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初,你不会赶爷爷奶奶走的吧?”奶奶向前膝行两步紧紧拽住阿初西装袖口。
“我不赶,我不赶,您二老想留就留吧。”阿初眼角一酸答应把爷爷奶奶继续留在旅馆,姑姑姑父听到这话在一旁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爷爷奶奶外婆外公见阿初答应留在葛石镇这才在姑姑姑父搀扶下纷纷起身,戏曲里都少见的场景如今正在现实中上演,那倒反天罡的一幕令阿初像见鬼似的惊魂未定。白发人跪黑发人,何其造孽,阿初不等旁人来谴责便觉自己数典忘祖着实可恶。
母亲起身到浴室里洗漱一番牵着阿初来到一楼大厅,阿初被母亲包在掌心里的手不自觉微微颤抖,那是她懂事之后第一次在肢体上与母亲如此亲密,母亲的手从前于她而言只是用来打耳光的工具,和鸡毛掸子、藤条、鞭子、皮带无异。
阿初活到三十二岁才第一次发现原来母亲的掌心居然如此柔软,她不懂那么柔软的手怎么可能会挥舞出那么大的力气,她不懂那么柔软的手怎么可能会把自己的嘴角一次次打出血,打到视网膜脱落,打到暂时性耳聋。
阿初还是个五六岁懵懂小孩的时候,母亲每每抽打阿初的脸,从头发丝到脚趾甲都写满了鄙夷,她鄙视阿初生而为女的性别,她鄙视这个拖累自己的拖油瓶,她鄙视阿初与前夫生得一模一样的鼻梁……
等到阿初十几岁时,她又开始鄙视阿初小学六年级就来月经,鄙视她开始呈现第二性征的身体,她明显高于同龄人的聪慧,她像万花筒一样五彩斑斓的青春,她天生勾人魂魄的柔和嗓音,所以她不得不千遍万遍地恶狠狠提醒阿初,你别自命清高,也别把自己太当回事儿,这世间所有来自旁人口中的夸奖都是目的不纯的捧杀……你得到肯定并不意味你真正优秀,那帮人都是为了占你便宜对你撒谎。
你生来就注定是个一事无成的废物,你这辈子别妄想自己能够做成什么事,你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以及所有祖辈都是茶农菜农、小商小贩,你要永远记得……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你今生今世注定就是一只阴沟里永远无法翻身的老鼠,永远也不要妄想成龙成凤。
“大家集合,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大女儿白兰初,她从今天开始就是这家旅馆的主人,你们以后可以尊称她一声白老板。旅馆里的所有大事小事我今后一概撒手不管,你们但凡遇到什么事儿记得向白老板请示。”母亲清了清嗓子站在二十几名旅馆员工面前郑重宣布,彼时她脖子上的那道淡红色勒痕已经消融在肤色里,仿佛从未出现,从未存在。
“白老板,您以后多多关照呀。”旅馆员工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同阿初打招呼,母亲在一旁抱着双肩露出一脸欣慰的表情,阿初偷偷把手伸进西装口袋掐了一下自己的侧腰,她清楚地感觉到腰间传来的疼痛,这一切居然不是离奇的幻梦。
即便这间旅馆建成全凭她在国外务工五年的薪水,阿初也从不认为它和自己有半点关系,葛石镇女孩们出嫁前所有收入理所应当补贴家用上交父母。每个人都这样做,阿初本身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阿初默认母亲、罗五俊、罗铁南理所应当享受她赚取的一切,她从来都没有想过问上一句为什么,葛石镇的其他女孩也从来没有想过问上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葛石镇家家户户的男孩都是宝贝?
为什么葛石镇家家户户的女孩都天生低人一等?
为什么葛石镇的男孩可以读高中,可以读大学?
为什么葛石镇的女孩无论成绩多好都要辍学供哥哥弟弟上学?
为什么葛石镇的女孩生下就被当做别人的媳妇,家中的外人?
为什么葛石镇的女孩结婚所得礼金要给兄弟娶媳妇?
为什么她们一分钱礼金都拿不到手,还要担负物质与现实的骂名?
为什么葛石镇的父亲们会将养育女儿视为一种交换,一笔买卖?
为什么葛石镇的母亲们自己身为女人还要轻视女儿的性别?
……
“我亲爱的乖乖,你在做什么?”那晚阿初临睡前忽然很是想念千里之外的秋水。
“我在听你的《青城夜谈》,家里的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一切还顺利吗?”
“家里丧事已经办妥,我近几天在处理家中旅馆的事情……妈妈和老人们目前情绪都极其不稳定,我这根定海神针恐怕得在葛石镇多留些时日。”
“那你记得要照顾好自己。”
“我会照顾好自己,只是有些担心你,我不在的这几天,你有好好吃饭,好好吃药吗?”
“我会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你千万别为我分心,我保证等你回家看到我时人不会变瘦,我保证按照你在家时的标准好好打扫房间。”
“你会在家中乖乖等我回来的,对吗?”
