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何欢看模样听得有些晕乎,乖乖点头。
第二日,我见门边一盆牡丹凋落,讲道:“陛下,牡丹花期已过,成了枯枝,难道它的美就没有绽放过、没有让人心中留下痕迹吗?花期虽短,但它此生意义已经达成,甚至枯萎前,还能听说有人主动将它描绘入画、在画中永存,因而它也没有遗憾了。”
这次云何欢抽了口冷气,又把墨甩一折子,勉强点了两下下巴。我觉得他这表示意为认同我,说得很有哲理。
第三日,午时用膳,有只蝇虫飞入殿中,在扑上蒸鲈鱼前被蔡让一巴掌拿下,拍作扁平状。我望其感叹:“陛下你瞧,小虫须臾之身,也不知自己下一刻会死于非命。世上万物皆有尽头,任何人与茫茫无尽沧海比起来,都不过一粟之长短而已。天底下悲欢离合者甚多,你我说到底都是渺小之躯,既然天命已定,坦然接受便是。”
云何欢正在啃排骨,闻言筷子一哆嗦,半个排骨掉桌上。
我问:“臣讲得没道理么?”
他放弃了夹下个排骨,嗦起青菜:“……有道理,我只是觉得有点牙酸。”
我贴心道:“噢,那饭后陛下记得漱个牙。”
第四日,我没能再讲动道理。
一大早就犯起老毛病,胸口闷疼,咯血,再脑仁一顿剧痛,伏床边咳血咳到一半生生给我疼晕。梦中整个人极冷极沉,连一口气都呼吸不到,跟溺进冰水里了一般。我几乎以为这一回我就挺不过去了。
再醒来,是两日后。
还是那样,一睁眼四周就是大圈的太医大夫,脑子混沌着就听见他们七嘴八舌地喊,又被灌药,入鼻入口尽是苦味。我被他们折腾好一通,才有空道:“诸位,让我得个安生吧。”
不久所有其他人都退走,唯有云何欢坐在我身边。他托着我肩膀,把我靠在他的膝盖上。之后他开始老生常谈,抚着我说,这次虽惊险,也挺过来了,相信好好治,能有起色。
我往他里侧多躺两寸,在他衣上吻了一下,道:“陛下,臣难受,不想再治了。”
第92章 当年
云何欢微愣,手指从我脸颊剐蹭上去:“别说傻话。”
我道:“真的。臣这几日一直在告诉陛下,臣这一生,尽管至今未到而立之年,却已很圆满,在陛下的照拂下,多活许多时日,已觉足够。再这么拖下去,不过徒增臣的痛苦罢了。”
云何欢手指顿住,贴在我脸侧,不敢再动:“秦不枢,你……你这意思,是想说什么?”
我这几日在冰水里泡着,想通一个道理。长痛不如短痛。
与其彼此眷恋又折磨、始终无法放手,不如早日有准备地快刀斩乱麻,强令他去习惯一个人的将来。
我回答:“臣想请陛下,赐臣一杯利索的毒酒,为陛下好,也为臣好。可以吗?”
意料之中,停顿良久,也没有得到回答。
喉里又有些腥,我咽下,将自己裹一裹,继续道:“臣从前可以和陛下一起吃撒满西域香料的炙肉,大口喝酒,在家里溜达帮后厨做事,出门在外鲜衣怒马。可四年来,慢慢地,这些臣都不能做了。臣吃没味的清菜,喝苦药喝得舌头都发麻,脑门上也被针扎得没一处好地,莫说骑马,走路都要当心磕碰。过这样的日子,臣很难受,不想再过了。”
我说得极缓慢,因我实在没力气。话说完,我再次等他的回答,只等到一滴一滴的水珠落到我脸上,滑进唇角,微咸。
我握住他顿在我颊边的手,说:“陛下,成全臣吧。臣是个骄傲的人,请你给臣留一些,最后的体面,好吗?”
他仍没有回答,我只感觉到落在我脸上的润泽越来越多了。
这样互相又停顿很久后,云何欢才反应过来,帮我揩了面,问我,声音极轻:“秦不枢,你打算……什么时候呢?”
