,你如何成家。”
雾谭道:“我是准备去北境打仗的人,成什么家,平白耽误别个。倒是你这刚好,他以前做那么过分,也该让他尝尝你当年感受。”
我是未料从来都听我话的雾谭在此事上坏心起来,一时间哭笑不得:“他现下只是没恢复记忆,一张白纸好欺负,显得乖些。将来他清醒了,指不定怎么鸡飞狗跳呢。”
“他还想鸡飞狗跳?因柳邵把你气呕血过,又要因此事来恶言质问我吗?”雾谭更加无畏,“到时他若真这样做,便是全没悔改,你也无甚可留恋。我指定全认,说我就是在每日等你放下他,好近水楼台先得月,再当他面要带你远走高飞,叫他气急败坏一通大的。”
我想都不敢想那场景会何其乱七八糟,还要再劝,雾谭转身:“就如此定下。走了。待会我再来送药。”
他潇洒,留我在原地一团乱麻,没能说出最后的劝话。
我想说,他终有一日是会记起的,我如今尚能提醒自己,不过在贪几分虚假的、不曾存在的东西,好得痛快。可这样越做越真、越陷越深,我也很怕。
我怕到最后又陷进去,再也踏不出来。
云何欢忙碌三个时辰才回,一中午外加一下午都耽过去了。我刚第二次见过雾谭,喝过苦药。
回来时,即便他背后跟了一大串寺人,食盒却是自己亲手捧着,放到我面前,仔细得一点声都没有。推开盖瞧,是十数个非常努力揉捏过却仍漏馅的扁糯米团,飘荡在热腾腾的甜水里,似死不瞑目状,太对味了。
云何欢委屈地缩成一团:“秦不枢,这是我第五回煮的,我怎么都没办法煮圆,下水后总成这样……你看愿不愿意吃,不想吃你就倒掉吧。”他脸颊边还沾着糯米粉,说着手指抹了一把,更沾得到处都是。
我笑了笑:“臣齿间正苦涩,用它刚好。”
他歪头不解:“你吃了苦的东西?宫里膳食好像没有苦味。”
我忙将碗从食盒中拿出,舀起一个……一坨,作仔细品尝状:“好甜,臣就喜欢这种。以前陛下做给臣吃的也是这样。”
他大松一口气,放心蹭到我身侧坐:“你吃。要喜欢,我每日做给你吃。嗯……虽然这还是比不过雾谭哥为你付出的,但够你多喜欢我一丁点也行。”
我脑仁顿时开疼,我忽然觉得自己陷进去之前,肯定先被他自行想象的错综复杂的关系绕死。便再试着劝解:“陛下,臣昨日说过,你和雾谭于我并不相同。”
云何欢肯定,连连点头:“对,很可能各种意义上都不相同。我今日边捏糯米边想,考虑得更通透了。有这种不同,我越发相信我和雾谭哥能够和睦共存,绝不产生半分冲突。”
我:“……”这对劲吗,这不太对。
他小心翼翼环住我一侧胳膊:“只要你尽量多看我一眼,就可以了。”
他心里已完全自成一套无懈可击的说辞,我无法,只好道:“行……行吧,臣当然会多顾着陛下一些。臣这就布置明日乃至后面数日陛下须做的事。陛下做得下,莫说一眼,臣多看陛下许多眼都可以。”
云何欢眼睛一亮,趴上我膝盖仰头:“你讲,随便提!”
我将他扶正,道:“陛下将于明年逐步亲政,而正月旦前一日,陛下也要往太庙敬告祖先。请陛下自己去咨询众臣,制定一套新年后恢复民生的法令措施,给臣审后,在太庙颁布天下。”
云何欢惊得坐直,掰手指:“我……自己制定?这好难。”
我道:“其实并不难。作为君王,陛下主要把控大局方向即可,细节负责专职专事的臣工会为陛下梳理清楚。且休养民生的法令历朝历代都多有颁布,陛下也能参考。”
他掰玩手指又挠头,最后目光扫到我没用完的汤圆,凛然起来,变得坚定:“那没问题!秦不枢,我晚上就查典籍,明天就开始弄,我会做一个好皇帝,绝不让你失望。”
我抬手去摸他脸,拭去他脸上的糯米粉。手感颇软,真想这么稀里糊涂地摸一辈子,一直到老。
下午的脑仁疼,一直到晚上都没有缓解,还愈演愈烈。我借口犯困,先上了床朝里装睡,默默忍受这钝痛,不让他发觉。
额边的穴位跳得厉害,跳一阵疼一阵。我也只能躺着,坐都坐不起。是得过完正月旦出宫,让雾谭带我看看。
也不知这回要痛到什么时候。
身后不时有极轻的声响,云何欢如他自己所说,在翻典籍。
有一会声响大了,我听见云何欢恶狠狠地小声威胁:“秦太傅在休息,让你抱个竹简这么吵,他若被吵醒,朕叫你好看,起码……罚俸半个月!”
