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门缝里窥见的一切都变成了沉甸甸的记忆。它没有实质的重量,因此无从减轻,压得他喘不过气。
傻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逃跑了。与其说,他没有去敲门,在傻子的认知里,不如说,他像是逃了。因为那一刻,他觉得常舟俞是难过的,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仅凭一个动作,一个背影,就有了这样的感知。或许是因为,他也很难过。
他不想再看到那个男人。
他不想那个男人进常舟俞的屋子。
他不想任何一个人,除了常舟俞的妈妈,去常舟俞的家。
说不出缘由,他就是不想。
可他要怎么跟小鱼说呢?该怎么说,小鱼才会同意呢?傻子想。他巴巴地来了好多回,才叫小鱼愿意让他进屋,而那个男人,在更早的时候,就能进屋里了,甚至,他们还能亲密地贴在一起。他和小鱼,都只最近才碰碰手、碰碰鼻子。他去说了,反倒叫小鱼生气怎么办?万一,小鱼又不让他去找他了,怎么办?他稀里糊涂地想了半个晚上。
剩下的半个晚上,傻子又想,小鱼最近对他很好了,每天都对他笑,那天送他手套,那天帮他擦汗,那天还弄他的那里,那天还亲他的鼻子。他现在有钱,买的礼物都是新的,小鱼不会再生气了。
同样静谧的小镇,常舟俞也清醒着。他微睁着眼,视线漂浮于青色的天花板。
自从他没有再赶走傻子,傻子每天都会来找他。今天傻子没来。常舟俞有点担心。
难道傻子出了什么事?但按常理,邻里间再是嘴碎,碍于世俗面子,一般不会当真有人去特意欺辱傻子的。再者,傻子在这镇上都有些年月了,即便真有人瞧不起他,也不会等到傻子长得这般人高马大时再欺负。
或是傻子生他的气了?傻子哪里会生他的气,分明只有他赶跑傻子的份。何况……他们昨天才互相亲了鼻子。傻子有什么可生气的。
是不是傻子的奶奶知道了,就不让傻子过来了?可如果奶奶不让,傻子就不过来,那昨天傻子就不会气汹汹地来找他了。
常舟俞设想了很多种原因,却都能一一排除。
他惴惴不安。心底有个隐晦的想法说着:是不是傻子今天看到了他和陈强的事?吓跑了?
这是常舟俞不敢设想的场景。这对他来说,简直太难堪了。
仅仅设想在外人面前,被窥探到这些腌臜事,他就足够难堪,更何况是傻子。这样一个念头就像一条在树丛里蛰伏已久的毒蛇,只探出个头,就足以让路人惧于驻足端详。常舟俞没有试图像刚刚那样,驳回这个场景。他惊惶地撇过了它。
明天吧,如果明天傻子来找他,他就问问今天发生了什么事。如果明天傻子还没来,他就叫斐芝姐去打听打听,人没出事就好。
他正打算阖眼睡觉,忽然,仰头伸手把吊在床头小柱上的水晶小熊勾了下来。发着光的廉价水晶,像一颗扑通扑通的钻石。常舟俞起身,把小熊放到了原先的那个礼品盒里。他又把礼品盒塞进了衣柜深处。那些事,也不要让小熊看到了,常舟俞想。而后,他回到床上。
黑黢黢的屋子里,常舟俞感受到的,只有他身下这张单薄的床。在这张床上发生过多少事啊。他数不清了。他觉得他仿佛置身于河池中央,他在一艘小船里,周围便是涨潮的河水。这个屋子拉着他下坠。他一翻身,就能掉进河里,溺亡。
见青的天空提醒着两人,新的一天到来了。
第30章
傻子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可以远离孙桂娟,他只知道,他是不那么喜欢孙桂娟的。
孙桂娟默许傻子住在废品站,是出于她还需要傻子的考量。把傻子赶跑,对她来说,弊远大于利。自那天吵了架,两人的关系变得胶着。傻子本就寡言,孙桂娟骂了他和常舟俞,傻子更是不愿和孙桂娟说话了。
天微亮,傻子就想去找常舟俞。但他从没有在如此早的时候去找常舟俞,他觉得常舟俞或许还没睡醒。等到日光渐明,天空倏尔渡上一层稀薄的金黄色,傻子才动身,朝常舟俞的家走去。
要走到屋门时,傻子顿住步伐。
那个男人会在吗?他慢慢地迈步。他没有听到声音。他从门缝里看,只看到了常舟俞。
“小鱼!”傻子喊。
屋里响起一阵急促的趿拉声,门被打开了。
常舟俞先是端详了傻子一阵,没察出傻子遭遇哪些事故,便问:“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过来找我了?”
