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庭议的地方又搬了。宫中寺人专门开辟了从宫外到宫里的通道,臣工庭议开在云何欢寝殿的前殿。
每晨庭议结束后,众臣各自回去任职,我也转回到后殿,坐在他床边,一面批阅奏呈,一面照顾。事情繁忙不好搭理他时,便将书简和各种他喜欢的小玩意都摆在他枕前,免他无聊。
云何欢没再玩什么核桃船之类了。
这么七八日,他都在不声不响地看书。我起初沉浸批奏呈未有注意,到晚些时候,我得空搭理他时,他竟直接将书简一扣,一字不错地背了大半内容出来。就是边背边揉眼睛,应是这种姿势看书,实在难受。
后来我便不再让他看,而是直接给他读臣工奏呈。此事彼事,缘由为何,作为皇帝,大玄一切权力的中枢,又该下怎样的决定。
又如此讲了七八日,云何欢已能下床,终于不用一直趴着不动,能在殿里缓缓地走、随便找地方待着玩。
于是他换个非常合适的栖息地。
他直接理所当然地坐进了我怀中,学书,写字,听我念奏呈。
偶尔他会回过来,仰起纯然无辜的脸看我,漂亮的眼睛一眨一眨,像桃花被潭水裹成了沥着珠的花精。
这样的他,这样光景,仿若两年前,那过得梦一般的四个月里一样。
我有些恍惚了。
第59章 记起
云何欢盘腿坐在我膝上,我把他窝在怀里,或揽他的腰,或把他的手。就这样,我在两日间给他讲完了过去没讲清的长平之战始末、未能出口的吕后外戚擅权,再给他讲,为何新政会覆灭危氏大玄,为何云家得国并不算正,四处平叛以至烽烟四起,国力至今愈来愈衰微,民生不得休养。
断断续续说完这些、再教他看我批阅过几副奏疏,这日秋凉午后,我将朱笔握进他手中,让他自己批下一副。
这副奏疏,是位我曾提拔进尚书台为文学掾的臣工建议,不仅要杀云昭全家,所有昔日与云昭有利益或书信往来的朝臣、他提拔的全部亲信,都应定罪谋逆,严惩不贷。
我用长针挑着案角灯芯,将灯盏扯亮,回过来问身前坐得扭来扭去、没法安生的云何欢:“陛下,你考虑了快两刻钟,可有想好该如何批复?”
云何欢左手抓头发:“这个,很复杂。”
我问:“陛下觉得复杂,那陛下考虑了哪些?”
云何欢咬着笔头:“这个人是尚书台的文学掾,官职不高,但是你提携的,那他这副看起来是给我这个皇帝的奏疏,其实是给你看的。”
我双手把住他腰,前面挠腹部,后面挠背脊:“不错。还有呢?”
他小腹前后地缩动,像是被我挠得不大舒服,又不舍得躲:“嗯……你刚判了云昭谋逆,后面要怎么做还没出,这个人就急忙跑上来说要把所有相关者都严惩。看着像想顺着你,拍你马屁。”
我略觉新奇,手掌将他肚子捂住:“陛下跟臣未学几日,便能思虑良多,进步很大。”
“秦不枢,你把拍你马屁的给我批,”他转过来扯我肩,“我猜,你不将可能参与谋逆的杀完,一定有你的想法。”
当年我就晓得,他肯学,定能学得极快。他从前就自己蹲起来想过许多计谋,彼时缺漏大,是因没人教,没人能仔细为他纠错。
他或许真能很快长成一位独立的君王。
我继续在他身上前后地捋,道:“主犯严惩,胁从不论。虽然国法如山,但陛下更需要朝局稳定,臣子各司其职。云昭势大,奉承他乃人之常情,像这种的,便无须赶尽杀绝。杀那么多人除却弄出许多空职来,没有任何好处。”
捋着捋着,云何欢腰便软趴,往前贴靠在我身上,朱笔滚落,细瘦的手臂搂上我肩膀:“果然是这样,唔,秦不枢你好聪明,我模模糊糊也能感觉到大概用意……”
他这样,我耐不住从背后勾住他衣带。他今日衣裳也是我系的,衣带结习惯性交在后头,只需一扯,便能尽数散开。但,一次吐息,两次吐息,再来第三回深深的吐息后,我还是耐住了。
太医之言,音犹在耳。此时此刻,我为自己半月前冲动下拿他泄的火,深感十分的后悔。
我只能略推开他两寸:“……好了,陛下莫挨着我了。继续看吧。”
如是便看到傍晚,窗外残阳金红。他看他的,我不时一吻左手手背,或唇角轻蹭他脸颊耳后。虽不能做什么,但尝个味,还是可以的。
御下我只教了这一次,之后类似奏呈,他都照样打回去了,颇能举一反三。
但教他这些时日,我直至此时才猛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云何欢很容易理解,为皇权利益诸事灵活处理。
可当年他骤杀危韶弃我,似乎并不符合他的利益。按时间算,他下令杀危韶比我与他成事要早,他怎么能保证没有意外?如若出现意外,他只能依靠我出谋划策;哪怕成了事,难道他就想一人直面宗室的倾轧与被兵权裹挟的兄长吗?