接着有寺人哐哐磕头的声,云何欢又道:“别磕了,你脑门也特别响。快滚出去,再吵就改一个月了!”于是再无杂声。
之后我便光顾着闭目忍痛,无心思管声响不声响。直至夜深,有人另将一张狐裘薄毯搭上我肩膀,我方发觉,云何欢已上榻,正在我身后。
他轻喃:“为什么这样拧眉头,做噩梦了吗?”
他在我身周四下掖了掖,才钻进被中躺下来,靠近我,伸手想搭上我肩边。不过他手指冰凉,一触便缩了回去。
再过几息时间,他重新把手臂搭在我肩膀上时,已先自己捂得暖乎乎,不再冰冷。
好像他这么搭着,我颅内的疼不自觉便减缓了些,没再那样阵阵发痛。
可能无论危韶之事真相如何,我都早已又被他温言软语捏得陷进去,拔不出了。
这样的日子再长一日吧。等到明天,我再许愿续一日,就这样慢慢把今生过完,是最好不过。
正月旦前日还有十天,云何欢消失了三天,三日后,他就充满期待地把整理完成的法令递到我面前,并一条条与我解释他的想法。
选官延续九品中正,确保臣工稳定、安心做事;民生上,国库实在空虚,无法直接惠泽百姓,但战乱后出现许多无主荒田,那就颁布占田制和户调制,好鼓励农民稳定立家、恢复耕作;另外减免赋税、安置流民,等等等等。
讲完后,云何欢心虚起来:“秦不枢,你看会不会很幼稚,列得不怎么样?我是感觉完全没有以前两度新政的设想厉害。”
我抬头:“陛下连新政也读了?”
云何欢道:“稍微看了一下。”
我道:“法令不在于厉害,在于能否真正利民。正是因为这些有用,历朝历代才经常颁布。臣看了,陛下选用的法令颇为不错,臣这次不需要改,太庙祭祖时可直接颁下去。”
得到我夸奖,他却没立刻高兴,而更加小心谨慎地望着我问:“就是说我这次做得非常好?算是开始做一个好皇帝?那……我是不是在你心里,能占一半稍微多点了?”
我额角又猛跳一下,他期待的目光,居然是在期待这个。
于是只得说:“嗯对对,有一半多了,你更重要。”
他这才唰地扑上来,老姿势手脚并用:“嘿嘿!我占一半多了,我有一半多了……”又反应过来撒开我,嘴角压不住,手上比划,“那个秦不枢,你千万别误会呀,我可不是有意跟雾谭哥竞争,是被你教导感染,真心想做好皇帝呢。”
我很肯定:“是的,臣能感觉到,陛下太一心为民了。博臣喜欢只是顺带,一举两全而已。”
他更开心,抱着我脸一顿亲吻,再重新将我脖颈一把圈住:“还有,雾谭哥再找你,你得细细跟他解释清楚,安抚他,叫他明白我占得更多了,你也不会冷落他,相信他很通情达理,定不会介意。我不吃醋,十分真诚地愿意跟雾谭哥和睦共处,即便我占得多,我们也可以不分大小只以年龄相称的。”
我:“……嗯,没错,陛下相当大度,无论臣身边环绕几人,陛下从以前到现在都不爱吃醋。真的是非常贤良。”
这句贤良大约夸到了他心底,他又坐我身上扭来扭去外加一顿乱啃。最后,他把我手抓来朝上张开,下巴搁到我掌心里,故作可爱地眨眼睛。我略作领悟,挠动手指,他双眼便满意地眯起,餍足得不得了。
幸好雾谭没真跟他斗这些。一堆坏心眼。
雾谭不配合,我还是想不出如何把这越抹越黑的事情抹白。
只是有一事为难。
近日,我时常都在犯头疼了。
第63章 梦醒
云何欢这里好打发。他脑子没全恢复,要笨些,多多给他布置需要与其他臣工交流的事,让他没法时刻盯着我,夜晚早睡,就哄过去了。
雾谭那却很麻烦。
岁除前两日,他给我送药,我稍皱了下眉头,他立即发觉:“你近日身子可觉不适?”
