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何欢正好冕冠,坐得笔直,生怕在我面前哪里不完美:“结论是最后是战是和再说,至少要先把戎狄这一波进犯的气焰压下去,我晓得。你放心,我都会听的!”
我再低头拱手:“臣想说,臣家中有许多闲产,这一个月的边军粮草,请陛下莫再动国库,就从臣这取吧。”
他声音一下哑下来:“……这怎么行。”
“臣出了粮草,家资也还有小半,够臣全府上下吃几十年,不会饿着臣。但国库无粮,万一遇上天灾,蝗虫大旱、颗粒无收时,百姓便连朝廷的布施兜底都没了。”我言罢,见他还是凝眉,又道,“陛下刚刚才说会听臣的话,天子一言九鼎,不能转眼便忘。”
他很颓丧,双手在膝前捏得紧:“可这样,我岂不是又多欠你一笔,你会更不容易原谅我。我……怎么能再多欠你。”
要劝他慢慢放下我,真是很不容易。
我怅了一口气,道:“陛下,你做为皇帝,应当心性坚韧、心怀宽广,似这般的个人儿女情长,谁欠了谁,对你而言并不重要。等您真正能掌控朝局后,臣这个人也……不会很重要了。”
“才不是,你没有不重要。”眨眼之间,有晶亮的色泽从他眼中坠下,“你很重要,很重要的。”
……真的不能久留,于我于他都是折磨。
我站起身:“既然陛下没有拒绝,臣就当陛下肯答应了。臣觐见陛下想说之事,已经说完。请陛下勿再伤感,并容臣告退吧。”
云何欢不回应,只是坐在原处攥着手,低着头,泪珠一滴一滴无声地落。
我便自行告礼,退后几步转身,准备离去。
但这回,在将将转身的刹那,身后哒哒几响飞快由远及近,便有一双手环抱住我腰,紧紧圈住,怎么都不放开了。
我轻碰,他也抖了一下,指尖后缩了两寸,却还是没放。他的话在身后,小心得像生怕说重,就把什么打碎:“秦不枢,宫里有品质更好的药材,你不想太医给你看病,那缺什么药材,就找我要,让我……好歹能补偿你一点点,行吗?”
只怕我不答应,他再不肯放手。我微微顿首。
他接着道:“雾谭哥跟我讲了,他的人正在寻找墨门,所以我这边也张榜,我们双管齐下,一起想办法找能为你治病的名医。秦不枢,你一定要注意身体,好吃好睡,莫再突然就倒下,如果再看到你那样吐血或昏倒,我、我……”
我轻把住他一手手背,让他安心:“臣明白,臣会为了你们,为陛下你,照顾好自己的。”
他说的话,我都答应了,可这双小爪子仍然倔强地环着我,不愿意撒掉。
我问:“陛下还有什么事吗?”
等过半晌,我才听见他嘤咛般细弱的声音,裹着颤抖的湿意:“你,能不能……再抱一抱我?一小下也行。”
我一时顿住,云何欢慌道:“实在不行算了。你都说让我放下你了……我应该识趣。”说着,手指开始一点点回缩。
他这样,我总是拿他没有办法。我如何能劝他放下,明明我自己,就一辈子到死都放不下他。
我转回身,抬起双臂,轻轻拢住他肩膀,缓慢收紧。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他的心跳便几乎与我几乎贴到一起。
还是这么瘦弱,像是不会长大一样。
我给他的这个拥抱很长。云何欢起初整个僵住,逐渐松了力气,趴在我胸口,但也始终小心谨慎,两颊默然流满的泪水一滴都不敢沾在我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
我捋着他的发,道:“北境戎狄进犯,臣还会就此事与陛下单独谈。陛下下次,也能这样找臣抱一会。”
他听出我言外意,主动后撤,与我隔开。
“嗯,那我等下次,等下次你见我的时候。”云何欢扬起笑,微弯的眼尾润了雾,“你还肯抱我一小会,我就很高兴了。”
第70章 断念
时隔多日,我又天天回到了朝堂和尚书台办公,主管北境御敌之事。将近五月,城外芳菲早已谢了,我也没能去跑马看一眼。
各处产业和庄子的库粮,我几乎让人搬空了,才凑足数十万兵士一个月的粮草,往北送去。晚上雾谭给我看账册,真是立刻空了一大块。他不大高兴,我安慰说还好,起码我们一府人外加影卫们的吃穿还不愁,钱也剩不少,不至饿死,只是没法再多养三千死士来造反了。
雾谭道:“你倒有心思玩笑。那天中午你药喝没喝?这几日做什么比散班时间晚半个时辰才回来?头疼有没有犯?”
