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说自话一番后,伍斐芝兀自沉默了半晌。她再清楚不过,她为的,就是那点她弟弟轻而易举就能够得到,而她却得耗尽自己的气力才能获得的,父母的宠爱和肯定。只是若是说出来,未免觉得自己可悲。
她没再流泪。或许在短暂的发泄过后,眼泪就能够像那些经年的委屈那样,轻易地被埋进心底。
她撇去自己的家事,转而向常舟俞问:“你和那个……”她对傻子并无恶意,可她并不知该如何称呼傻子,只得说“……傻子,是什么关系?”
常舟俞冷不丁被问,一时无言,过后,才说:“我不知道。”
伍斐芝说:“我今早去学校的路上,听到孙桂娟在骂他。”
常舟俞说:“孙桂娟?”
“嗯。他奶奶。”伍斐芝说,“说是他奶奶,其实孙桂娟对傻子一点都不好。”
常舟俞问:“他奶奶对他不好?”
“她捡了傻子回来,什么脏活累活都扔给傻子替她做。她平时根本就不会关心傻子,你看之前大冬天的,她还叫傻子每天都出去捡废品。镇上的人其实都知道的。”伍斐芝说,“你要说她虐待傻子,也不至于,总归,是对傻子不好的。”
她犹豫了一会儿,轻声说:“镇上的人现在几乎都知道,傻子天天来找你。我是信你的,我也知道你很好。”她冷笑道:“他们明明什么都不了解,还肆意妄为地评论你,议论傻子和你。他们难道不知道,他们自己才是最无耻的人吗?”她的语气渐渐缓下来:“早上有人跟孙桂娟说了你们的事,所以她骂了傻子一通,还……骂了你,骂得很难听,又大声。傻子说不过她。”
常舟俞沉默着,没说话。他想起傻子来找他时的气汹汹的脸,那时他问傻子为什么生气,傻子却没有告诉他。
伍斐芝说:“只要你想,其实你完全可以离开这里,不是吗?我知道,你不舍得,也不忍心不管你妈妈。但是舟俞,你考虑过自己吗?你以后该怎么办呢?
“你和傻子,你们又该怎么办呢?我有时候听他们说你,他们说得那么难听那么下作,我为你难过,为你生气。
“但是你可以走的啊!你可以走的!舟俞!为什么你不走呢?!”
她几乎知道常舟俞的一切,她为常舟俞不平,每每听到别人议论他,她除了厌烦那些嘴碎者,对常舟俞,更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轮到头来只苦了自己。可她又想到自己。她将那星点又要漫上来的,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常舟俞的泪意咽回去。
于是她的声音刚扬起来,又跌了下去:“算了。说起来,我比你多活了这些年,连我自己都被家庭束缚至今,活成了这副样子。我把我没有的勇气倾注在了你身上。事实上,我哪里有资格这样质问你。”
“今晚真的谢谢你,舟俞。”她起身,说,“我回家了。”
伍斐芝走了。还坐在床边一动不动的常舟俞想,他是可以走的,如果他再也不管他妈妈。可他不能。
第28章
“强哥,小云那边最近有新的白妹。”一个身形瘦小、年纪不大的男孩说。
陈强问:“有几块?”
“谈了,是三块。”
“嗯。”陈强说,“老价格拿,都要了。”
“好。”
聊完正事,男孩挤着眼风问:“忙完这阵,您要去找嫂子了?”
“嫂子?”陈强瞥他一眼,问,“谁跟你说的?”
“还不是听灰毛说的,”男孩“嘿嘿”一笑,“我就是随便问问。”
陈强笑骂:“少跟个女人似的问东问西。”
“大家不是好奇嘛,您金屋藏娇,这两年又不跟兄弟们去玩了。那嫂子得多漂亮。”
“金屋。”陈强想到那个破败的小屋,自顾自说了句,“也得人家肯住才行。”
“啊?”男孩听得模糊,凑近了些问。
陈强无意与手下人讲自己的私事,正了颜色,沉着嗓音道:“你注意点,最近管得严。别出了事。”
“我知道的,您放心。”
陈强说:“嗯。”
瘦男孩离开后,陈强从后裤兜里摸出一盒烟。他倒出一根,含进嘴里,三分钟不到,就吸得只剩下了烟头。他将烟头扔在脚旁,鞋尖抵着碾磨几下,抬步走了。
他随手招了辆摩托车,报了地址。
天气渐渐回暖,下午两三点时,空气里渐渐浮起春夏季节交迭的热度。镇上的围椅上坐着三三两两的妇女们,还有不着家的男人在旁边打扑克牌。妇女们开始聊天,聊到荤话题,男人便会附和上几句,一派雀喧鸠聚。
陈强经过他们,听得清楚。
待他走后,有个人小声说:“就他,就他,之前来找那个人的。”
陈强在门口喊了一声,常舟俞就给他开了门。他看见常舟俞微微勾起的嘴角在门被打开的一瞬间撇了下去,上扬的眼角也阴沉沉地落着。常舟俞无疑是长得好看的。近些年的足不出户让那张本就阴柔的脸愈加的白,只是那股子少年气被这间破败的小屋几乎毁得殆尽。
这样一张脸,一旦挂着笑,就不像只挂着笑。它让人想到的,是一张,你在阴寒的雪地上赶路,一身雪霜寒冻,好不容易赶到家门,还未驻足敲门,家里那人听到声响,就急切着小跑着打开门,露在你面前的脸。
陈强进了屋,从晃神中猛然惊醒,问:“怎么,你以为是那个傻子?”
