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还没有说完!”傅子熙冷冷的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先给朕拖下去,杖责五十。”
话毕,傅子熙一甩衣袖,又回到了那堆奏折中,一眼都没看尹子缃。
“皇上英明!”尹子缃大笑一声,似乎很不服气的仰着那张微微肿起的脸,殿外的侍卫迅速赶来,一人一条胳膊将尹子缃架了出去。
然而真正到了天牢,尹子缃却服气了起来,他发现自己这次玩过了。
虽然他对傅子熙说的话半分真心半分任性,虽然挨一个耳光其实也没有什么,但是板子真正打到他皮肉上的时刻,他才真正忽略了一个问题,他现在是在天牢里。
因此,就算他再疼,再不想挨这五十杖他都没有办法,因为他此时不管哭的多么梨花带雨,傅子熙可都看不到了。
天牢的守卫都知道他的身份,下手也有些留情,可是毕竟皇上在气头上,不打出点样子来是不可能的。尹子缃的嘴被堵着,一声也叫不出来,他只觉得自己已经血肉横飞,这次算是他有史以来挨打时间最长的一次。
那板子夹着风声,尹子缃疼痛不已,只得右手紧扣,想要调整气息来运功抵抗。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他的耳边仿佛闪过了管末澜的那句话:
“花宴,您曾经说过,好多人都怀疑过您修习花宴。”
想到这里,尹子缃的手臂轻轻的垂下,他慢慢闭上双眼,脸色苍白,就连牙齿也变得放松,仿佛就连身上一阵阵愈演愈烈的疼痛都不能与那句话相提并论。
那种如山海呼啸般涌来的绝望……
夜色已深,傅子熙却丝毫没有休息的意思,他坐在书房中,轻轻将手中那只细细的毛笔放下,揉了揉太阳穴。
傅子熙侧脸清俊无比,手指修长白皙,指甲修剪的圆润而整齐,看上去十分赏心悦目,然而他的鬓边却可以隐隐约约的看到一根白发。
比起来初登基时那个少年皇帝,自己的确是老了。
想到少年岁月,傅子熙的心头闪过一阵钝痛,傅子熙兄弟姐妹不多,一共只有四人,长乐公主傅子琦,福王傅子恒,傅子熙自己和静王尹子缃。
在傅子熙登基之前,长公主就已经远嫁,自她离开京城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而在福王的母亲作为傅子熙得到皇位的牺牲者死去时,福王就已经对这个天下第一富贵的家失去了希望,他自请外放,在青海一带建造王府,从那之后便也没有再回来。
傅子熙虽然不忍心兄弟相争,先皇也是属意江湖逍遥之人,但是傅子熙的生母,已经故去了的太后却不是和善之人,为了他儿子能够继承大统,她除去了唯一可能竞争的对手——福王的母亲贤妃,终究看着自己的儿子登上皇位,傅子熙虽然也知道自己母亲的双手沾染过鲜血,但他也只得默默接受,不料富贵至极的太后却在自己儿子坐上龙椅的第一个月内,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伤寒过世了。
傅子熙子嗣不多,而今他也是即将三十过半的人,身边却只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公主,他很珍惜亲情,总是遥遥接济着远嫁的姐姐和在青海放羊的大哥,而对于这个唯一留在身边的弟弟,他也算是百般呵护。
尹子缃的任性也是皇家独一无二的,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养在行宫的弟弟时尹子缃只有五岁,他瘦瘦的,身体也不太好,但是脸上总是一副飞扬跋扈的表情,与他和顺的母亲丝毫不同。而在傅子熙登基之后为他修筑了府邸,请来老师教导,他却依旧我行我素,做的只有自己喜欢的事。
因此,无论尹子缃做什么事情,傅子熙都只当他任性妄为,从来没觉得他有什么心机,可是此次玉玺丢失,广西云南两地都有起兵作乱之人,而这些人打的口号就是“光复前朝”……
傅子熙隐约觉得这件事情不太简单,可是他不管怎样都怀疑不到尹子缃身上去,毕竟尹子缃是在他眼皮子底下长大的,都说长兄如父……可是这次尹子缃回来,他又没几句好话的跟他吵了起来,就连傅子熙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
想到这里,傅子熙觉得他的头又有些疼,他抬起头,只觉得烛火昏黄,看什么都看不真切,隐隐约约。
“皇上……”刘百禄端来一盏燕窝,轻声道:“皇上,夜深了,您看是不是吃点东西,还是先去休息,明日再……”
“恩?”傅子熙抬头看看刘百禄,道:“你先把东西放下,去把叠雨叫来。”
“是。”刘百禄应了一声,放下手中的托盘向殿外走去。
“等等。”傅子熙轻轻叫住了他,问道:“门口那个宫女是什么人?”
