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辞抹了把脸,带着行李上车,就在开门的一瞬间,突然被人从后面拉住,闻岸潮重重在他额头上一抵——游辞吃痛,恼怒又伤心道:“干什么!”
不干什么。
似乎有这样的回答,很轻,也很弱。
但游辞根本没有回看,将车门甩上。
直到彻底离开,他都没有回头看一眼。
五分钟后,手机响了。
是闻岸潮,他想也没想挂断,拉黑。
其实只打了一次。但他很怕只有一次,也怕他再打来,于是只能这样做。
并且很快其他所有联系方式都拉黑。
这其实不是狠心,是自我保护机制的开启。
只是游辞不想承认。他太累了,歪头倒在车座上,沉沉睡去。
*
时间倒转。
刚回到栖风市,闻岸潮送走游辞后,就去了看守所。
短暂会面失败了,即使他亲自到场,都面临了“探视取消”,工作人员冷淡回应“需要走司法程序”。
他回到公司,来到老周烟雾缭绕的办公室。老周一脸疲态地告诉他,他们的核心合作伙伴已经被立案调查,一旦牵连上,公司可能被冻结资金。
她与他分享一份突如其来的税务预警函,闻兆早前为他注册的资金转移操作暴露,税务部门已开始排查。与此同时,桌上摊着厚厚一沓资产冻结预警通知,闻兆的信托账户也被政府部门冻结。
公司现在一团乱,不少投资人撤资,短期资金链吃紧。长期来看,很有可能负债。
老周语气克制地总结:“不排除涉嫌转移资金,父子公司全部被列入关联调查。”
闻岸潮说:“回来就是要和你商量。现在立刻切割业务线。能剥离出去的资产、品牌、对公账户全部转移到独立法人名下。用最快的速度起草解构协议。”
老周叹了口气,缓缓拿出手机。
闻岸潮:“之前咱们不愿启用的备用信用额度,现在全部激活。包括境外的那一笔,把信托联系上。”
“冻结一切扩张计划,维持现有项目运转,裁掉非必要人手。”
“准备一份声明——以你的身份发布,说明我们与闻兆的财务往来终止于去年四季度,所有历史资产交割文件、审计记录也一并公开。”
老周点点头,抽口烟,捏了捏鼻子:“听说你去了看守所?怎么样,这事会判多重?”
闻岸潮道:“涉嫌非法集资、洗钱、虚构融资平台、税务造假,加上他在多个城市同时设壳虚开发票,有跨省组织嫌疑——”
他略一停顿:“基本是死刑。”
办公室里陷入沉默。外面除夕的鞭炮声穿过厚重的玻璃,砰地一响。
“不过——”他拂去烟灰,“还不到完全放弃的时候。”
老周看着他。
闻岸潮:“能救的,只有一点:他替多少人挡了事。”
“银行系统、地方开发商、甚至一些招标平台——你我都知道,很多账不止他一人签字。只要他开口,很多人得跟着坐进去。”
老周:“你是说……”
“除非有人比他更有利用价值,不然他就是最重的那一个。”
老周明白了,缓缓叹了口气:“你要他开条件。”
闻岸潮没有否认,短短一顿,又说:“还有件事。学校人事处给我妈打了电话,他们在对游辞的‘背景问题’启动内部调查。”
老周眉头微蹙:“老太太快退了吧,还能被约谈?”
“说是有人匿名举报,用的是完整材料和时间线,不像是单纯的‘捕风捉影’。我刚联系了校方几个熟人,口气都很谨慎。”
老周的表情也谨慎起来,她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试探道:“既然你妈没事,那……”
闻岸潮道:“学校的态度是,‘风头太紧,只能缓一缓’,不管是不是真的清白,现在都要先晾着。”
老周沉默几秒:“你想怎么办?”
闻岸潮问得直白:“我记得你有教育系统的关系,能不能把这个问题从人事线挪到监察线,让他们内部先冷处理。”
老周惊讶地看着他。
闻岸潮:“或者从流程下手,拖过关键时间点,让这件事不至于变成正式立案的材料。”
老周:“……这很冒险,你以前从不这样。”
闻岸潮淡淡道:“你不帮?”
老周:“你开口,我肯定帮。”
她轻吸口气:“我认识两个高校监察系统的老头儿,得走点关系。”
“能走吗?”