常舟俞不应他。
陈强沉凝了片刻,突然笑了一声。他盯着常舟俞此时寡淡冷漠的脸,问:“常舟俞。一个捡破烂的傻子,你图他什么?他鸡巴大是吧?”
常舟俞也笑了一声,说:“是比你的大。”
“操你妈的,”陈强径直掐住常舟俞的脖子,按着人往床上一压,他咬紧牙根,戾声说,“你是不是忘了,你现在在哪里,你抽屉里的钱是怎么来的。”
常舟俞被箍得说不出话,憋着嗓子,说:“我没忘。”
“你没忘?你没忘你他妈敢这么跟我说话?”陈强放开人,他扒掉常舟俞的衣服,又一把把常舟俞的裤子撕了下来,掰开常舟俞的屁股,捅了一根手指进去,“我操你,是给钱的,傻子操你,是不是你倒贴?”
陈强说:“我警告过你,不要挑衅我。你总是不长记性。”他解开自己的皮带,身下的常舟俞忽然挣扎起来。陈强双目赤红,抽出皮带,直接朝常舟俞的胸前狠狠地抽打了一下。那是老式的棕色硬皮皮带,宽硬的一条,甩在人身上,肌肤立刻就渗出了一鞭血红的印记。
常舟俞的鼻翼剧烈地翕动,死死地闭着嘴,额间沁出了细密的汗。
陈强扔掉皮带,把人扭着压制在身下,撞了进去:“你还想着你那个妈,就给老子配合一点。”
于是常舟俞的手渐渐停止了挣动。
粗暴的蛮力让常舟俞越来越疼。他的头发被汗水浸得半湿,后背笼了一层涔涔的汗。他眼角瞥见床头的小熊吊坠,只瞥了一眼,就闭上眼,没再看了。
陈强草草结束了。他退出自己,没再桎梏住常舟俞,而后站定在一侧,提好裤子。他看见常舟俞软了似的,趴在床上一言不发,眼角似乎还窝着一些疼出的眼泪。他垂眼盯着常舟俞阖上的眼睛,问:“他搞了你几次?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
常舟俞轻声说:“没有。”
陈强说:“什么没有。”
常舟俞说:“我没跟他做过什么。”
陈强的眼神晦暗,沉默了片刻。他看着常舟俞示弱的模样和没了戾气的脸,说:“你刚刚在激怒我。”常舟俞安静地一动不动。陈强忽然走过去,将常舟俞翻身面对自己。他垂眸打量那道此时已经有了鼓胀感的深色红痕。他一时没能挪开目光,喉头动了两下,刚刚拿皮带的手也颤了一下。他说:“你这样,对自己没有半点好处。”
常舟俞知道陈强在看他胸前的伤口,也听出了陈强语言里隐含的懊恼。他总想激怒陈强,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他恨陈强,陈强应该有自知之明。他很想再次嘲讽陈强,可他不敢了。
——然而不论是否是他有意为之,他的沉默也是嘲讽。
陈强往抽屉里塞了一大沓钱,说:“你可以吃好点。”足足两万块钱,在这个煎饼果子都只卖三块钱的小镇,若如陈强口中所说的,仅仅是嫖资,怕是让人瞠目结舌。
陈强问:“你和傻子,是什么关系?”
