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道:“抱歉……当时可以说完全是个意外。因我与陛下闹矛盾,他才行极端之举。在此之后,我也一度在想办法救你。”
危韶笑了笑,继续道:“我被软禁后,信物被夺,便更误解太傅大人了,坚信朝中有人不要我活。蛰伏多日,我才终于找到机会放火,在混乱中逃走,一路西进,半年后爬到了昆仑山下。”
我无奈叹息:“原来如此。人之常情。”
云何欢也在听,他站在后面远处,两手互相捏着,悄悄地发抖。有些话他不敢问,恐需要我循序渐进地了解清楚。
我便继续闲聊:“你既对我误解,怎又揭榜?当年墨门医师被先帝所斩,自此墨门消息都几乎销声匿迹了,我想你们门中,应有警示才对。”
危韶点了点头:“的确,那件事出后,很多同门都不愿再下山助人。我几月前下山,也本想救几条性命便回昆仑而已。路过读到京城两份与我有关的张榜,我也本打算视而不见。”
我更奇怪:“那你为何突然又信我,愿意回京一趟?”
危韶目光定然,手中摆弄东西的动作也缓了:“因为……我看见了麦田,很大很广、百姓在其中劳作的麦田。”
我心尖微微一颤。
他继续说:“很多年前,我徒步西进的路上,只见兵荒马乱、百姓困苦,路边大片大片的荒地。可这次下山,我却见那些荒地都变成金灿灿的麦田了。”
他说:“我看见找我和找墨门的张榜旁边,还有朝廷施下的良政。徭役赋税均大砍,部分地方全免。有时候官府的官吏也在田间,帮着百姓收割麦穗。”
他又说:“还有,夜晚宵禁查得不严了,路边冒出许多商贩,街市热闹非凡,士兵都在帮着维持秩序。听说我要设摊看诊行医,好多人都来帮忙。看着这些,我想……或许,秦太傅和陛下能将大玄治理得如此面目一新,并非我想象中的那种坏人。”
治国有方,我,我们。
这是民间我的声名。
我有些恍惚,总觉得,似乎再聊下去,会触及一些过去我想都不敢想、早已放弃的东西了。便半开玩笑道:“这委实片面。如若你晓得我为掌权,一刀下去斩了武安侯一脉几千条人命,大概不会觉得我是什么好人的。”
“你为掌权杀了几千贵胄,”危韶完全停下手中动作,抬起脸,盯向我,“那又怎样?和千千万的百姓有关系吗?辅佐少君,令草菅人命者得以根除、平头百姓得以饱腹,这分明是良臣所为呀。”
我一时魂空,听见自己的声音,好像染着些不可置信的沙哑:“……是这样吗?”
危韶深纳一口长气,道:“那日在边城行医,我正考虑是否应冒险揭榜,却见当地一大户派人挨家询问,可否愿意捐银,为病重的太傅大人立生祠祈福。他们路过的每一家,都或多或少给出银钱,最多者甚至捐上好几十两。最后问到我,我说,我平时都是看的义诊,没赚银子。等他们走后,我便再不犹豫,径直去了城门口,将那两张榜揭下了。”
我听得惊住:“立生祠?那是……名流千古的贤臣才能有的,我……哪里值得。”
危韶目光定着我一阵,被逗失笑:“百姓认为值得。”
我本早已全然接受,自己会是个恶名万年的奸佞,永生永世落不着好话。可今日与他聊这一通,我不由又茫然了。
“生祠已经开建,总不能让他们白立。既是祈福,我一定会尽力救治秦太傅。”他终于整理好器具,对我道,“太傅大人,还请伸出手臂吧。”
第91章 留恋
起初是我先询问,想彼此理清当年那误会的前因后果,结果到头,反成了危韶为我解了两分心结。
我实是个沽名钓誉的俗人。
手臂被扎了三次孔,取好几小瓶的血出来;到后面胸前衣服也被扒了,用某种仙石照着看;最后仙石按我脑门上反复照。如此乱糟一通,我还在回味那生祠是怎么个事。
我甚至想问清是哪处边城、哪个当地大家在组织设立。可好像直接问也不好,显得我急着想知道谁在夸我。或许该让雾谭派人偷摸找找。
回味着,我又感觉这话多半是哄我的,怎可能有人给我立生祠。只怕正有许多人在咒我早点病死。
再回味,又觉他没必要编这故事阿谀奉承。他都是仙山上的人了。
言而总之,我被当酱肘子翻来覆去看时,脑中过了许多颇弯酸的想法,一团浆糊。
之后,危韶将一箱子东西拿到旁边,又找出一仙石,大约是开始对着我的血和我身上的留影开始施展仙法,彩光乱炫。
云何欢坐在床前看那角落,火石电光噼里啪啦,吓得攥紧了我手:“秦不枢,雾谭哥给我说,华卓给你看过病。之前华卓诊治,也这样吗?”