“当然,我会一直一直等你。”
第44章
阿初决定先在葛石镇留一段时日,她目前首要任务是稳住家中各位长辈,母亲一时之间丧夫又丧女,阿初这个女儿需要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充当母亲的拐棍,陪伴她熬过人生里这场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
阿初家的旅馆在丧事头七之后开始恢复正常营业,阿初发现罗五俊在旅馆中安排了他家许多亲戚,那些人每天在旅馆里双手插兜悠哉悠哉混日子,旅馆在过去数十年里相当于为罗家养了十几号闲人。
阿初家中旅馆拥有大床房、双人房、三人房总计四十间,旅馆定位是提供基础住宿功能的中低端经济型路线,客源全部依靠每年葛石镇景区旅游的外省游客。旅馆淡季大床房收费约为八十元,双人房收费约为一百元,三人房收费约为一百二十元,旺季每个房型价格向上调整三十到五十元不等。
阿初将家中旅馆过去几年的账目打包发送到秋水邮箱,秋水根据账目对旅馆经营情况作出一个大致统计。旅馆每年旺季大约三个月,旺季期间入住率约为百分之八十,每年淡季大约八个月,淡季入住率约为百分之五十,旅馆全年账面流水总额约为一百万,每年水电网费大约需要支出六万元,每年一次性洗漱用品消耗大约支出一万元,每年旅馆房屋维护、设备维修更换费用支出约为三万元……
阿初家的旅馆当前配备员工二十三名,全体员工收入平均下来月薪三千,旅馆每年在员工薪水支出方面数额将近八十三万……旅馆多年以来持续亏损问题大部分出在这里,罗五俊因为在旅馆当中安排了太多自家亲属,导致旅馆经营亏损,颗粒无收,入不敷出。
阿初接管旅馆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精简旅馆工作岗位,原本四名前台留下两人,八名客房服务员留下四人,三名保洁留下两人,两名安保维修留下一人,四名管理人员留下一人,司机一人保留,厨师一人保留。
阿初家中旅馆原本拥有二十三名员工,如今被精简到只剩十二人,罗五俊家所有沾亲带故的员工全部都被阿初辞退。旅馆人员精简掉只剩下一半意味每年可以节省开支大约四十三万,阿初计算时刨除一部分给各路领导送礼以及导游、平台佣金开销,旅馆如无意外明年可以净赚约四十万。
阿初万万没想到罗五俊竟会牺牲旅馆生意照拂家中亲戚,阿初家旅馆四名管理人员里有三名是罗五俊的侄子、外甥,四名前台人员里有两名是罗五俊的侄女、外甥女,三名保洁里面有一名是罗五俊小姨,两名安保维修里面有一名是罗五俊二叔。罗五俊二叔每天双眼一闭就躺在储物间里睡大觉,每月只需倒头睡满二十天便可到手人民币五千,每年睡走阿初家旅馆全年账面流水的百分之六。
那帮人听闻自己被辞掉工作甩开膀子在旅馆里一通打砸,阿初不顾爷爷奶奶求情第一时间报了警。既然母亲拉不下脸去处理罗家这些吸血鬼亲戚,那么就由阿初在离开葛石镇之前为她铲除掉这些麻烦。
云城葛石镇警察向来不偏袒来本地撒野的外振居民,罗五俊的亲戚们都不属于葛石镇居民,警察也懒得为外镇人苦口婆心和稀泥。两个老大哥提溜着手铐对那帮死皮赖脸的家伙一通严厉教育,大声警告他们今后不许再上门找事,旅馆各个角落都布满了监控,如果他们以后胆敢来闹事,葛石镇派出所一定会把他们抓进去蹲局子,那帮人见闹也闹不出个结果便兴尽而散。
母亲对阿初成功清走罗五俊那帮讨人嫌的亲戚感到心满意足,那晚她在饭桌上对阿初说了句孩子,你今天做得很好,那是阿初从小到大第一次得到母亲的夸奖,对,是夸奖,不是废物点心、拖油瓶、讨债鬼、白眼狼、浪荡货、扫把星、孽女、冤家……是——孩子,你今天做得很好。
那晚阿初照旧在台灯下倚着床头同秋水聊天,秋水怕阿初担心她照顾不好自己,每日吃饭服药都会主动发图片报备。阿初每天忙完家里的事打开手机通讯软件,对话框里都会铺满一连串秋水发来的报备信息,唯独这时她才觉得自己不是身处梦境……
阿初躺在床上自问为什么所有亲人都在一夜之间开始依赖她,她年幼时分明是个不受所有家人待见的孩童,爸爸妈妈全都不喜欢她,爷爷奶奶更是嫌弃她……难道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银河口中所说的平行世界吗,阿初怀疑自己是不是误闯入另外一个平行世界,她怀疑自己是不是无意间偷走了原本属于别人的生活。
“今天我已经成功执行了旅馆员工精简方案。”
“方案执行得顺利吗?”
“你也知道罗五俊的那帮亲戚有多刁蛮……”
“他们闹事了,对吗?”
“他们得到通知就四处砸东西。”
“你们最后怎么解决了这件事?”
