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叹息:“我们莫要打扰,先出去吧。等他宴席结束。”
雾谭道:“在哪等?”
我说:“在他回去的必经之路上等。他出来时就两个人,想必也没有马车,这会又喝了酒。总要把陛下平安载回宫里。”
天上吊着下弦月,宽阔的长街门扉紧闭,风过无声。雾谭把马车停在路边,我和他一直等到了丑时末。
深夜,万春楼的客人一簇一簇出来,有人上了车驾,有人被抬着回家。我等到最后,等到万春楼灯火已灭,客人几乎散尽,才看到路边缓缓步来一对搀扶着的人影。
云何欢已全然站不稳,一边肩膀被小内侍扛起,才能跟着挪动两步。他身上纱衣的外层已快散了,发前额饰也变得歪斜,低垂着头慢慢地走,沉默得只有拖沓的脚步声。
我下了马车时,他也差不多挪到了我跟前。
发现有人挡路,他亦抬不了头,仅是道:“劳烦……让一让,我必须尽快回去,我……”
我上前搀住他另一侧胳膊。云何欢瑟缩一下,迅速想躲,小内侍认出了我,欣喜喊道:“秦太傅?”
云何欢浑身一僵,之后的动作,反而是更使劲地想挡开。可他现下醉得站不稳,连我这病躯都不如,哪有力气。我略将他胳膊抓死些,进而再搂住腰,他便彻底挣扎不动了。
我对小内侍道:“先把陛下搀上车。”又转头对雾谭道:“雾谭,停半个到一个时辰再走,他现在这样子经不得晃。”
雾谭没吭声,继续坐着。
他没吭声就是知道了的意思,我这头和小内侍一起,将云何欢半搀半抬地弄进马车帐里。只是我马车里头仅有窄小的坐垫,没有可躺的地方,因此我将他放倒,头枕在我膝上,也勉强算躺着了。
我正要替他摘耳垂头上的饰品、好叫他舒服些,云何欢却又扑腾起来,软绵绵的两只爪子推我膝盖。
我伸手轻轻拢住他一侧脸,指腹摩挲着他眼尾的红,揩去他的泪星,道:“陛下不怕,先靠着臣休息一会,臣这次,不会误会你了。”
第73章 携手
我说了这话,云何欢停了乱挠的爪子,却问:“雾谭哥呢?”
他心中仿佛有个硕大的铃,随时在响,警醒他我已经不要他且大概率已经跟人跑了。为免他又折腾,我干脆道:“雾谭不在,就臣一个。陛下靠着臣就是。”
马车外的人没声。云何欢这才完全松懈下来,乖顺地枕膝盖。他模样已然很困,眼中朦胧地隔着水雾,但不闭眼,仍倔强地睁着,望向我。
我摘下他饰品,让小内侍仔细揣了。云何欢一头瀑发散在我腿间。
我循循诱导问:“臣是昨晚让人买酒,发现的陛下。陛下来了这里几次?”
云何欢略略支起:“现在一共有六次了,明晚还有一次。但秦不枢,你先别凶我,别打我,等一会儿再生气,我马上解释给你听,我……”啪地脑袋又掉回我膝盖上,“我头好晕……”
他后背颤得厉害,扎了毛一般。我慢抚他后颈和背窝,慢慢将他这份紧张揉下去,再问:“这些参宴的北狄商人,都有哪些身份?是不是有好几个,都是北狄细作,宴会后可以将与陛下同欢共饮的事传回北狄使团或王帐?”
他皱着眉头,脸颊在我腿上左右蹭了蹭,才恍惚过来点下巴。
“陛下先前说,想要离间北戎和北狄,臣回答,他们有侵犯大玄这个共同目标和利益在,很难,于是陛下就去想办法了。”我道,“所以,这就是陛下最终想出的离间计。”
他伸了一只手到我腰后勾着,然后再点了点头。
我叹了口气:“陛下,你怎么这么傻。你酒量不好,喝这么多天下来,太过伤身。”
云何欢爪子勾紧我衣服,却问:“那秦不枢,你聪明,你觉得……我这个离间计,能成么?”
我一时默住,未答,他有些焦急地多拽了我两下,脸又勉力抬起来,要我一定要给个准话。
我只得将他重新按放在膝上躺好,轻笑:“很厉害的办法,是唯有陛下能想到的思路。再完善一下,能成。”
“能成!”云何欢笑起,脸颊在我腿边蹭得很开心,“还是很厉害的办法!那就行了。”
他尚醉着,我也很无奈:“陛下,臣是在说,连日喝酒伤身。没有什么比身子更重要。臣还不够你的前车之鉴吗?”