“我试试。”老周语气迟疑,忽然神色复杂地看向他,“是为了老太太,还是为了他?”
闻岸潮低头扫了眼桌上的预警通知,说了句模糊的话:“没区别。”
老周嗤了一声,又摇头:“我也真傻,当然是都有。”
她靠进椅背,声音低下来:“这句话不该我说的,尤其你更不需要。但这个时候……游辞,不该是你考虑进去的因素。”
闻岸潮没出声,拿起桌上的文件,一页页翻看。
老周忍不住补了句:“我们扛得住的,他扛不住。尤其接下来如果真牵扯出去,风一吹哪都是刮他的脸,到时候就不只是停职调查了——”
“我知道。”
真的知道吗?
电话是在游辞走后,他才拿出来的。
他盯着那串熟悉的号码看了很久,最后还是拨了出去。他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也许是告诉他所有真相,也许只是想听他声音。
手机贴近耳边,各种喧嚣的声音挤进来,远处竟像是有人喊、有人笑,有车子驶过街口的声音。
只是。
十秒不到,电话就被挂断了。
这一秒,耳边的喧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下静音键。原本震耳欲聋的世界忽然安静下来。
原来,这是很久前某天记忆里的画面。那时候,他也是在给游辞打电话。
记得是在街上,烧烤摊的煤火被一盆水猛地浇灭,油烟呛得人睁不开眼。音响店慌张地把喇叭拔掉,音乐嘎然而止。因为城管要来了,老板在收摊,邻居在关门,街口变得冷清空荡。
电话没有拨通,像极了现在。
【通话已被对方挂断】的提示冷静地浮现在屏幕上。
像是某种命运的回声,在这个除夕夜里,格外安静地提醒他:
一切都收摊了。
第74章 爱是有开关的吗(二)
离开栖风市,也离开他,竟像换了个世界一样。
尽管疲累,游辞突然得以喘一口长长的气。
到了医院,他反倒冷静下来,回归大人的身份。医生在急诊室外告诉他们:
“抢救暂时成功了,止血反应还不错,但病灶在肺尖,靠近大血管,后续还要继续观察……如果能挺过这一关,再做一次PET-CT,确定有没有远处转移。”
母亲刚入院时吐血不止,是因为肺部肿瘤破裂引发出血,加上她有高热和血氧饱和度低的情况,所以当时病危通知书下得很快。
但是,经过急救、止血和一轮初步治疗,暂时转入了观察期,肿瘤仍在,但暂时压住了炎症和出血。
坏消息让人冷静,好消息却令人脆弱。游辞心跳登时空了一拍,嗓子发干,有什么东西卡在胸腔上不来。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鞋尖,突然想起昨天刚到家的时候,鞋子还是新的,好像刚从盒子里拿出来一样。
现在,全是泥,全是水,灰蒙蒙的。
原来妈妈的病是真的。也原来,她是这样强大且孤傲,这点他远远不及。
游辞变得更加沉默,医院里不全是眼泪,而是很吵,很散,很没有人情味。亲戚们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后面只剩筋疲力尽的沉默。
林昱晨作为在场最天真的那个存在,执着地认为游辞是改变一切的天神:妈妈似乎不会“死掉”了、大人们也不再吵架了,他依偎在他身边,偶尔讲讲学校的事情,偶尔发呆。
林昱晨盯着游辞手机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医学术语,突然问:“哥,你看得懂吗?”
游辞的手指停在那行「肺尖型腺癌可能」的字上。
林昱晨问:“是不是很严重?”
