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太医诊断,只有三年无虞。今已四年。
晚些时候,太医熬了新药来,云何欢跪坐在身边,用匙舀起,亲手喂我。我看着他,张嘴一口一口抿下。
几年过去,他长开了些,眉目不再那么张扬艳丽,眼角微垂,染上两分难得的温柔。以前把着他如此这般,尚有一丝莫名的罪恶感,而今好许多,他从小美人变成一位大美人,虽还是瘦,却总叫人想要肆无忌惮地亲吻,再贪恋。
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是很想。
“陛下,”我尝试问,“今日那位蜀地大夫,如何诊断臣的?”
云何欢悚了一下,回答:“就……还是那样,让你按时吃药,放宽心情将养。他说,过去几年都能平平安安养过来,以后注意着点,也没问题。”
我笑了笑:“是吗。可最近几月,臣总感觉头彻夜地在疼,用过安神药也难以睡着。”
云何欢放下药碗,搂过我颈,贴唇在我耳边轻吻,安慰:“是你忧虑太多。别瞎想,慢慢地就能治好。”
我只好维持着笑意点头:“陛下说得对。”
喝完药,我借故冷,让他将架上的衣袍拿一件过来,而后趁他转身,低低闷咳一声,将血咳在衣袖内侧。量不多,捏住就掩盖了。
如今睡觉,他也不再扒着我身,仅牵住手。以前腿那么喜欢搭我腿上,习惯也改了。
不过这样,也方便我一人下床。
我佯装入眠,等到深夜。小心从他指间抽出自己的手,没有将他惊醒。下床时一股强烈钝痛袭上脑仁,黑暗迅速侵袭视野,我勉力搀稳一侧墙壁,停缓很久,渐渐能看清东西了,再往前走。
殿中另一侧是他平常批阅奏疏的地方,灯火还燃着,昨日没有看完的奏疏也还放着。只是如今的奏疏已非大堆大堆竹简了。
危氏大玄时民间已多有造纸,前两年四海安定,能人工匠倍出,更将其改进许多。不久前一位新臣上奏,建议完全以纸张代替竹简奏事,如此由上到下都可节省大量人力物力。何欢极重视,力排众议,果断推行了此法,将奏本改为书折。如今所见桌案上的两叠,搁以前,可要两车来拉。
我遂坐下,翻看一番他已批红的奏折。
又一年时近年末,州县上报的税收与收成,已是四年前的三倍不止。还有州牧夸张吹捧,说在陛下英明治理下家家丰收、路不拾遗。这当然是瞎扯,但至少不似当年,我随云藏行军时所见那般,路多饿死骨。连宫里用的膳食,都丰富了一倍。
最后,我几乎将所有奏折翻看完。
从前所奏,边乱、造反、党同伐异;如今最激烈之事,乃大理寺发现某某市井惊天要案,此男如何此女如何,简直不忠不孝人神共愤。我津津有味读罢,甚至都觉得饿了。
一切如我所想,发展得很好。
但我半夜起身到这,并非为了读个津津有味。
我左右翻,总算找出一本空白奏折。便坐正,蘸墨,提笔。
臣不枢奏。
臣资朽钝,得陛下殊遇,纵有偏误,皆俱往矣。今臣躯沉疴已深,唯余旦夕之命,幸尚有残喘之力,书此遗表,上达天听,望陛下拨冗垂阅。
陛下吐哺勤政,查民疾苦,已越四载。臣一望陛下长施仁政,续安社稷,得天下归心。二望陛下亲贤远佞,广纳谏言,若有政务不通,常咨臣工,必可博学广识。三望陛下不忘国危,以文景为鉴,充盈府库,强兵畜甲,则北祸不敢再起。
我想到什么写什么,书到此处,却发现自己写得像老爷爷一般啰嗦。想再就某些细节强调一番,可再想,许多我能料到的细节,他早就已经做到。
唯有一件事,我不知他能不能做到,恐要仔细写写。
四望陛下切勿为臣过哀伤神。臣本布衣,得今日圣恩,已千万人所不能及。生死有命,亦非人力可移,万望陛下珍重龙体……
还未写完,头颅中又一阵疼,眼前发黑。我忍耐了会儿,想等这一阵过去,却怎么都等不到,反而炸得愈来愈难受,不得不伏在案前歇息好一阵。幸好及时将笔放回架上,应没有脏污了这份遗表。