我一道望过去:“大差不差。华卓当时带的东西还没他多,未曾这样明晃晃发光。但诊断得挺准确。”
云何欢赞叹:“……神仙的弟子,哪怕只是凡人都好神奇。”
但他赞叹完,仿佛又忧虑了,眸色越发黯然。
我晓得他担忧何事,便低声问:“陛下,可要臣明白地问一问危公子,缺乏信物,是否的确让他没能面见师祖,影响了登仙之路?”
云何欢赶忙使劲摇头:“别!先……莫哪壶不开提哪壶,万一他想起来生我气。”
我道:“其实,若危公子真在意这个,他早提了。”
他仍然甩脑袋,往我身边缩。我也没办法,我的陛下陷入牛角尖一向很够磨,只能让他一个人磨会。
过一个时辰,那边危韶终于鼓捣完毕,来与我说了。
他上来第一句,我肺中有瘢痕,头颅中有血瘤。身体虚弱至此,全因这两处问题,长期以来大损了血气。
我尚未与他说过太医以前的诊断,他这就看了个一清二楚。于是我非常肯定地认下,言与宫中太医所说差不离。云何欢也更坐直身,作专心致志状。
危韶顿了顿,接着道:“肺中的伤,不会立即致命,同时也只能缓慢修复;而这血瘤却有两分麻烦。”
云何欢敏锐一怔:“‘有两分麻烦’,意思是你可以治?”
危韶缓缓道:“人颅血瘤有许多种,太傅大人这个不算大,性质也并不恶劣。若能取出,然后静养,有七分可能痊愈。只是……位置实在是有点深了。”
我略做思考,抬手捂住后脑:“我记得经常是在这疼。”
危韶颔首:“的确,墨门医术有仙法加持,能够打开人颅、取出病灶、并保人颅完好,我也医治过两回类似。可秦太傅病灶位置之深,极大可能在麻沸后治病时就误损重要经脉,醒不过来。另外这个位置,我也从未打开过,毫无经验。”
我平静地听完,没有觉得什么。危韶毕竟才十七岁,我从一开始就没想靠他的医术续命。我也不觉让云何欢还个戒指便两清了,到底当年是我将柳邵晾在了外面。
因而我没吭声,打算接受现状。至少戒指已还,还知道他活得不错,我将来在地下能给友人个交待了。
但云何欢着急起来,问:“是还没有经验的原因,所以有危险吗?你……能否召门中长辈或师兄师姐来试试呢?”
危韶摇头:“是本身便具备一定危险,加之我缺乏经验,会让危险发生的可能进一步提高。至于师兄师姐,他们不会有人愿意来。我到这,都是背着他们的。”
我觉得危韶看诊到这,可以了,简直仁至义尽,便扯笑:“既然不好做,算了吧。危公子,烦请你为我开些药来服用,让我这身体能再拖一段时日,比如一年半载的就行。”
危韶将我一阵打量,低了声说:“太傅大人,如果您不打算……那用平日太医所开即可。其他药想见效,恐怕唯有仙丹了。但那东西,昆仑仙门是严令不准授予凡人的,我拿不到。”
这意思是,挖不出病灶,吃任何药都已无用,只剩一年半载。
我不禁又笑:“仙丹我有些阴影,便不妄想了。我这里危公子就当是看完,之后你想在京城看诊或游玩四处皆可,我府上会为你安排。等你想回昆仑,我们也将派车马相送。”
可能我对等死接受得太过坦然,连危韶瞧我都恍着,反应不过来的样子。
我便扯了一扯云何欢,想让他将人劝走。云何欢却忽然站起,一字字问:“危公子,倘若你持刀开颅挖向病灶所在之处,先拿别人练手的话,能够提高成功的可能吗?”
我沉声:“陛下。”
再拽他,他身板坚如石雕,半分都扯不动。
危韶微微凝眉,瞥了我一眼,答道:“回陛下,可以。我用仙物辅助,事先练习成功的话,不仅我有了经验,仙物亦会记下种种细节,能提高不少成功几率。”
云何欢忙道:“既如此,我这就去找人。你要几个?”
危韶沉默了会,才回道:“若能成功,一人足矣。若不能成功,几条性命都是不行的。”
云何欢比划:“我是皇帝,我可以重金招人自愿来做,甚至给他家人封爵,我相信总能——”
我重重喊道:“云何欢。”
他浑身震悚,终于住口了,好似现在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整个人僵立住,不敢回头。
为震慑他,我不得不说重话:“陛下,臣是这样教你的吗?为君者将无辜性命视如草芥?或者说,你至今仍认为像当年那种坑害崔家小姐的行为正确,为讨好我,才在我面前扮作一个爱民如子好皇帝?”