“但……只有我能做成离间计呀。”他直到现在,才稍稍放松下来,枕着我调整合适的姿势,发丝窸窣作响,“只有我能让他们相信,大玄的天子又蠢又傻,把自己当半个北狄人,一心依恋母亲故国。他们北狄可以通过我利用大玄,获取比跟北戎结盟更多的利益……不是吗。”
我道:“陛下,我在说,连日喝酒伤身。”
且如此清楚地把前因后果理给我听,像是生怕我还有一点点误会。
可在万春楼,我其实,第一眼就看出来了。
云何欢撑着眼皮,倔强地问:“你就说……是不是嘛。”
我便轻轻哄他,继续慢抚,催他入眠。
“是,是,陛下太厉害了。这是只有陛下能做到的事情。连臣都没有想到。”
他有些迷糊:“我现在……算好学生了吗?”
我继续哄:“算的。陛下是臣最好的学生。”我也没教过别的学生。
他睫毛微微摇晃,逐渐垂下:“学生应该,可以靠着师长睡一会……秦不枢,我就是作为学生单纯地靠着你睡,单纯地……靠一小会……”
絮叨这许久,他终于撑不住,睡着了。
我宽了自己外袍,塞垫在他身下。这样能躺得更舒服些。小内侍识相去外面车头候了。很快,车中除却他浅淡柔软的呼吸,以及不时喉间颤出的哼响,再无杂声。
又过一个半时辰,天色渐白。我勾着他的头发描摹,确认云何欢睡得沉,小声对帘外道:“雾谭,走缓慢些,去宫门吧。”
走再慢,一路还是有颠簸。不过他都没醒。
至宫门口时,已早晨了。传令进去后,蔡让带着十几个内侍出来接人。我想挪开发麻的大腿,他竟在梦里下意识警觉,抓紧了我。无法,只能让内侍找来软枕软垫,小心翼翼换了我腿,才没有惊动睡梦中的陛下。我跟雾谭和寺人们说,干脆就把马车留在这罢,由着陛下在里头睡到醒。
离开前,我多回看了一眼。
我的陛下肤如新雪,发色似鸦,一向都是凡间难寻的美人。男子长成这样,本就易让人看轻,何况帝王。可如今,他居然能想到把他的身份、容貌、衣饰,都拿去做以柔克刚的武器,为国谋福祉。
好像,又有些眷恋了。我居然发自内心地……想活得长久些,想再多看他几年,看他会成长为什么模样。
回府后,我便极其听话、非常老实地用药上床休息,一觉睡到午后。醒来再用药,用膳,照大夫的医嘱多动,府里来回溜达。傍晚特意再回笼睡半个时辰。如此这般,总算蓄养出了能活跃一整夜的精神。
接下来就要向我秦府真正的老大请示了。
我坐在床头道:“雾谭你看,我今日一整天都没犯头疼。”
面前雾谭嗯嗯:“因为今天睡得多,可见正应继续睡。睡不着也别慌,我已让人去给你熬安神药了,等两刻钟你就能喝上。”
我只能明示:“那个,你也听到了,今晚那些北狄人还要设一天宴。总不能再让陛下半夜醉醺醺地往回走。”
雾谭极肯定地颔首:“我晓得。你放心睡,我会到时间亲自接他,保证照昨日一样送回宫城,再赔一马车。”
我只得比划:“雾谭,他这个离间计,还有些漏洞。他在外人眼里未完全亲政,我才是把控大局之人。所以,还要让北狄人相信我也是依着他的。”
雾谭不答此话,转身:“我去端安神药。”
他又油盐不进了。可这回太过重要,不能跟他一直车轱辘。
“雾谭,”我沉了声,着重说,“若离间能成,一战之后边关将有长久安宁,且大玄将士,也不会一批又一批地为戍边而战死。只需我和陛下稍作付出,天下百姓都能受益。”
他脚步定住,下垂的手指攥缩为拳,并没回头。
我知道他不想听,然我必须说:“此次非是小事,你能不能,别再拦我?”
又静片刻,我听见雾谭的声音带笑:“你厉害,拿大义压我。”
我道:“你这么说,不太好吧。我毕竟在这个位置上……”
话都没讲完,雾谭打断我问:“但,是否放你去了,你就能高兴些,心情好些?”
我没搞懂他前后这两句话联系的逻辑,便道:“你不拦着我,自然会。重点是……”
而后,就听一声闷响。他得了我半句肯定,几乎成一道黑影快速闪出去,重重扣上了门,走了,不打算听我任何动之以情的大道理。
我也没懂,他是放行还是不放行。
我知道他是担心我身体。
只是无论他放不放行,今晚我都得去。
过小半个时辰后,外头始终无声,我从后面翻窗出屋。今夜晴空而无月,有些摸黑,正适合偷溜。
等我拐七八弯贴着墙壁扰到小门,却发觉此处已候了一辆和昨日差不多的素马车了。不过雾谭不在,马车前只是位普通的影卫。
我尚不知所以,这影卫已近前,持剑单膝跪下:“将军命属下护送大人,大人请上车。”
我挠了挠额角,觉得有点尴尬,还是依言上车。车外虽素,车里却已备好软垫软枕薄被,都是我平日卧房床上用的,特别亲近。这回完全足够云何欢醉酒后舒坦睡一觉再回宫。
影卫又道:“将军还嘱咐,将大人送至后,属下须在远处守护大人,待卯时初再回来。”
我听着,略觉怪:“雾谭嘱咐得这么详细吗?”