即便……纯粹利用我,于情于理,也应利用到底。
似乎,有些不对。
“陛下,”我替他合上最后一卷奏呈,“臣再考教你一个问题,今日便无事了。”
云何欢转笔玩,甩了一圈的墨:“嗯嗯,秦不枢你讲。”
我拿手帕将墨擦了,问:“倘若……有一位你不太喜欢的臣子,身居要职不可或缺,你为了拿住他忠心,将与之相干一人质捏在了手里。这个人质你会怎样对待?”
他疑惑地转过头来:“不喜欢,是有深仇大恨吗?”
我道:“那不至于,但他很令你厌烦。”
云何欢道:“这问题很简单呀,把人质圈起来威胁他……听上去不太好,也没别的办法更好了。”
我静了片刻,又问:“陛下,这臣子在你身边整日烦扰,你不会杀了人质泄愤么?倘若人质在法理上还有夺位资格呢?”
“我为什么要杀他?”云何欢皱眉,“不管这人质是谁,最好的选择都是捏住他。若臣子能跟我建立信任、有了别的更牢固的联系,以后可以考虑放人;若人质真想跟我抢皇位,再一刀砍了不迟。”
我一时顿住,云何欢跨跪在我身上,摇了摇我:“秦不枢,你这问题好怪。”
我恍回神,勉力牵起唇角,轻轻搂住他:“是……是吗,臣也觉得好怪。臣骤然想到,瞎问罢了。”
再晚些时候,云何欢用过膳,一人泡澡涮洗,不要我帮,要自己来;我便到殿外等待雾谭送药,并自己忍会儿头疼。近日这头疼发作得有些厉害,在云何欢面前快要装不住。
未等几时,雾谭从殿顶跃下,照旧给我递药,盯着我喝,喝完就打算走。
我拦了拦:“雾谭,你再让人查查安乐乡,是怎么回事。看当年谁放的火。”
彼时云藏驾崩,我吐血晕倒,整个京城都乱七八糟,云何欢亲口承认杀了危韶,这就成了一摊烂账。我后面实无心力,竟从未想过要细查核实。
雾谭道:“现在去查当年事,有些悬。安乐乡已改换过不少吏卒。”
我攥紧袖:“那多问问当地乡民,尽量查一查。”
雾谭默了少顷,道:“你疑心当年之事有误,想搞清楚,我会尽全力。可我担心危韶之事重新翻出来看,无论结果如何,都会影响你心境,进而影响你身体。”
“但这件事我不能稀里糊涂,”我怅然,“他现在对我……我想弄明白他当年,心里有没有也放着我。我已为求他一颗真心困扰半生,总不能困扰到死。”
这不仅仅是一份喜欢,已然成了一分执念。此生越短,念得越深。它早已变为我能在这里撑站着的一口气了。
雾谭应下我的请求,派人去查。
第一卷密信返回来,在十五日后。
按理说雾谭应亲自报我,然这日较为尴尬。
原因是云何欢坐我怀里看奏呈昏昏欲睡,我将其摇醒,结果魂是醒了,人没力气,只会柔软地趴靠在我肩边,和我交错而坐,把奏呈拿到我背后迷迷糊糊地看。
一月之期已过,这种姿势可不安全。我托着他后腰画着圆圈轻声警告,云何欢的回应就是随便扭两下,表示听到了,但他不想挪。
于是他看他的奏呈,我就这样勾开了他背后的衣带结。
再缓缓地操作,助他渐入佳境。同时要求他继续认真批阅,陛下理政乃国之大事,不可分心。
再拨开所有竹简,拿软厚的毛毯垫了,把他压在案几上,亲吻他眼角泛红的湿润。
最后他眼神迷离,喉中滚动出喑哑勾人的气音,奏呈也抓拿不稳,掉到地上。我给他捡起,重新塞回他手中握住,亲切道:“陛下别懈怠,继续理政。放松,多打开一点,臣已经很温柔了。莫抓臣,手有空便接着把奏呈展开看,臣工们还等着陛下的朱批呢。”
就这样,第二回滚到龙床上、迫他抓着床头背对我时,殿顶传来一声很响的嘎吱声。
待我出门瞧,又过去一个半时辰,已是半夜,在我将云何欢洗干净、包起来哄睡下之后。
老地方,地上摆着装药的水壶,水壶下压着密信。
我心中暗道三声,抱歉、很抱歉、非常抱歉委实是太忙没顾上,才拿起壶喝药,边喝边看密信。
能找着的吏卒皆已问话,并无人当年接到京城要杀那位软禁公子的命令。小屋偏僻,当地乡民更不晓情形。起火原因仍然未知。雾谭说,他会尽快再找到那些已不当值的旧卒,继续盘问。
不晓得是没问到对的人,还是……云何欢根本没下过这命令。
两种可能,皆有逻辑不顺的矛盾点。哪一种可能更好,我更辨不清。