……我刚脱了一半官服坐下,正边喝药边揉额角,他如此一问,我感觉官服、药汤、我的脑袋都变得挺刺挠的。
和他对视一眼,我赶忙顶着刺挠喝干净,手中捧着空碗,不剩一滴,给他看。
雾谭眉头一挑,不置可否。我加一句补充:“我已将养好几个月,近来觉得还行。你放心,我就忙这一阵。北境的事解决,我便回来接着养。”
雾谭不耐:“那是打仗,打起来没个数月半年解决不了。你也知道你好几个月才养出丁点起色?”
最终我与雾谭拉扯了半个时辰,才定下君子协议。鉴于我有十几次忘记喝药的斑斑劣迹,我须每日提前一个半时辰回府休息。差不多是下午在尚书台坐坐就走了。但凡有一回违背,他就给云何欢上奏,再次吓唬人家,叫我连一根竹简都不能碰。
所以今天我仍未知他都在以什么方式吓唬云何欢。
定完协议,雾谭才稍微消气,坐下来顺手就拿我杯盏喝水。然他仍愁,若这仗打个没完没了,即便我提前回府,好几个月乃至一年下来,估计也不行。
我温声安抚:“不会。我心里有数,这仗打不久。估计真就忙这一个月。”
雾谭疑问:“为何?莫非你算无遗策,已想好如何御敌,一月之后让这些蛮夷乖乖滚回草原?”
我不想讲,另找一空盏斟茶喝,望着茶汤道:“我想喝酒。上次喝霜华还是在上次。”
雾谭:“做梦。”
我怅然:“那我想睡觉,可以吧。我去休息了。”
自我将朝廷要做的第一步定音后,满朝大抵以为我主战,每次上朝说北境,出列者皆激进陈辞,不仅要挫伤戎狄这一次进犯,还要远击其八百里外,扬大玄国威,令宇内臣服。谢元将军之后的急奏也言支援不够,仅能目下暂且守住,却无法进行反击,更无法长期以这种强度坚守。
唯有吴大司农始终刚正不阿地主和,农桑国之根本,今年绝不能再动荡中原百姓生活。回回上朝被同僚讥讽,他仍回回都说。
一月之间,我没再多做什么。没再单独见云何欢,大殿上完朝就去尚书台坐会,简单理一理便走。无论谢元怎样急奏,给北境的支援都仅令其不至溃散、勉强拒敌而已。
有一回,我早早回府,第二天到尚书台,便听说,昨日下午陛下在尚书台外默立许久。陛下鼓起勇气进来时,方知我在他到此之前,就已经回去了。
于是第二日,我稍多留了片刻。
侍从说,陛下又到了尚书台外。只是这一次,他稍站了会,便走了。
我也不明白,为何听说他昨日想找我、今日就不自觉多等一等他。其实,即使他最终决定再进来,我应也会避之不见的。
一月时间转瞬即逝,终于收到谢元的奏报进京,说,戎狄久攻不下,已退了兵,北境边关之困稍解。然他依然心忧,北戎北狄同盟已成,至多两三月后,蛮夷恐再度进犯。望朝廷增兵,他好出关击敌,还边境长久安宁。
于是这日朝上庭议,欲拍我马屁一干人等主战更激昂了,挤得吴司农连出列开口的空隙都无。
我向众臣道了稍安勿躁,整衣站起,对上竖执笏板,深躬:“陛下,臣有本要奏。”
云何欢忙道:“太傅可以直言,无须如此客气。”
我道:“以臣之见,此次虽余患未除,而但大司农所言亦十分重要。臣建议,趁戎狄二部士气不高,主动言和,退一步让利,订立协约。”
云何欢愣住。
他还未说什么,下面其他马屁拍到马腿上的臣工先沸腾了,“太傅大人,您不是主战的吗”、“我们打赢却言和让利,这有损天威啊”、“那戎狄岂不是以后有资格跟我们大玄称兄道弟了”,如是等等。
我由他们一顿沸腾完毕,议论稍熄,重新向上再揖:“要在戎狄重整旗鼓之前稳住他们,臣的建议,实施宜快不宜迟。臣愿意全权主持此次订约,一力承担任何后果。请陛下,尽快决断。”
下朝后,我兑现了当日承诺,再度请求单独觐见。
这回我多等了好一会。
进了后殿,我才知我在等什么。云何欢为方便见我,更了常衣,看样子绝不会再踩到衣角或把冕冠弄歪之类了。
我一定要行过全礼,才坐下,进入正题:“想必陛下心中对臣正如其他朝臣一样疑惑,以为臣一向是主战,却突然又主张议和。”
云何欢双手攥得紧,抬目望我,千言万语,还是乖乖落在我说的正事上:“……嗯。你要解释对吧?你说,我每个字都会认真听的。”
我垂目道:“臣没有可解释的,原因很简单,就是吴司农所说。大玄如今打不起大仗。臣先假装主战再主和,一来是为让陛下擦亮眼,认一认朝中哪些臣子是谄媚之辈、哪些可堪大用。”
云何欢想了想,点头:“这个我记住了。”
我继续道:“二来,唯有如此,众目睽睽彰显出一切都是臣的主意,是臣把控朝局、操纵陛下,后世所录,今日大玄所受之辱,才会记在臣身上,而非陛下身上。”