“能怎么。”常舟俞说,“朋友。”
陈强没再追问。
临走时,陈强对常舟俞说:“我可以弄死齐望锐。”齐望锐家境优渥,且是家中独子,若是不明不白地死了,其家人定是会不惜一切代价地找出凶手。要做到万无一失地处理齐望锐,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可如果常舟俞现在向他开口,他就会去做。再者,他早已无法忍受齐望锐再来找常舟俞了。
“算了吧。”常舟俞说得平静,“陈哥。其实对我来说,有他,没他,都差不多。”在他眼里,陈强和齐望锐,没什么区别。他不是担忧齐望锐会死,也不是怕陈强惹上事。他只是觉得,让陈强去做这件事——一个刽子手为了他去杀另一个刽子手——本身就如此荒唐可笑。
那句“陈哥”相当刺耳。从陈强把常舟俞按在床上后,到现在,常舟俞没有看过陈强一眼。常舟俞皮肤是不健康的白,胸前那道皮带印便格外醒目,在那具躯体上,显得可怖惨烈。陈强紧紧地握了一下身旁的椅背。他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待他离开后,常舟俞静静地躺了良晌,而后缓慢地撑起自己。他背对着门,也不在意此时赤身裸体。他呆呆地坐了一会,扭头看向床头凸起的小柱,那上面还挂着那个黄色的小熊水晶吊坠。他伸出手,小心地摸了一下小熊圆溜溜的鼻子。
水晶小熊瞧上去就不机灵可爱,笨拙得摇摇晃晃的,晶体反射的光像买下它的那个人的眼神。常舟俞忽然想起什么,踉跄着起身,去找衣服给自己穿上了。
-
傻子又看见了那个男人。男人坐在摩托车上,扬长而去。周围还有人细细碎碎地讲着话,间或夹杂了“西街街尾”这样的字眼。
傻子下意识跑起来,不顾背后的人又开始说起来。他跑到巷口,又猛地停住,而后缓了步伐。他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才提步向巷子里走去。
他没有像以前那样喊“小鱼”,然后等着常舟俞给他开门。不知怎么,这次,他率自蹭到门缝前,往里看起来。
他看见常舟俞光着身子,背对他躺着。那道平静的冷白色身躯有着顺泽的曲线,两条细长的腿交并着,像脆弱稚嫩的鱼尾,而后,便是并没多少肉的小小的臀部,消瘦的两瓣。
过了一会儿,他看见常舟俞坐起身。
常舟俞摸了摸床头。
傻子认真用力地看,陡然发现,原来常舟俞摸的不是床头,而是那个他送给他的小熊吊坠。
这样一个动作让傻子愣住了。
他感觉现在自己的心脏变得有点奇怪。它空落落的,有点疼,就像有人拿着小凿子,一点一点地凿掉那里面的东西。这样的疼,直直往上窜,叫他的鼻子、他的眼睛也变得酸了。
几乎称得上是慌乱地,傻子退了开来。
他今天不想进屋了。
他不想让小鱼知道,他看到了那个男人,也看到了什么都没穿的小鱼。
第29章
傻子没有让常舟俞发现自己来过,就走了。
他不想回废品站,一路走走停停,来到了河边。他蹲下来。镇上的河是灰绿色的。岸边长满了郁郁葱葱的野草。平静的河中央时而鼓冒出几个泡泡。他扯下两根草,扔在河面上,定睛等着,不一会儿,就看见有一条鱼试探地溜过去,用嘴碰了碰,发现不过是草后就扭头游走了。
他又揪下两根草,扔进河里,这回,没有鱼理他了。
不远处就是镇上的一圈长椅石桌,现下那里坐满了人,妇女、男人和东蹿西跳的孩子们。有个小女孩看见河边的傻子,好奇地跑到傻子旁边,也蹲下来,问:“你在玩什么?”
傻子充耳不闻,埋着头自顾自地拔草。
小女孩又问:“你玩什么呀?”
那边的大人喊她:“细细,你跑河边去干什么,别掉进去了!”
“哦!”小女孩头也不回地应。
大人催:“你赶紧回来!”
“我跟哥哥玩!”
“什么哥哥!”大人说,“他脑子有问题,你别惹他!”
小女孩觑两眼傻子,还想凑上去,却听到大人的呵斥声越来越尖利,于是不敢再逗留,忙跑回大人身边了。大人扯过不着调的女孩,叮嘱道:“他是傻子,傻子知道吗?就是脑子有问题的人,跟你们不一样的。你要是跟他玩,别人也会把你当傻子,你的朋友就不跟你玩了。还有,河边很危险,没有我跟在你身边,你不……”
傻子像是没有听到,仍然在揪小草。只是他扔了一遍又一遍,那条鱼都没有再回来了。
磋磨到了夜晚,直到他再也看不清河里的小鱼,他起身,回了废品站。
孙桂娟正吃着晚饭,见到面无表情的傻子,语调平平地讥讽道:“你倒是没脸没皮,对我耍脾气,像个没事人一样,继续回来蹭吃蹭喝。”
傻子置若罔闻,并没有看小厨房的餐桌上的菜,也没有和孙桂娟打招呼,径直回到自己的小卧室。
他坐在床边,脑海里是常舟俞抚摸小熊吊坠时的背影。他们肯定做了那样的事,傻子想,就是他第一次偷看时看到的,那样的事。其实在他的梦里,出现过光着身子,一身羸白的常舟俞,只是不清晰,就像那天夜里他从缝隙间偷看到的身躯一样,模糊绰约。而每每他想看仔细,他就醒了。
今天他看得清楚。他没有感到窘迫惶然,却仍旧仓皇而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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