“我不顾爷爷奶奶在一旁说情坚持报警,警察叔叔对他们进行了批评教育,旅馆里被砸坏的东西全部获得折价赔偿。”
“阿初真是了不起,你成功执行精简计划意味着旅馆接下来即将迈入盈利阶段,阿姨账户每年会增加四十万左右进账,她凭借这份收入可以在葛石镇生活得很滋润……”
“如果旅馆的生意顺利扭亏为盈,妈妈以后的养老完全不成问题,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生活我也供养得起。”
“爷爷奶奶?既然你继父人已经去世,爷爷奶奶作为他的父母貌似不应该继续留在儿媳家里,爷爷奶奶家里不是还有其他子女吗?”
“爷爷奶奶家除去继父还有一个姑姑和一个小叔叔,姑姑姑父家里有三个和我一般大的子女,两人平时既要帮大儿子照顾熟食生意,又要帮小儿子接送年仅七岁的孙子,实在腾不出时间照管爷爷奶奶,小叔叔几年前已经和妻子在国外定居,爷爷奶奶目前已经和他们失去了联系。”
“即便你为她们找各种理由苦口婆心解释了一大堆,我仍觉得爷爷奶奶的身份不适合长期留在旅馆,你妈妈是儿媳,你是儿媳带来的继女……你们母女没有替姑姑叔叔赡养这对老人的义务……我认为你的旅馆精简名单应该填上爷爷奶奶的名字。”
“爷爷奶奶当时为了留在旅馆一起齐对我下跪,我实在是不忍心拒绝这对七十来岁的年迈老人。”
“你不是处理完家里的这些事就要启程返回青城吗,为什么爷爷奶奶不求你妈妈而是求你?难道你今后要一直留在葛石镇吗,你是不是没有对他们说清楚这件事?”
“我欺骗她们留在葛石镇只是权宜之计,我成功帮妈妈铺好今后的路就会回青城找你,我的乖乖,你会手里捏着小鸭子在青城乖乖等我回家,对吗?”
“我会,阿初,我一定会。”
“你知道吗,今天妈妈这辈子第一次夸奖我。”
“妈妈今天怎样夸奖你?”
“妈妈说,孩子,你今天做得很好。”
“阿初,你在哭鼻子对不对?”
“嗯,你怎么知道?”
“当然,全世界我最了解你。”
第45章
阿初在过去四年里曾对秋水无数次提及葛石镇那些亲戚邻里,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姑姑、姑父、小叔叔、姨妈、姨奶奶、表姐、表哥、堂兄、堂嫂、堂妹……张神医、刘木匠、崔唢呐、谭和尚、王二麻、张瘸子,刘大脚,胡大妈、何媒人,庞大厨……
秋水一开始完全分不清那么多亲戚邻里究竟谁是谁,后来他们在阿初口中出现的频率越来越多,秋水便在脑海中给他们每个人都描摹出一张脸。
阿初母亲魏招娣长着一对爱打孩子的铁砂掌,她一定皮肤黝黑,眼窝深陷,目漏凶光。阿初继父罗五俊大半辈子欺软怕硬投机倒把,他一定长得像只精明的猴子,鞋拔子脸,眯眯眼,尖下巴,每每一动坏心思眼珠就像风车一样转得滴溜溜。
阿初外公听说为人正直又古板,他平时一定很钟爱穿中山装,高鼻梁,嘴唇不薄不厚,一副不善言辞的正经人长相。阿初外婆听说性格温婉又懦弱,她年轻时定是长着一对包裹着些许愁绪的柳叶弯眉,每逢听到旁人打趣自己双手捂着嘴巴害羞地笑个不停。
秋水将阿初故事中的葛石镇亲戚大致划分为两类,亲生父亲与继父这边亲人通通都对身为女孩的阿初很是厌恶,魏招娣娘家这边的亲戚则对阿初这个后辈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
阿初在他们眼里就是平凡女儿生下的一个普普通通的平凡女孩,反正她六七岁要学会给家人做饭,十几岁时要被父母勒令退学,二十几岁时要嫁给镇上的后生,三十几岁前要生下一串孩子,四十几岁时很有可能已经做了别的女孩婆婆,五十几岁时被一群吵闹的小崽子围着叫奶奶,叫外婆……葛石镇女人的命运轨迹清清楚楚印刻在笸箩里、摇篮旁、灶台边、田埂间、篱笆墙。
阿初时常在与秋水聊天中不经意夹杂几许对葛石镇的眷恋,即便人们在故园的成长经历充满许多不堪回首的苦涩回忆,故园仍旧是离家在外人们魂牵梦萦的人生归途。
阿初二十五岁那年在旅行途中寻找机会逃跑到青城,她迄今为止已经七年没有见过母亲魏招娣和外公外婆,魏招娣如今会舍得把母爱分给阿初一点吗,那些亲戚会觉得成功精减掉一半旅馆工作人员的阿初雷厉风行,还是软弱可欺?
秋水修理铺门外传来一阵又一阵哐哐哐地砸门声响,她在床上翻了个身拎起被角将头捂住。歌词不想写,电器不想修,饭不想吃,水不想喝,书不想看,人不想见……秋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害了什么令人打不起精神的病,她仿佛能感觉到自己的灵魂正在被虫子一点一点蛀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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