傻子说:“没有吃早饭。”
“啊,我还没刷牙洗脸呢。”常舟俞蓦地惊呼。他让傻子进屋,而后关上门,“你先进来,我去洗下脸。”他去了洗漱台,水声淋淋几响,便洗漱干净了。他拿出四个鸡蛋,活着面粉搅拌后摊在锅里,煎得两个薄厚适中的鸡蛋饼。他将它们盛进碟子,端到饭桌上:“来吃吧。”
吃过早餐,常舟俞说:“手伸出来,我看看。”
傻子依言照做。他手上的伤口彻底结了痂。常舟俞说:“可以碰水了。今晚你可以洗澡。”
“哦。”傻子说。
静默半晌后,常舟俞问:“你奶奶不让你来我这里吗?”傻子缓慢地点头。常舟俞问:“那你今天过来,你奶奶不说你吗?”傻子说:“不听她的。我要过来。”
常舟俞默然几秒。他问:“那你昨天没来,是为什么?”
傻子呐呐无言。
常舟俞及时地止住了试探的问话。他问:“你没来找我的时候,在干什么?”
傻子一板一眼地数:“骑三轮车,搬家具。赵哥叫我帮忙,给我钱。帮奶奶搬东西。”
常舟俞说:“你每天干的事还挺多的啊!”他突然凑近看傻子的脸:“不过冬天都过去了,你怎么一点都没变白。你皮肤本来就黑吗?”
傻子说:“嗯。”常舟俞倾身过来,微敞着的领口往下坠,坠出了一个任人窥看的空间。傻子不经意地往那里头瞥,在意识到自己这样是在做坏事时,仓促地转动眼珠子,强迫着让自己不再看。可他的眼珠子定住了。因为他看见那个白净单薄的胸膛里,长了一道红色的印记。他看得很清楚。他说:“红了。”
“什么红了。”常舟俞说。
“很长。”傻子说。
这时,常舟俞扫见了傻子的眼神,它的落脚地显而易见。常舟俞像被吓了一跳。他急遽地往后退,退了好几步,离了傻子近一米远,俨然避之不及。他白着脸说:“哦。那个是我不小心弄到的。”说罢,他惊惶地撑着眼眶,看着傻子。
傻子没有怀疑他,只是低头盯着被常舟俞拉远距离后,横亘在两人之间的空荡的地面。
那一瞬间,傻子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情绪。在这种情绪里,他想起了陈强。傻子知道,那个来找小鱼的男人会和小鱼肌肤相贴。他们会挨得很近,近得不能再近。小鱼能发出又细、又颤、又软的声音,他觉得很好听,可他就听过那么一次,还是偷听到的。
傻子说:“能不能。”
常舟俞说:“什么。”
“能不能。”傻子低声说,“不让他进来。”
“谁?”
“那个男的。”
常舟俞觉得傻子说出的话就像一只人手,掐住了自己的喉咙。他紧憋着气,问:“哪个。”
傻子说:“昨天,我看到的,有个男的。下午。”
常舟俞问:“你都看到了?”
“只看了你。”
“你看到我什么。”
“看到背。”
常舟俞轻声问:“你只看到了我的背,对吗?”
“嗯。”
“就看到了这一次?”
“还有。”
“还有?”常舟俞问,“什么时候呢。”
“去年,冬天。”傻子以为常舟俞的平静是鼓励,“我偷看了。你和那个男的。你、你们没穿衣服。”他不会撒谎。他没有意识到,他的坦白毫无必要,他的认错在此刻是最大的错误。他低声道歉:“对不起。小鱼。”他以为,常舟俞会像之前那样,原谅他。
“你来找我之前,你看到的。”常舟俞陈述道。
“嗯。”傻子说。他等了良晌,没有等到常舟俞的应话。他慢慢抬头,想觑常舟俞。
常舟俞自言自语:“这么说,你一开始就看到了。我还以为你不知道我和那些人的事。我一直以为你不知道呢。原来你从一开始,就看到了我最低贱的样子。瞧我。掩耳盗铃。自欺欺人。所以你就被那个时候的我吸引了。你想来看看,一个男的怎么会做这种事。你好奇。你一定觉得这个男的很奇怪。”
他说得太快了,言语混乱。
他现在在哪里呢。万幸,他还在这个屋子里。因为他刚刚以为,他赤身裸体地置身于天光大亮的街道。屋子里似乎还萦绕着昨天陈强留下的气味。他闻到了。他腹中翻涌。这些气味里甚至还夹杂着他自己的汗味。他想吐。
“不让他进来。”常舟俞冷笑两声,“你有什么资格不让他进来。你是谁。”他又开始嘲讽傻子了。傻子怔怔地望着他,却发现他的脸上却不是讥讽的表情。他在哭。
常舟俞说:“是我要跟别人搞吗?是我愿意的吗?是我他妈敞开大门让他进来的吗?”他又冷笑一声“是。是我愿意的。我完全可以跑,我完全可以离开这里,但我没有,所以我活该,对吧。谁看了不说一句我活该呢。
“原来你什么都知道啊。一开始就知道。知道我和别人干了什么事,我当你什么都不懂呢。前几天,还给你撸。你爽翻了吧,你能找到第二个男的给你撸吗。不,就我了。因为我就是该被男的操,我就他妈的贱。
“你怪我是吧,你被你奶奶骂了。你被镇上的人说三道四。你不想让他们来找我。那你自己呢?是我求你来找我的吗?是我怎么都赶不跑你!我是不是叫你别来找我了。我说过的。是你一直要来找我!仗着你是傻子!!”
