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傻子扭头看他,说:“不是鸭子。”
那人笑:“你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啊,你知道鸭子是什么意思吗?”
傻子注视着他。
“鸭子呢,和鸡是一个意思。女人做鸡,换成男人,就是做鸭。做鸭其实还行,哈!又能操女人,还能赚钱。只是操的女人就由不得他选了。”那人嘻笑,“不过,你找的那个男的还要恶心人些。他是卖屁眼的,还他妈操不到女人。他是给男人操的。大傻子,你去了那么多次,跟哥说说,操屁眼的感觉怎么样?”
男人露出来的牙齿黄黑不齐,他颧骨高凸,鼻子却凹陷,笑起来,脸上的皮便皱着,把局促的五官挤到了一处。傻子觉得那男人的脸像一个腐烂的苦瓜,一笑,就会有恶臭熏天的汁从那张不停开合的嘴里流出来。
他不想理会这人,扭头大步走远。男人在后头大笑。
前段时间,赵岗济手上那个工程项目已经告一段落。他这两天得空在家休憩,今早郝俪霞便催他出来买菜。他买了菜,往家里赶时,看见不远处正俯身捡东西的傻子。傻子在他手下做了好多回,虽然有时拗得很,到时间了就不管不顾地要走,但傻子从不抱怨,做事勤恳且体力好,再加上郝俪霞特意嘱咐过,于是他对傻子,多少生了些感触。
他走到傻子身边吗,拍了拍傻子的肩膀,说:“欸。”傻子起身看他。他说:“去我家吃午饭吗?”傻子本想去找常舟俞,但他突然想起,今天他已经去过一次了,还把人惹哭了,便有点心虚。他点点头,跟着赵岗济去了赵家。
两人进屋后,郝俪霞见到跟在赵岗济后面的傻子,扬声说:“哎呀,你来我家玩吗?”
“我在路上看到他,就叫他来我们家一起吃饭了。没跟你说一声,”赵岗济说,“没生气吧?”
郝俪霞说:“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她接过赵岗济手里的菜,给两人倒了水,招呼傻子坐“你们聊会儿吧,我去做饭。”而后便快步去了厨房。
她走后,傻子和赵岗济各自沉默了良晌。赵岗济问:“你奶奶还叫你每天去捡废品吗?”
傻子说:“嗯。”
赵岗济咂了下嘴,道:“捡废品一天能捡多少钱。冬天又他妈冷,夏天又他妈热的。”
傻子说:“一袋子。”
赵岗济说:“其实要是孙大姐同意,我是愿意叫你来我这里干活的,虽说也不轻松,但至少钱要多得多。你想不想来?”
傻子不知怎么回答这种问题。他不讨厌赵岗济,也能感受到这对夫妇的善意。如果赵哥叫他去,他就可以去。他没有什么想法。
赵岗济叹了口气,说:“你也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吧。”
说话间,郝俪霞端着几盘菜出来:“你俩聊得这么兴起呀,行了,快来吃饭吧。”
三个人都坐在了餐桌边。赵岗济把自己的想法跟郝俪霞说了一遍,郝俪霞说:“好啊,只是……我觉得孙桂娟不会同意的。她还得叫这孩子给她干活呢。”赵岗济说:“管她同意呢,孙桂娟拿他当什么了。”郝俪霞说:“哎。说是这么说,但他还在孙桂娟那里吃住,就没法不管孙桂娟。我们,我们也总不能,叫他跟我们一起住吧。是不是?”
夫妻俩都沉默了。
郝俪霞又说:“再说了,孙桂娟要是知道,肯定要闹翻天去。”
赵岗济沉忖一会儿,边夹菜边道:“我有认识的人,在隔壁省,要不我跟人打声招呼,反正厂里包吃包住,然后这孩子过去,就别回来了。”郝俪霞说:“他一个人,怎么在外省生存?你朋友也没义务每天照看他。你要考虑到,他始终还是……”
如此,谈话便不了了之了。两人没再谈这事,只时而问问傻子最近的生活。
“你上次那个朋友,你现在还去找他吗?”
“嗯。”傻子说,“每天,都去。”
郝俪霞并不是刻意去探听别人的事。她本只是对常舟俞略有耳闻,上次傻子跟她提过常舟俞,赵岗济的工友又搭了两句话,她的确不可避免地开始留意有关常舟俞的听闻。她与傻子交往过几次,自然不认为傻子是个坏的,却也担心傻子是被人哄骗了。她问:“你们第一次见面,是怎么见面的?他找你的吗?”
傻子说:“我找他。”
郝俪霞说:“你找他,他就同意了?他让你每天都去找他?”