再拖,再眷恋,也没有意义。
“三日后,”我拿他手掌,轻轻托在我的脸颊边,“在臣府中,院中的凉亭里,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样,臣与陛下互相依偎着,看书,习字,吃雪瓜和炙肉。”
云何欢不答话,闭上了眼睛。又有一滴亮光从他睫前滑下来,像星子一般,坠到我的脸上。
于是这天,我便没再喝苦药,也不用再闻满屋的药熏。
他这算是答应了。他答应得如此果断,我都有些意外。我本以为还需磨他磨很长时间,但他确实是立刻就答应了。
我要写份长折,云何欢未阻我,我们调了个位,我书写,他磨墨。这次的遗表我不想让他现在就看,我想得等我走了他来读、才真正有劝谏之效,因此他一晚上没有伸脖子好奇。
长折奏表写到一半,天蒙蒙亮了。脑仁后顶,又不住地发疼。
我说要睡会儿,醒了再写,云何欢便将我搀回床上,被子也替我掖好。我用不多的力气将他揽入怀中,让他辍朝,陪我白天睡大觉。
如是在第二日夜晚,这份长折,我才写完。
我将我对所有朝臣的了解都写了进去,谁可用,谁要怎么用,谁身上有什么把柄,一清二楚。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照着我这奏表用人,能省很多识人不清、东拉西扯之事。
在此之后,我相信,他也能够完全平衡朝堂了。
这天睡前,我还是再喝一碗药勉强压一压颅后的痛。云被中,我也照昨日一样把云何欢搂在怀里。
他昨天默然落一日的泪,今日已然泪尽,什么都哭不出了。他变得十分木讷,无悲无喜,被我搂着,就像个布做的娃娃。
我晓得,他这不是不难过,是伤心坏了。可我们早晚有这一遭,至少现在他记着我的不会是行将就木的模样,至少我还有得选,选一个不那么难过的死法。
我留恋地抚着他后腰,如此亲近地触碰他,这大概是最后一次。他以前总会颤缩两下,这回没有。
不过,他这么呆,身体同样也软得很,可以任意搓扁揉圆。我从他的指尖起顺着往上吻,贪求一番他肌肤的每一寸,最后亲过下巴,撬进他的牙关。我把他能汲走的气息都纳了个遍,这样往深里探,他才终于有了些反应,与我回应。
我们就这样,在彼此的气息里沉浸了不知道多久。
到最后,仿佛又尝到一丝水珠润进唇缝的咸。黑夜里,我下意识去擦拭他的脸,可并未摸到任何泪水。他还是那样呆滞和木讷。
然后我才醒悟过来,原是我自己。
我不禁笑起:“陛下,臣斗胆一问,你明日为臣备的酒可烈么?臣很害怕毒素不强,折磨三五个时辰。”
他捂在被里闷声许久,回答:“……是宫里的秘毒,以前专给叛逆宗室用,很快,不疼。”
我将他抱紧:“那臣就放心了。”
我们一起睡了很长的一觉,一直到日上三竿。也许中途彼此都醒过,只是最后又都选择继续拥住对方睡下。
但觉总会醒的。
下午,我们坐一辆窄小的素马车摇回了秦府。路上云何欢依然呆滞,似在神游天外,可我牵着他上车下车,他也乖乖跟着。或许我应该暂停这个打算,将他安抚下来,只是大约最后也没用。
府门口,管家、蔡让已带着众家丁及寺人在等候。我这边提前有令,我还在时不准见哭声,许多人便眼圈通红,巴巴望我。
到这,云何欢总算有了反应,他先我一步踏入门槛:“蔡让……带朕去换衣。”
因为我说,要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样。
云何欢往里走后,管家也引我先去了熟悉的院落,熟悉的凉亭。
我曾在这里,对着雾谭和月亮抒发愁怨,那是我重新见到何欢的前一天。
我曾在这里度过了一生中最快活的四个月。没有公文烦扰,爱人在怀,他撒着娇地让我讲历史故事、教他习字,偶尔懒怠,鸡飞狗跳。我就这么把他小小的一只护在身前,一点一点描绘我们的将来,十年,二十年。
那时候什么都没发生,我们的将来,好像还很长。
我让旁人均候在远处,而后放开了搀扶我的内侍的手,一个人慢慢拖着脚步,走进了凉亭。
亭中四面垂着帷帐,里头两张坐垫,一条长案。案上搁了切好的雪瓜,铺开了一卷空竹简,边角也堆叠着几卷。还有两本书放在旁边,一本《史记》,一本《战国策》。
我在案前坐下,没有等待太久,视野中便多出一抹白,有人静悄悄地走进来了。
素色纱衣,朱红的耳坠,长发披散如瀑。我的陛下,他是那么地漂亮。
我想起身接他,稍微坐起便脑中一阵昏疼,连坐都有点坐不住,有些向前倾倒。不过两日喝药喝少了,这病痛就开始变本加厉折磨。
幸而云何欢迅速坐到我面前来,用他自己的身体,将我托住。我被他搀着,才能坐稳。
我无奈:“陛下,臣还想,要最后一回把着你的手写一写字呢。”
云何欢颤了一下,说:“你想的话,我会给你拽稳的。”
我双手使力,尽量拢在他身后:“不用,臣原本就只是想有个气氛。陛下以后写字,可以自己写,不借臣的手了。”