他恨恨地说,眼睛赤红,好像对傻子厌恶透顶,如果那些眼泪没有出现。
常舟俞想,谁都可以知道这副躯体是肮脏的,但至少,傻子不要知道。
陈强和齐望锐找他的频率并不高,他侥幸地想着,傻子不会撞见,且之前几次,他身心俱疲,根本无暇顾及傻子是不是会看见。傻子不懂这些——这是常舟俞一直以来给自己披上的遮羞布,而傻子现在亲手扯下了。没了遮羞布,他就没了任何遮挡。他仿佛被扒光了衣服。他再也无法认为傻子的眼神澄亮,他觉得它变成了刺眼的白炽灯光,将他这副肮脏的身躯照得无所遁形。
他忽然冷静下来。
他轻声说:“你走吧。”
“你问我,能不能不让他来找我,我告诉你,不能。
“所以你走吧。既然你早就知道这些。你应该走得远远的,你以前,怎么过的,以后就怎么过。别来找我。我也回到以前的生活。你帮不了我,救不了我,我也没有勇气去救自己,救你,而且,我还害你被别人这样说。”
他温和地阐述:“你挺好的,你去找别人玩。会有人愿意和你玩的。”
他分明说得淡然,傻子却看见他的眼泪一直在流,从冷漠的眼眶里,涌出来。
傻子的眼睛也渐渐变红了。他说:“不找别人。”
常舟俞慢慢地说:“刚刚我说得太快了,你可能听不懂,那就好。因为我说的那些,都不是真心话。”
“而现在,我要说的真心话是,你真的,别来找我了。”
他的眼泪止住了。他直直看着傻子红通通的眼睛,说:“这是最后一次。以后都别来找我。”
第31章
傻子没有全部听懂,但他拼凑出这样一个意思:
他不要自己来找他,却要那个男的来找他。
那种剧烈的情绪又充斥了傻子的脑海,它让生气、难过揉在了一起,却未能发酵。因为他看见常舟俞的眼皮红红的。他觉得是自己说错了话。本来一切都好好的,本来小鱼很开心地凑近他,看他的脸,偏偏他提出了不要那个男的进屋的要求。他惹小鱼哭了。
傻子低声说:“对不起。”
常舟俞说:“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应该是我向你说。”常舟俞经过傻子,将门打开,说:“你走吧。”
傻子站在原地,没有迈步。
常舟俞的手扶在门框边上,指腹的纹理严丝合缝地嵌进木门的纹理之中。他说:“你没听明白吗?我说,你以后别来找我了。你回家吧。”
傻子呆站了片刻, 慢慢地往门口走去。常舟俞没有看傻子,眼神落在被屋外的阳光映亮的那块地板上。傻子盯着常舟俞垂下的眼睫毛,一步、一步地走到了门外。
这一幕似曾相识。
天光一片赤橙,犹如一副鲜亮浓绮的水彩画。阳光映照的角度倾斜,巷子里头半边橙半边灰。常舟俞的屋里还没开灯,所以比外面暗得多。
他们中间隔了一层台阶。台阶足足三十厘米。
是春天早晨寻常的太阳给两人的这次告别怜悯地涂抹了一片油彩,好让此时的他们都是漂亮的。
常舟俞穿着薄薄的长袖睡衣,正好阳光拂面,泛红的眼皮便不显眼了,下垂的眼尾藏在了眼睫毛的阴影下。傻子逆光,面上表情呆愣,唯有那双眼睛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澄亮而执拗,他还没意识到,这是一场真正的告别。
常舟俞说:“拜拜。”
“哦。”傻子说,然后,他走了。
常舟俞关上了门。从门隙里照进屋子的阳光,随着门被关上,也被挡在了门外。
傻子回了趟废品站。他拿了之前用来装废品的蛇皮袋,重新出了门。孙桂娟在背后道:“也算你懂事,知道自己该干活。”傻子没有听到。出门后,他按以往的路线,沿着河道寻找废弃的瓶子。
河道边有间隔排列的树,两棵树之间会摆置一条水泥长椅。
有个男人正坐在椅子上一边抽烟,一边就着光细细地研究手上的六合彩“独家密报”。他瞥见路过的傻子,抖了抖手上的密报,喊:“大傻子!”傻子置若罔闻。那人便又问:“今天怎么不去找那个鸭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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