渐渐缓过来,我再重新提起发抖的手,拿过架上的笔,书下最后一句。
臣于地下,默佑吾爱。臣不枢叩首再拜。
只是我刚将此句落下,执笔的右手,便被不知何时出现在案前的人给捏住了。
我缓缓抬目,他一件衣服都没披,一身单薄地站在我面前,神色深纠难辨。我没听见他靠近的声响,大约鞋也没穿。很久之前,他凑到我跟前来扭着我想与我玩乐,就不爱穿鞋。
所谓遗表,是要等我死后再让人交给他的,彼时劝谏更加有效,而现在看了仅能徒增伤心。我抬袖要挡,但我这身病躯,哪里可能手快,转眼奏折已被云何欢拿到手里,默然地读阅。
我叹口气,松开了笔:“陛下。”
烛火下他的眸光渐渐明亮而模糊,我忙道:“臣预备个万一,万一而已。臣一直相信有陛下亲身照顾,臣会慢慢好起来,这也是陛下一直跟臣说的。但万事总有个……”
我没说完,他已飞速绕过案几,拱到我怀里了。
他如今已比我当年与他重逢时还大一岁,虽个子没再窜,至少瞧着成熟像样了点,在朝上压迫力强了不少。可在我这,他仍是十几年前,破茅草屋里那只找不到家的脏小猫。
他揪着我肩膀埋在我心口。我搂着他脑袋,捋着头发。
就这样,我们两个在天地间只能依靠彼此,良久又良久。
天都快亮了。
我在他耳边,缓声道:“昔日大夫诊断,臣拖着这头风,仅撑得住三年。今已四年还多,臣竟还能活动。臣在陛下的照顾下,多赚这五百余日光阴,很长了。”
云何欢不言,只埋头一味往我身上挤,爪子把我衣服越发揪紧。
我与他再默然抱了会,重新劝:“臣与陛下的纠葛太多,仿佛已过完一生那样长久,其实陛下今年,都没到二十五岁。四年前,臣便尝试过与陛下分开来让陛下独立,但效果不佳,还反而惹得陛下病情复发。可时至今日,陛下总要学会一个人往前走的。”
云何欢还是不语,力图缩进我怀,做回十岁出头的小猫团子。不过他又极其小心,半点没有压住我。
我轻拍起他圆溜毛乱的后脑勺,抚慰着,真当他是只小猫团:“这件事臣与陛下细细分辨过,最后是陛下亲口答应了臣。陛下莫要忘了。”
再很久很久,等到几近完全天亮,守在寝殿外的蔡让都带了一串人进来、准备唤君王起身上朝,闷在我胸前的脑袋才微微抖着,点了一点。
然后,他借我衣服将就揩两下,抹掉泪痕,重新端起作为一名君王应有的坚定冷肃的神色,转身让蔡让伺候洗漱穿戴,上朝去了。
云何欢走后,众多寺人与好几名太医进来,将我扶回床上,开始今日对我的仔细盘问和照顾。
巳时三刻,我用完两次药、挨了针,殿内又用药草熏过。如此一顿忙完,在一个大部分寺人退开、床榻边唯有蜀地那名申姓白胡子老大夫的时候,我提起力问他:“申大夫,此刻无人,还请您与我实话,现在我这病要治好,可还有法子?”
申大夫缄口摇手,表示不敢说。我道:“您讲便是。有我在,即便陛下晓得,他也不会将您怎样。”
申大夫一阵犹豫,我一直凝望他,他才讲了:“依草民所见,太傅大人身体虽然亏虚,却并不是真正要行将就木,症结还是在于脑中风涎。若能将其取出,还是有很大希望延年数载甚至十余载的。”
我听得笑:“可将其取出本就是天方夜谭,对吗?”
申大夫闭目颔首。
天底下敢放言做成此事又广为人知的,目下唯有一个,即当年从墨门出山、悬壶四方的名医华卓。
这样一个好人,却被推出宫门外当众斩了首。
我没有话可再说,继续躺靠在床头,假寐休息。
云何欢政务太忙,下午也没回来。我本以为今日也是缓慢等死的一天,在考虑昨晚那遗表已被看过了且不够详细,要不再重写且扩展一番。
但午后半个时辰,做了禁军中尉的百方却突然不经踩房顶发信号,直接冲进了寝殿来,风风火火,快步走到我面前。一路十几个寺人都没有拦住他。虽说云何欢也默许我的影卫们这样做,但终究是天子寝殿,这般唐突,太不寻常。
我见他神情紧张,手里捏着卷信,一下了然:“雾谭有急信,要飞速报给我?”