只能继续等待结果,稀里糊涂地过了。
又过两日,云何欢要的西域炙羊肉总算送上他的晚膳。他嚼着羊肉,再瞧瞧爵杯里热乎乎的羊奶,再反复来回地看,终于发现问题。
“不对,”他拽拽旁侧的我,“我想起了,我很不喜欢喝羊奶,以前就不喜欢。秦不枢,你骗我。”
我早料到会如此,漫不经心地哄:“陛下多喝,对身体好。即便不爱喝,为长高长壮考虑,陛下当年也甘之如饴的。”
“那更不对,”云何欢肃下脸色,“我绝对没有‘甘之如饴’过,都是你逼着喝的。”
我继续车轱辘:“怎么会呢?陛下以前一度很乖,都自己主动喝。”
云何欢放筷,认真地扭过身来,端坐向我:“秦不枢,我想起了,我不爱喝羊奶,印象中,我还为此跟你提过好几次把它撤掉。”
“我的意思是,这件事,我想起了。”
第60章 微醋
我静听着他每个字,没动。
其实我眨眼就听出了他话中之话,可稍往那方向一料,便全然不敢再深想。
我移开目光,将爵杯挪到自己面前:“陛下实在……不喜欢喝,以后臣不让人上就是。这些就先莫浪费了。”拿起囫囵饮尽。上回我一次喝这么大一口还是那盏毒酒。
云何欢怔了怔,道:“秦不枢,自你一直陪着我,疯病就再没发作。我听太医讲过,疯病不发作,症状将慢慢好转。所以我应该就会……慢慢全部想起来。”
我轻轻颔首:“嗯。”
他很小心地凑近前些,问:“你是不是不希望我想起来?以前那个我,特别坏,利用你……甚至可能压根就不喜欢你,你不想我变回原样。”
此时,他是虚假的;彼时,他对我是假的。我从没真实拥有过。
我私心他此刻的虚假能长久些。
我闭目,微微点头。
下一刹,他向前捏住我双肩,我嘴唇便被湿润的温软碰住,被渡入的热气启开。他纵情地缠在里头,而后越发坐得近,直至坐上了不该坐的地方,仍然相纠不停。
之后,我也忍不住混沌进去了。
不知有多绵长。
纳够了气息分开时,云何欢不忘舔去唇角银线。他一双瞳眸像在云雾氤氲的潭水里浸过一回,变得不分明,连说话,都断续:“秦不枢,秦不枢,你听我说。以前的我坏,伤你心;可现在的我好。即便我恢复记忆,我依然会坚守住现在的我,不会让以前的我把身体抢去。我绝不会变成坏蛋、变得不喜欢你。”
我忍俊不禁:“陛下尽说胡话,你就是你,又不是两个魂。”
“我觉得就是两个人,”云何欢死死搂住我颈项,好像不是怕他自己变了,是怕我散了,“我讨厌他,他太坏,害我受了快两年疯病折磨,害我跟你几百个日夜都见不到,害得你恨我。我讨厌死他了。”而后他腿一起乱绞在我腰上,声音微哑,“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让你愿意继续陪着我,我不想他回来把我挤走,不想你重新又开始恨我。”
我叹气,慢慢抚他的头发:“陛下莫再乱想,病愈是好事,顺其自然吧。”
自我选择继续陪伴,他痊愈就只是时间问题。这是注定,人力所不能改。
我只想再贪一日,再多贪一日,最好在这期间,能弄明白危韶的死究竟是怎么回事,就可以了。
秋天过后是冬天,冬日最深时,又是正月旦。
提前十日,我便下令让蔡让去准备,今年正月旦前一日在宫城正殿未央宫大办宫宴,宴请群臣。陛下要身着十二章冕服上坐,我更要领着群臣三跪九叩,深谢君恩。
我下这令时,云何欢正坐我怀里看一份奏呈,因内容他不喜,另一手抓着朱笔在草纸上写了上奏者的名字,并画了只巨大乌龟。
蔡让走后,他急起来:“宫宴?去年都没办呀。”
我道:“去年陛下这当然没办,都办云昭府上。今年自然要办回来。”
云何欢却左右摇我:“办这有何用,他们的奏呈不够气我吗,还要当面来?我不要,我就想和你待在一起吃顿年夜饭,且最好是我们自己做的。”他说罢一凛,慌又改口,“……也不一定自己做,御膳房做的也可以。”
38/69 首页 上一页 36 37 38 39 40 4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