他没有回话。他今日一天都沉默异常,少有波澜。这样其实也好。
我由他将我慢慢腾挪,躺靠在他的膝前。这着实是个很舒服的姿势,正适合我就此长眠不起。
云何欢不想说话,我就让他把雪瓜拿过来,照我以前追着他喂一样,让他一块块喂给我。此物性寒,入喉凉浸,我已很久没被准吃过了。
有内侍悄声掀帐,进了亭,将一托盘放在案角处,又揩了揩眼,默默退出去。我看见里面正是一盏金杯。
我扭了个身,扒着云何欢腿上的衣裳道:“上次臣喝这种东西,用的杯子就是金的。很是嘲讽,臣不大喜欢。换成铜的吧。臣以前喝霜华酒就爱用铜杯。”
云何欢点点头,喊了一声,让人去换。
我望亭顶,说:“多谢陛下不嫌脏污,肯在这种时候陪着臣。”
云何欢抚我面颊:“原本应该你去哪里,我就跟到哪的。”
我道:“在臣卧房枕边,有个匣子,臣与陛下分开时,陛下给臣写的信都在里头。臣想用它同棺陪葬。无需金银,另外放些书籍竹册即可。”
他闻言,身体又僵了一僵。
我说:“臣舍不得烧陛下的信。”
云何欢弯下腰,亲吻我眉心:“嗯,听你的。”
我不敢相信他变得这样好说话。我本以为要劝导一会,是以根本没准备在这当口要聊什么。
不多时,内侍再度进来,放盘就欲走。我叫住道:“先拿给我吧。”那位置我够不着,让云何欢亲手拿给我,对他过于残忍。
内侍顿时没有忍住,扑声哭跪下去,根本不敢多动弹。
最难劝的居然是这些人。我正欲再开口,云何欢先道:“将酒拿给秦太傅,太傅只是许久没尝过,想喝酒了。”
内侍深深磕了三个响头,才跪起来,哆嗦上前,双手将酒杯奉进了我手里。他退走时,又是咚咚咚三声响。
我靠着云何欢稍坐起身,不禁笑:“臣还以为最难劝的会是陛下。”
他微微垂下眸,仍没有神情。我看见他眼底已干涸出血丝,是了,他昨日前日就已将泪哭尽了。
可能此刻不会怎样,在我走后,才会爆发。
我将酒盏提到面前:“诸事繁杂,臣身体又差,以至于臣到现在……都没能与陛下成婚,喝一盏合卺酒。今日终于有酒能喝,望陛下原谅,这一杯,臣不能与陛下共饮。”
他一只手搭在我腰间,收紧了一下。不知是不是挽留。
而我已仰头,将酒一杯饮尽。其味不辣,甘甜。
他捏在我腰间的手,也跟着缓缓地松了。
我重新下躺,枕他膝前。暂时没什么感觉,我便道:“陛下,臣要睡了。臣还想说,臣今生今世能遇到你,到最后还能真正拥有你,真是很高兴。我这一生,到这时候,已过得非常幸福了。”
他还是那样,像个无神的布娃娃,手指一次又一次从我发间捋下去,神色木然,失了魂一般。
胸腔中渐觉沉重,有麻冷泛开,我还能提两口气,继续说:“臣知道,陛下与臣这辈子,根本没有过够,臣真正想与陛下讲的话……也不可能讲得完。所以,何欢,若世有轮回,我……会守在轮回台前……”
这的确是十分厉害的药,虽如他所说,不疼,可就服下如此片刻,我眼前已昏得什么都看不清。连仅剩的光影都在消失,更不提,再看他一眼。
我想说,我会守在轮回台前,等你百年。
可能天下众生芸芸,轮回之后,来世也很难再重逢,但我依旧会等你。到时一路上,我会把我还没来得及说的所有的话,都讲给你听。
意识沉眠下去时,我在竭力动嘴唇,上面这两句,我也不知是说了还是没说。
最终,我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一块无知无觉的冷石,就这么搁在那了。但具体在哪里,我也不晓得。
大约人死了就是死了,世上并没有阴曹地府,也无前生来世。
那我想我应该消散,可我又清清楚楚感觉自己没散,倒像是被关进一片漆黑里。偶尔,远处依稀有光亮,又转瞬消失。
不知过去了多久。
突然这回,那光亮没再消失,往我这里来了。
光亮冲过身畔的瞬间,我睁开了眼。
第93章 偿还
眼皮沉重,视野极其模糊,我抬手挡了挡,从指缝中逐渐辨认清晰,这竟是我卧房的屋顶。
我尚未匀过劲来,身侧有一人哗啦地摔了东西。是位寺人,摔在地上的是一碗药。
然后门外又进来位寺人,一望过来,吓呆,跪地爬近前,喊太傅大人饶命。此人颇眼熟,我扶着抽痛的脑仁回想,是蔡让的徒弟,好像叫洛承。
我靠着软枕稍撑起身,看着他们两个,再看那碗药,再想起先前喝下那酒后毫无毒素侵体的痛苦、却又迅速昏厥,种种先后因果联系起来,猛觉不对:“你们在给我灌什么?”
洛承连连磕头:“这只是大人平日用的药,掺了些能让大人好眠的秘药而已!太傅大人,我们也是奉陛下之命行事,您能不能、能不能就当不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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