百方答了是,半跪在床前,双手奉上信件。
我展开看罢,手指猛地一颤,险些没有拿住。
挂了四年的天子求医令,终于在西域的一座边城,有人揭榜了。还一次揭的两张榜。
揭榜者的身份核实无误,的确是墨门弟子。他有和当年华卓相似的装束和印信,并已在当地行医数月。名叫乐韶,年岁仅十六。
第90章 故人
乐韶就是危韶用的假名。
雾谭做事很完全,此信到我手中时,危韶已由他十数名亲信护送,正在赶来京城的路上;他还提前向危韶了解了一些我可能想知道的消息,比如他近年过得如何,墨门究竟在何处。
危韶回答,他走上了昆仑。昆仑之上有仙山,名曰增城,定时招收弟子,登仙者相竞,千人择一人。他并没有特别的仙缘,但山上的神仙怜悯苍生,近年在其中一座山头开设一凡人门派,供有意者求学,废寝忘食孜孜不倦者即可进入。这下辖的凡人门派就是墨门。
近年他均在墨门求学,数月前医术小有所成,下山帮助百姓。这就瞧见了京城的张榜。考虑再三,他决定回来一趟。要求唯有一个,不要声张。
我看完这信后不久,云何欢也撒下政务冲回来了,手里捏着份奏折。他望着我,神情从惊茫逐渐变成泪水溢满了眼,将奏折递过来,手指不住哆嗦:“秦不枢……你看。”
他手里的是雾谭的奏呈,说的与我这急信是同一件事。我也将信展给他看,他更是半点都忍不住,像个孩子般捏袖子擦眼睛,左边揩完揩右边,最后满脸都是水泽。
我替他擦拭着,笑道:“这也是巧了。臣当年担心昆仑山高,影卫上去探出人命,就没准雾谭派人去找。这么多年找不到墨门,偏就是漏了这。”
谁能想到昆仑真有仙山。
云何欢点点头,坐到我身边,又埋在我怀里了。
这次他没光顾着哭太久,很快叫了蔡让来,命其准备接风。危韶要求不张扬,我提议,这场小宴干脆就办在我府里,人也住在我府里。仙山清修气息浓重,菜品要选清淡可口的,更须准备好茶,等等。蔡让一一记下,出去开始安排。
但身边云何欢刚刚缓过劲,却又开始抖。我低头瞧,他被我揽着肩膀,忽而看我、忽而看别处,眸色极其惊惶。
我问:“陛下在想什么?”
他下床,在床下摸进一处暗格,在暗格里扯出两层抽屉,找出个精致的匣子。匣口推开,里面正是当年那枚据说本应交与柳邵授业恩师的戒指。
时过多年,这戒指色泽依然宝蓝,泛着流光。以前我没搞懂为何长这样,现晓得了——这大概真是昆仑仙山上,神仙之物。
云何欢将匣子捧着,躲闪道:“我看信里说,危韶他是没能凑上仙缘才进的墨门,我在想,会不会这个东西,我给他拿走了,可其他人有,所以……最后神仙就没看上他。”
我一愣。片刻之间,他考虑得相当跳跃。
云何欢把匣子抱在胸前,越来越愁:“要真是我当年拿走柳邵给的信物害他只进了墨门,他……会不会怪我恨我,不愿为你治病?”
我目视着他,沉声道:“陛下,你且过来坐下,听臣讲。”
我这语气一向是要教他道理时才用,这些年政务他早已独当一面,我也就许多年不曾用过。云何欢一听,立即挺直腰板,蹭到我身边,上床长跪下来,仰脸认真看我,两手拿着那匣子,乖巧搁在膝前。
我伸手,与他一同把住匣子:“陛下,如今虽两全其美,危韶不仅活着、还成了墨门弟子,可我们绝不能因指望他救我性命才好生接待他。记住,你我都因旧事欠了他一笔、欠了墨门一笔,他揭榜回京,是相信我们。他因我们一生多出无数波折,是我们犯下过罪孽,请陛下端正态度,这次主要是为赎罪。”
云何欢眼色黯然了一瞬,不过还是仔细点头:“我知道了。”
七日后,雾谭的影卫护送着一辆马车进京,避开众人目光,径直拐入我家后门。
可我没去成。
我一早便被头风疼得昏过去,醒来又呕又咯血,难受了一整日。清晨云何欢急得要守我床前,最终是我将他赶走,到我府上去接危韶的。
到晚上,蔡让派了个小内侍回来报情况。今早危公子到时,陛下微服亲自相迎,厅中一场小宴也已备好,两人席间相谈尚算融洽。期间陛下上前向危公子郑重道歉,并送上一个匣子。危公子笑了笑,便顿首接下了。全程陛下只让危公子在京城放心游玩,别的什么都没提。
其实一开始,他们两个就当如此。并非具备夺位资格之人都有心那把龙椅,当年柳邵让危韶西行昆仑,本就是打算让他远离纷争。如若没那场误会,我早应为他解清楚的。
幸而现在也不晚。幸好现在还不晚。
第二日一早,危韶仍然自请进宫,要来替我看看病。
于是我又坐在床前,开始如过去四年间时常经历的那般,应对一位新大夫了。
这次云何欢甚至考虑到要替墨门保密,将所有寺人赶到外面,其他太医也只准在外面待命。整个寝殿中,唯有我们三人。云何欢捋起袖子,如需打下手,他就亲自来。
危韶瞧着,样貌都和云何欢当年差不多大了,一身素蓝相间的道袍,真有仙人之气。他坐到床边,一层层解开随身携带的木箱,找出许多瓶罐和一根细针来,小心翼翼清拭整理。
趁这个空,我打算一问:“危公子,当年安乐乡的大火,究竟是为何?”
危韶手上忙着,平静道:“是我自己放的,借此趁乱脱身。”
果然。
“当年闹出许多风波,其实最开始,是因我误会了太傅大人,”危韶道,“爹爹已与我交待过秦太傅可信,但我听闻你似乎有意协助某位皇子参与夺嫡、而我父皇又死于非命,我便认为不能再信任太傅大人,才有意隐藏行踪,先朝相反方向走,去安乐乡,结果反而坏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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