影卫道:“是的。若大人到时需提前找属下,出马车喊来人就是。”
不是很能理解雾谭在想什么,但大概能明白,这次我任性,他也捏着鼻子默认了。
我未直接去万春楼,而在宫城到这必经路的边上等待,基本和昨日在同一个不显眼的地方。
果然,没过多久就等到了云何欢。
他还是那样一身,甚至这回穿得更仔细,在额心描了花钿,臂弯揽了红纱。昨晚那些北狄人才调笑他着女衣好看,他就真完全妆扮上了,做足讨好故国到毫无尊严的模样。
发现这里等着我,云何欢吓得悚了一悚,不过,瞧着也没有昨晚突然撞见时,那么惶恐了。
我上前一揖,向他伸手:“今晚臣陪陛下一起。臣和陛下,一起做成这离间计。”
云何欢左右回望,并不敢马上接我手。我赶忙咳了声,耳畔一阵风过,一晃眼的工夫,影卫离去。
我再重新伸手。
这回云何欢才肯小心翼翼地把他微颤的爪子递过来,用不太重的力度放到我手心里。我收起五指,将其拿住,他都骇得回缩一下,发觉没能挣脱,方才稍微放松,由我握着。
我道:“宴席也有许多学问,陛下在这方面没经验,谁给的酒都喝。臣和陛下一起,正好教陛下,怎么挡酒和藏酒。”
第74章 车里
入席时,北狄一干人等见着我,既疑惑又警惕。
然我扫视一圈找到当年拉入府中教云何欢跳舞的几人,稍稍叙旧,再接几盏酒,表达两句对陛下的宠溺和顺从,也很快融入欢宴。
毕竟在北狄看来,我确实没跟他们表达过对抗的意思,他们能认识云何欢,还是我牵的线。
北狄人的宴只有推杯换盏,聊些状似豪迈的大老粗话,没有勾心斗角。对我而言,应付起来真是十分简单。期间我向云何欢演示了两次如何了无痕迹地假饮、实则倒酒在袖后地面上,他大悟,迅速学会,面对敬酒,用了几回。
就是我往他身边一坐,这些昨日还口无遮拦的北狄人,今日便在此事上跟哑了般,甚至给云何欢递的酒盏也少了。可能不经意间,我挡在他前头,还是散发出了点生人勿进的气势。
很快,我的猜想得到证实。一大胆宽厚的汉子上前来,跟我对酒、聊到火热时,开起玩笑说,若拿活物作比,大玄陛下像猫,而秦太傅我像沙漠中尾巴会响的那种蛇,我站在这,就像蛇把心爱的小猫一圈圈盘在窝里。蛇的锋芒藏在牙下,因此他这杯酒只敢敬我,不敢递到陛下面前。
宴席散时,好,也不好。
好是目的基本达成。我参宴尚算顺利。且注意到,要成事,我这头表现出的锋芒,之后还须想办法再削一削。
另多一样,今晚终于背着雾谭喝上了霜华,两三盏,属于好上加好。
不好的是,云何欢又醉了。
他本是个两杯倒,多日赴宴,却养成了个装作没醉的坏习惯。他显得太过正常,我起初并未注意,直到散宴出厢房门,他鞋穿反,我小声提醒后仍犹然不觉,才感觉不对。
附近人多口杂,只能先假装他还清醒,将人手牵着,慢慢地挪。基本上是等其他人离去,万籁俱寂时,才挪到我那停得较远的马车边。
云何欢一路闷着,没声,我唤他上车,他也照做。
但我把他放在柔软云被上、要取他发饰解他外衫时,他不乐意了。将我手挡开,后挪到角落里,并腿蜷成牢固的一小团。眼睁得老大,怔怔地凝着前方,不时使劲眨几下。
我温和道:“陛下,这里是臣的马车。你若头昏犯困,可先在这里休息。让臣为您把身上繁杂之物解下吧。”
他一激灵地耸动了下肩膀,摇头:“不对,我一定在做梦,鬼打墙了。”
我耐心:“臣不是鬼,是人。臣是秦不枢。”
“所以我一定在做梦,”他慢慢揪走一个软枕,搂进怀里,“秦不枢已不喜欢我,喜欢别人,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这么亲近地照顾我呢?他最多路过,顺便照顾我一次。我应该是做梦鬼打墙循环到昨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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