我道:“没有,陛下近日学得很积极,我教导他费了些神。”
雾谭不悦:“每个大夫都嘱咐过你不可劳累,你能不能听进去,挑个时间好好治。”
我说:“再过几天吧,节庆后便不忙了。”
太庙祭祖,众臣将以我为首下列,仪式持续一整日。云何欢没有威信,我是当权之臣,只有我奉天子尊,众臣才能逐步接受他的亲政。
此事颇费体力,然我不能缺席,更不能独列特殊来偷懒。否则释放出错误信号,让人看轻天子,后果难以设想。
因而现在,我是真不可让雾谭瞧出不适。
雾谭给我把脉,又将我上下一顿细察,就差将我剖开了看。翻来覆去他没瞧出什么,就负手道:“别让我再听说你一天看八个时辰奏疏。”
我在雾谭面前,从来都很老实:“嗯,晓得了,听到了。”
晚上,云何欢试穿为他新做的衮冕礼服。礼服通为玄色,上有十二章纹样,配十二旒冕冠。这一身穿上去,即便他不怎么高,也颇有气势起来。
我正在旁侧欣赏得起劲,但云何欢跟着我衣着舒适习惯,试了一刻钟确认合身,就让人给他脱下,换回常衣。常衣没系好,还松垮着,人就凑到我面前要抱。我无奈,只能抱。
他贴在我胸口抱怨:“秦不枢,太庙祭祖得穿一天那个,难受。”
我抚摸他发顶:“这次是必要的,陛下须忍一忍。”
他十分小心地又问:“我偶尔偷窥……啊,不小心看到雾谭哥对你脸色很差,他没有生你气吧?如果你被凶了,我会很心疼的。”
几日下来,我已能很坦然地面对这种问题:“他向来是这种脾性,无所谓好坏。”
云何欢脑袋蹭着道:“嗯,对对,只是各有不同而已,无所谓好坏。比如我就只会对太傅柔情似水,半点都不凶。”
虽委实对不起雾谭的清誉,但云何欢对我这样使尽浑身解数,在抱歉之余,也的确令人心情舒畅。暂说不清,也只能一边抱歉一边舒畅。
今日也平静地流淌过去。
我想,他还没想起,或许这样的日子,至少能再过一年、两年的。或许到十几天后明年上元,我又能吃一回他做的汤圆。
只是我没料到,这样的日子只过到正月旦。
我醒转时,整个人都无比混沌,脑顶里一阵似一阵地抽痛。望着与往日全不相同的帐顶,我一时间竟根本辨不出这是哪里。只见着床头不远有七八个挺眼熟的人聚成一堆讨论,而雾谭肃立在他们面前,犹如一根寒铁。
神思渐回,我才认出,那七八人都是雾谭给我请过的大夫,皆是除太医外的京城圣手。而此处,正是太傅府中,我自己的卧房。
脑仁太重,我几番撑坐,没能起来,幸而床畔有两个家丁,将我搀了一搀,码放好垫枕,让我勉力靠坐。
雾谭也发现动静,来到我面前。就是脸色依然寒若冰霜,看起来很难糊弄的样子。
我开口没力气,仅能缓缓问:“雾谭,我这是……怎么了?我怎么回府了?”
“你怎么回府了?”雾谭每一字都拖咬着,“日理万机的秦太傅,想不起来吗??”
确是觉着记忆有段空白,我试着回想,却只扯得头脑跟脊髓连着痛。揉揉脑袋,又尤其是左边比右边疼,还隐约发肿。
我道:“是想不起来,我头怎么一边大一边小……”
雾谭对我又凶又快地伸爪,我闭目,衣襟一紧。他只抓了我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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