游辞把手机黑屏:“比高考数学最后的大题难一点。但也不是没救。”
林昱晨无精打采地重复:“比数学大题还难……”
“嗯,医生不是说要再观察吗?还有PET-CT。”游辞声音很轻,带着点哄人的口气,“就像做一次大检查,查完才知道用什么药管用。反正现在稳定了,我们能做的就是听话。”
林昱晨低着头。
很久,他才说:“我有鼻音她都要问我好几次是不是感冒了,现在她吐血了,我们才知道她生了很严重的病。”
游辞半天才应了声:“嗯。”
“不想没质量地活着,”游辞低声说,“她应该做了功课,觉得没意思。换做是我……”
林昱晨眼睛红了:“但是哥,不会很恐怖很怕吗?我连感冒自己去输液都觉得孤独。”
游辞脱口而出:“她是我妈啊。”
说完,愣了愣,又压下去神色:“性格一直都这样……”
爱人爱得如此别扭,这就是他的母亲。他们是真正的亲母子,说不定……于是此时,脑中浮现出闻岸潮的身影。
一瞬间,过去的世界又席卷了他。
游辞下意识打开黑名单看了眼,他几乎没怎么想,就直接把闻岸潮拉了出来。
只是心里的疤还在,做不到主动联系。
想着,他或许还会发消息来……就这样想啊、等啊,边看肝癌的相关资料,边合上了眼。
后来,母亲醒来了。
医院的走廊亮着微冷的灯,时间是凌晨五点,医生翻着手里的检查报告,语气平稳:“白细胞总数下降了,说明炎症反应控制住了,体温也比较平稳……算是朝着比较积极的方向发展。”
后爸点了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舅舅却依旧蹙着眉,看着床尾。
“她连医院都自己来,”他突然说,“还是我接的电话。”
“……你也知道她那个脾气,问了就说没事,还凶。”后爸疲惫回应,“她是你亲妹妹,你不知道?”
医生轻声插话:“我们查过她过往门诊记录,都是自己来的。拒绝家属陪同,也拒绝住院。”
两人都不再说话,气氛短暂地安静下来。
游辞靠在窗边,没心思劝这没意义的架。他目光盯着医生手中的那一叠纸,忽然开口:“她现在需要什么药物干预吗?”
医生说:“目前她处在观察阶段,不会贸然用抗肿瘤药。我们还需要她进一步的体检报告来确认有没有远处转移,再定治疗方案。”
游辞的胸腔仿佛终于松了一点,那种不断下坠的感觉稍稍停止了。
他重新看了眼窗外,天已经快亮了。
“目前没有发现明确的远处转移,但由于肿瘤位置靠近肺尖及大血管,手术风险极高。我们的建议是——先做两个疗程的放化疗,如果缩瘤效果理想,再考虑局部切除。”
“简单来说,就是暂时控制住了,也不是一点希望没有。但这段时间身体会很虚,可能会掉发、恶心、没胃口,需要家属尽量在情绪上支持她。”
就这样,一点点的,身体松懈下来。
尽管瘦弱的妈妈躺在床上,很少有清醒的时候。但游辞的呼吸没有那么困难了。后爸和舅舅的关系也有所缓和,他们开始怀揣希望。
寒假就要过去了,弟弟回到了学校。
闻岸潮——再也没有联系过他。
心思回落,游辞开始自我反省,他觉得最后说的话有些重。那天晚上闻岸潮是不是真的有事要处理?他说的给他两天时间,是不是公司真的很忙?
等待是煎熬的,愧疚袭来,他更是有些不敢发消息过去。
害怕被拒绝,害怕闻岸潮生气——虽然不管怎么想,闻岸潮都不像是会生气说重话的人。但光是他的沉默,都让游辞心如刀绞。
老师的寒假也过去了,后爸开始劝游辞回去上班。游辞还不知道怎么跟他说这件事,只说请了几天假。
但后爸每天都劝:
“你妈病了,是我们这辈子的事;但你不上班,是你自己这辈子的事。”
“人活着就得分轻重缓急。你妈这边有我,有医生,还有你舅舅。”
“她也希望你该干嘛就干嘛,别被她这事拽住。”
“你站在她病床边,哪怕一整天也没用。人得往前走,该做的事还得做。”
“你回来看看她就行,看看就够了。她能感觉得到。”
游辞逐渐有些撑不住,这天下午,他突然接到一通电话。
竟是学校人事处副主任打来的:
“游老师,上次春节期间打扰您是我们的不对,先和您说一声抱歉。”
游辞怀疑自己听错了,这个语气未免太过温和。
他道:“没事。”
“目前针对您个人的举报已经由学校纪检小组初步审核,由于举报材料存在‘事实不清、逻辑不连贯’等问题,目前学校方面决定——暂停进一步处理,恢复您原有的教职安排。”
游辞:“……”
不是在做梦吧?他皱眉看了眼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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