我往当年提,云何欢又吓得肩膀悚然一下,转回来小声道:“秦不枢,我是想,若奖赏足够丰厚,即便危险,也会有人愿为家人……蹈火一回。”
我望着他:“如此就是对的?”
他彻底散了气势:“……我知道了。”
我让云何欢将危韶送走了,送回我府中招待暂住,一定不能留在宫城。
然后我就开始不理他。
他坐在身边,我就自己看书;他给我喂药,我就冷漠地伸脖子过去嗦两口;他从这一侧绕到另一侧挠挠我手臂,我就左右拐脸,特别狠心地不搭理他。
晚膳我虽也就着他的手吃,但我保持冷漠,吃完就继续拿着册子看书,并假装听不见他扒楞我时发出的无意义呼噜呼噜或嘤嘤响。
云何欢忍不住了,一把圈我腰,仰着脸,又委屈又可怜:“秦不枢。”
我把书抬高,往天上望。
云何欢脑袋在我胸前蹭蹭:“秦不枢,秦不枢,我错了,我再也不敢说这种话了,你理理我。”
我把衣襟拧一下,以防他蹭开,而后继续望天看书。
云何欢发觉这般毫无效果,便不蹭也不说话了,坐起来,手指放到我额角边,开始轻轻地揉按。
我还没告诉他,实际到现在,这样已缓解不了我的头痛,至多有放松助眠之效。就像他总不让太医跟我聊病情,这些年,我们都在假装一切只要努力就能向好。
或许是时候说些重话,让他接受现实了。
按了一会,他动作有些缓,我侧目望向他,他又立刻吓到了一样使劲加快。我便握住他手腕:“陛下手揉累了,歇息吧。臣今日感觉还行。”
他依旧不肯把手臂放下。
我牵了牵唇角,道:“臣理解陛下很想不顾一切地治好臣的病,但陛下也听到,怎样都不可能万无一失,最多提高一些成功的可能,如若失败,臣只怕连一句交待都来不及讲。臣想,就这么多看陛下一年半载,慢慢把一切给陛下交待清楚,也挺好的。”
云何欢道:“一年半载之后,如果你……我这边政务太多,做皇帝太麻烦,我又笨,什么都学不进去,我一个人,不行的。”
我捞过他脑袋,轻揉后脑勺的头发:“陛下说谎。臣已一年没碰过政务,住在宫里,像个金屋藏娇的贵妃一样,前朝却依旧井然有序。可见现在,陛下一个人早就可以了。”
云何欢提声:“没有,我没有觉得你只是贵妃。”片刻后他挠挠头,“好像也不对,你也不能叫做皇后,皇后的话你应该在我的……”然后一时陷入某种奇怪的纠结。
最后云何欢还是摇头,说不行,怎样他都想试试危韶能不能救我。我道:“陛下不要忘了与臣在草原上的约定。陛下哪怕一人前行,也须做称职的君王,做到底。”
他垂下头,不言。这很难看出他到底是肯听还是根本没听进去。
我想还是应当在这上面冷肃果断些,以免他想救我想疯魔了,又去考虑什么抓人来给危韶做练习的事。便道:“而且,我们还欠着危韶公子许多,现又求他救我性命,臣没有这个脸。京城不是仙人弟子长留之处,还是请陛下过两日就派人劝他离开,务必尽快礼送出城吧。”
只要将危韶尽快送走,他怎么乱想都没用。
云何欢在我身侧靠躺下,出了很久的神,才答上一声不情愿的“好”。
仍是很难看出他听没听进去。
三日后,送危韶回昆仑的车马便出城了,云何欢亲自命百名士兵相送。
闹了这么一通,先有希望,再重新失望,我清楚,我的陛下必心境难稳。所以等危韶走后,我不再对他肃脸说教和冷漠,转而温柔又温柔,决定在这最后的时光中,好好做一位解语花贵妃。
这日早上我头疼疼吐过,下午才终于能动弹了。于是我下榻缓缓步到寝殿那头的案桌边,倚靠凭几,勉强坐稳,摸过近干的砚台,磨墨。
云何欢正埋在折子堆里,一恍发觉,受宠若惊,吓得跳起来要送我回去躺着。几番拉扯,他才战战兢兢地接受本太傅红袖添香在旁。之后好几份折子都抖花了墨点。
趁他愧疚感十足、能听进话,我红袖添香的这几日开始安抚他。
第一日,我翻看到一老臣乞骸骨的折子,便讲:“陛下你看,人生一场,不管十几年二十几年还是几十年,皆大梦而已。世上英年早逝者甚众,人是固有一死的,如若午时没死,那就早晚要死,说到底没多么大差别。百年以后臣与陛下总能相聚,不是吗?”
59/69 首页 上一页 57 58 59 60 61 6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