傻子说:“我每天去,他就让我去了。 ”
傻子说:“他很好的。”
郝俪霞便没有再问了。傻子也没再说,只默默地吃饭。
第32章
第二天,傻子看见太阳光析出云层,就起身,往常舟俞家走去。他拍了一下那扇木门,喊:“小鱼。”屋里没有人应他。他等了少顷,又喊了声,还是无人应答。他下意识想像之前那样,从门缝里偷偷地往里看,顿了顿,却没有凑上前。他扭头走了。他以为常舟俞还在睡觉。
常舟俞躺在床上,睁眼望着天花板。他听到了傻子的敲门声,呼喊声,只是置之不理。
当天傍晚时,傻子又来到常舟俞家的门口。他像早上那样,敲门,喊人,仍旧一无所获。他这才突然想起,昨天他惹常舟俞哭了。于是他往前走了两步,几乎将脸贴在了门板上,而后低声说:“对不起。”他道了两声歉,见常舟俞还是没有理会他,只好垂着头,离开了巷子。
临近正午,影子便会恰好团在人脚下,人踩着自己的影子,仿佛踩着一个个凹陷的沼泽池,每每落下脚步,身子就会随之沉下去,待迈步,才能艰难地将自己拔出来。
新的一天的正午时分,傻子走到常舟俞的门前。他记性好,总记得常舟俞的好,又忘性大,总忘了常舟俞的坏。他轻快地喊:“小鱼。”他张大手掌,拍了拍门,屋内始终没有人应他。他想了想,来到集市。
镇上摆摊的人都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他们都见过傻子。卖草莓的阿婆给傻子挑的都是又大又红的草莓,嘀咕:“孙桂娟今天怎么这么大方,舍得买草莓了?”她扭头跟身边的人小声道:“我可不敢糊弄孙桂娟。之前,我卖剩了些草莓,经过孙桂娟家,我诚心诚意地亏本清给她了,她倒好,拿了草莓,还还价,还了一大半,我气得说不卖了,说我要留着自己吃,她居然还生气了。说我做不起生意,我当时要气死了去。”
她装好了一袋草莓,递给傻子,好奇道:“孙桂娟叫你来的吧?是家里发生什么高兴的事了?”
傻子摇摇头,说:“我买的。”
“你自己吃吗?”阿婆愣了一下。在傻子转身走之前,她迅速地往傻子的袋子里塞了好几个大草莓,说:“既然是你买的,我就多送你几个。”
傻子提着草莓,再次来到常舟俞的家门口。他说:“小鱼,我买草莓。
“你吃吗?
“对不起。
“我给你草莓,草莓好吃。
“小鱼,我要进去。”
或许是常舟俞前段时间对他太好了,傻子还以为,自己提着礼物来找人,常舟俞就会给他开门,就会原谅他。他喃喃了好多句,却得不到任何一句回应。他转身打算离开,走了几步,又走回来。他把草莓放在门口的角落里,朝屋里面说:“放在这里。”
次日他过来时,发现那袋草莓还在门口。
他愣神地望了一会儿,俯身,缓缓将那袋草莓提起来。塑料袋几乎密不透风,经过一个晚上,空气的温度已经足够让一袋草莓变得不再饱满。那些原本又红又大的草莓眼下蔫了似的,水哒哒的,表皮大都破损了,整个儿失去了艳丽的光泽。
这下,傻子忍不住了。他以为常舟俞走了,或者,他以为常舟俞生病了。他透过门上的那条裂隙,担忧地往里瞧。他看见常舟俞坐在桌子前,正在吃面。他松了一口气,小声地喊:“小鱼。”常舟俞似乎没听见,眼睛都未曾动一下。傻子便提高音量,又喊了一声。常舟俞的手指停顿了一下。傻子惊喜地稍稍瞪大了眼,等着常舟俞给他开门,却见常舟俞只停顿了那短暂的几秒,就继续吃起了面。这时,傻子便知道常舟俞其实听到了。他紧紧地贴在常舟俞的木门上,将额头抵着门缝,向里面的人低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他说:“昨天的草莓坏了。
“我下午再给你买。
“别生我的气了。”
常舟俞停止了吃面。他捏着筷子的手攥得紧紧的。他忽然大声对外面喝道:“别来找我了!”