我话音刚落,他便腾地站起。
但来与他说这件事之前,我早已做好面对一切的准备。
反正,我那些文人酸念,明君忠臣流芳百世的痴妄,早在我弑君矫诏、夷云昭三族时,就不可能了。再臭一些,乃至史书上臭不可闻,也没什么。
唯憾我没能饮一壶霜华,先给自己浇一浇。
“臣今日再作为师长给陛下上一节课,大约,也是臣最重要的一节课。”我缓缓道,“大臣中有人让陛下效仿前朝武帝,大举出兵;但他们没有讲,武帝前三代,吕后、文景之时,为积蓄国力,如何忍受的匈奴侮辱,一度示人以弱,公主和亲,互市赠财。吕后文景三代对匈奴隐忍妥协,至今饱受诟病,可若没有前三代积蓄的国力,何来武帝封狼居胥的赫赫战功?而大玄,就处在这种当口上。示弱议和、休养国力已成必然,可无论原因怎样,议和便是令国蒙羞,主张和主持议和之人,就会是史书中的奸相佞臣,会像吕后一般,遭天下唾骂,遗臭万年。”
我看向他的眼,他眼中的自己,微掀唇笑:“陛下正值壮年,数十年后,要做武帝。所以今日天下唾骂的,只能是臣。”
“不行!”云何欢大喝一声,手指在抖,“秦不枢,不能这样!我,我已经……怎么能再让你……”
“国事为先,臣说过,臣与陛下私人的恩怨,可以算了的。”我深作一次呼吸,让嗓音尽量平静,“臣今生所作所为,已经无可挽回了。辱国之事,陛下万不能插手,正应臣来做。臣不在意这些虚名。”
他几步冲了过来,捏住我手臂,焦急道:“虚名是没用,换我我是不在意,可这终究对你不好啊!秦不枢,我们再想想,看有没有其他办法。你别跟我说什么算了,我……要还你的,即便你再也不要我了,我也得还你的。”
我轻轻拨下他的手:“任何权谋办法,都是‘计’,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陛下,国力不足,只能如此。”
云何欢低头,兀自考虑了会,又抓紧我道:“秦不枢,有办法,我已经想到了!这次关键不是在于北戎北狄他们两部结盟吗?咱们离间他们,给他们制造麻烦行不行?”
我答:“臣也有想到,只是他们都是草原部族,且盟约已成,针对的便是大玄,直接离间,非常难。反而完成和谈,他们得到好处,二者间以及草原其余部族间才容易重新产生矛盾。”
他依然眉心紧凝着,我便抬手抚了抚他发侧:“不过臣很高兴,陛下愿意学后,臣没花多少时间就把陛下教得颇为像样了。陛下年轻,未来路还很长,此种污点,能避就避开吧。”
他却丝毫没觉安慰,低着头,抓耳挠腮地思考,念叨,会有办法的,再想一想,再想想呢。他不能再欠我,他真的不能再欠我了。都这样了,他还要多欠我一笔,这比杀了他都难受。
我晓得他做梦都想我抱。
因而这次,见他如此,我便主动上前,虚拢他后肩,将人慢慢搂了进怀里。
只是他身子仍旧僵直,保持着将触未触的距离,一丝也不敢靠向我。片刻后,眸中水色终于蓄积不住,眼泪大颗大颗无声地落。
他还是在倔强地强调:“……会有办法的。”
第71章 应信
云何欢完全依然照我安排,听话了。次日起他开始称病隐回宫中;我也即刻遣使北上,邀北戎北狄使者进关入京,以求休战和谈。
这实是对君王而言极重要的一课。虽是我主持,但我亦不能瞒着他。半月后,我拟好了种种对戎狄可能的让利条件,入宫找他,讲给他听。
时隔许多时日,我又与云何欢同案而坐了。只是这次他坐在正中,我坐在旁侧,稍与他略隔距离,待在了一个臣子应待的位置。
我告诉他,首先,北戎和北狄都需赐送大量丝绸、金帛、粮食;如若他们提出要求,还要封宫女为公主,许之和亲,结秦晋之好;另外,招募百姓屯田戍边,开放互市允许贸易等,也非常必要,这是为蛰伏数十年后国力提升反击他们做准备。
戎狄如今一鼓作气南下受挫,且他们后勤补给不足,加上我们这边议和,至少数年内大玄能得些安宁。可这次毕竟是我们求的和,到时候,恐要受些侮辱。不过这侮辱,臣会一力担住,不波及陛下。
云何欢听着,默默地点头,又点头,仿佛神游。大概,还在想如何才能有别的解决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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