如今才开春,三四月份的时候,草莓哪里是寻常人家能买得起的水果。常舟俞不想傻子再做这些无谓的尝试。傻子有什么赚钱的法子?替人搬东西,风吹日晒地捡废品,如此干上一整天,都未必能换来一袋子矜贵的草莓。他慢慢地走到门前。
傻子看见门缝里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常舟俞,立刻挺直了脊梁,眉开眼笑地等着那扇门被打开。
那道门却没如他所愿地被打开。他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他听见那个明明已经向他走过来的人停住了步伐,隔着一道门,对他说:“别给我买东西。我不要你的东西。”
傻子说:“草莓好吃。”
常舟俞说:“你给我的东西,再好吃,我都不会吃。”
傻子说:“草莓好吃的。还有枣子。桃。”
常舟俞说:“这次不是之前。我跟你说过,叫你不要来找我,你就不要再来了。”
傻子说:“对不起。”
“你没有做错。不要跟我说对不起。”常舟俞的声音突然僵滞了片刻,而后他说,“我只是不想看见你。”
傻子低声喃喃:“我说错话了。小鱼。别气我。”
常舟俞说:“我没有生气。你还没听明白吗?我就是不想看见你。我不想理你,不想再让你进屋,不想和你说话,你听懂了吗?”话音戛然而止。常舟俞猛地闭紧了嘴,没再说下去。
傻子安静了几秒,飞快地说了句“对不起。”说罢,匆匆走了,或者说,是逃。
常舟俞听见那错乱急促,渐渐远去的步伐声。他说得再清楚不过。他知道傻子已经听懂了。
从那天起,傻子真的没再来找他。
他并非没有想过傻子。在没有遇见傻子之前,这样的生活得过便且过,他以为大不了回到以前,却没料想到,原来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容易。傻子太好了,笨拙也好,迟钝也好,执拗也好,这样好的一个人,谈何轻而易举地去遗忘和漠视。
他告诉自己,所有的感情都有期限的吧。现在觉得难以舍得,以后总会舍得的。时间会模糊所有的情绪。再喜欢的人,再坏再好的事,若干年后,都会被时间风化。
就像……就像他对他的妈妈。他们相依为命了那么多年。甚至,他读书时设想过未来的自己不会结婚。他无法分心去组建一个新的家庭。而现在,有时他竟会想——逃离这个地方——于是他惶恐地发现,他已经开始不那么执着于这段亲情。
此时,他再次听到门口传来声音。
他以为是那个怎么赶也赶不跑的傻子,却惊觉原来声音里是两个熟悉的词汇——“舟俞”
第33章
常舟俞知道那个声音的主人是谁。他忽然发现,他如今一点都不期待与那人见面。
他拉开门,见到了他的妈妈。
在婚恋市场,一个带着拖油瓶的女人往往不受人青睐。可霍芬敏不一样。那时候的霍芬敏是街巷间有名的大美人。尽管她独身带着儿子,但那副美丽的面容仍旧足以使得她能够既被有为青年追逐,又被成熟男人示好。而如今的她不过四十岁,短短几年磋磨,那样一张惊丽动人的脸居然变得这般枯槁无神。
相较他们的上一次见面,眼前的霍芬敏瞧上去更为瘦削。她的头发稀疏干枯,面色蜡黄,眼皮肿胀泛红。常舟俞看见她的模样,恍然间觉得自己好像不认得她了。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已经不是他记忆的里的那个人了呢?常舟俞记不清了,因为连记忆里的母亲,都似乎只剩下了一副轮廓和只言片语。
常舟俞茫然怔忡的眼神将剑一样,刺痛了霍芬敏的心。她的眼睛开始湿润。她说:“舟俞,妈妈回来了。”
这是每次她回来时,对常舟俞说的第一句话。
常舟俞已听过无数遍,却仍然应:“好。”他侧身让霍芬敏进屋。霍芬敏进了门,而后关上门。
一进屋,霍芬敏的眼泪就从眼眶里流了出来。她想抱常舟俞,可她看见常舟俞神情冷淡,身形僵立,伸出去的手就只紧紧攥住了常舟俞的手腕。
“舟俞,”她哭着道,“我真的回来了。这次是真的,不走了。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常舟俞看着霍芬敏涕泪肆虐的凹陷的脸,没能将那些尖锐的指责和埋怨说出口。
霍芬敏知道常舟俞不信她。她早已失信多次,她怪不得他。但其实她每一次回来,都是真心的。她想好好和常舟俞一起生活,这从来不是假话。这一次,她尤其下了决心。她向常舟俞走近一步,说:“你不相信我吗?舟俞。我对不起你,我知道。你原谅我,好不好?我们攒点钱,十几天的时间就够了,我们就离开这里。我带你去远一点的城市。我们去北方。到了那里,我们再从头来过。”
离开这里。
听到这几个字眼,首先在常舟俞脑海里浮现的人便是傻子,而后,他才反应过来,霍芬敏说了什么。他妈妈说要带他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十几天后就走,用如此坚定的语气。
诚然,霍芬敏每次回来时,都会翻来覆去地说着那些重复的话。但霍芬敏从来没有说过,要带他走,而且是去中国的另一边,那么远的地方。他意识到,霍芬敏这次兴许是真的、真的回来了。可他被骗过太多次。他犹不敢相信。他望向霍芬敏的脸,轻轻地问:“您说的是真的吗?”
霍芬敏无法抑制地去抚摸常舟俞的头发,哽咽道:“是真的。”
“您这次回来,是真的不走了。”
“真的不走了。”霍芬敏忽然有些慌乱,“上次,上次是意外……说好的,一起过除夕,我没忘。那天,我本来打算买完菜就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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