“回皇上。”刘百禄道:“那是皇后娘娘身边的香蕊,是来请皇上的。”
“你去告诉她,朕今日疲惫,就留在寝宫休息了,这盏燕窝赐给皇后,叫她早点休息,不必等了。”傅子熙眯着眼睛缓缓道,他看起来真的有几分疲惫了。
“是。”刘百禄上前端起燕窝,倒退着走到香蕊身边嘱咐了几句,便匆匆的消失了。
没过多久,身着绣金飞鱼袍的锦衣卫指挥使时叠雨便恭恭敬敬的跪在傅子熙面前,傅子熙微笑着吩咐了几句,时叠雨便领命退下了。
夜半时分,尹子缃从疼痛中慢慢的醒转过来,他发现自己正侧卧在一张干净简陋的小床上,小床贴着墙,高墙之上是一个低矮的窗户,柔顺的月光从窗户中倾泻出来,在地上投了一个明亮的影子。
而在小床前面,一个男子正趴在桌子上熟睡着,矮矮的木桌上放了一盏灯,那灯摇摇晃晃,暖黄色的微光隐隐约约,若有若无。
尹子缃觉得口很渴,他看了看小桌上的茶壶,一点点支撑着坐起来,一阵轻轻的响动惊醒了趴在桌上的那人,那人抬起头看了一眼尹子缃,忙站起来扶住他,笑道:“殿下醒了。”
“时大人?”尹子缃认得,那人正是锦衣卫指挥使时叠雨,此时他穿着青色便服,正映衬着眉目清秀,看上去很有几分书生气。
“正是臣。”说着,时叠雨恭敬的跪在地上回答。
“你先起来。”尹子缃看看四下,缓缓道:“我这是在哪?”
“殿下难道真以为自己在天牢吗?”时叠雨从地上站起来,眼睛里竟有几分笑意,道:“这是我锦衣卫的诏狱,自然是比天牢要干净的多,那里都是十恶不赦的死囚,陛下怎么会真的让殿下去那种地方。”
“这……”尹子缃愣了一愣,道:“他不是说我谋逆吗?”
“殿下问问自己的心,您觉得陛下会觉得您谋逆吗?”时叠雨依旧温柔的说。
尹子缃没有说话,他对时叠雨这个人不甚了解,只知道他很早就做了天子近卫,对皇上忠心而且武功高强,别的事情一概不知,此时被他这样一问,竟也什么都说不出来。
“殿下既然不觉得陛下会真心觉得您谋逆,就没必要忤逆陛下了呀,殿下何必要苦着自己来求证陛下的真心呢。”
时叠雨轻声说。
尹子缃抬头看看他,突然觉得这个人深不可测,他怕一时间自己会说错话,便小声道:“我渴……”
“臣这就为殿下去取水。”时叠雨并没有动矮桌上的那水壶,而是转身走了出去,不一会儿,他就端来了一个托盘,托盘上面放着一壶清甜的梅子茶,甚至还配着一小碗蜂蜜。他恭敬的为尹子缃倒了一杯茶,尹子缃觉得有点受宠若惊,他接过茶水喝了好大一口,抬起头来看着时叠雨,脸上带了轻轻的微笑。
在月光下,尹子缃身形瘦弱,露出的手腕和脚腕都细细白白,他脸色苍白,头发散乱,衣服上甚至还带着星星点点的血渍,看着真有几分囚犯的样子。
时叠雨接过尹子缃手中的茶杯,轻声道:“因为怕得罪殿下,臣不敢擅自为殿下更衣上药,不知道殿下意下如何,如果殿下同意的话,臣这就去宫中请太医过来看看。”
“不必了。”尹子缃拜拜手,道:“请时大人去一趟我家,将我的管家带来吧,此人伺候了我很久,也懂医理,叫他来就好了,就是不知道是不是方便?”
“当然。”时叠雨轻轻点头,道:“那臣这就为殿下去请,不知殿下还需要些什么。”
“暂时先不用了。”尹子缃笑道:“我再休息一下,等他来了叫我。”
时叠雨恭敬的行了个礼,倒退着离开了那间很不像囚室的囚室,而尹子缃重新躺回了小床上,闭上了眼睛。
然而尹子缃却没有睡着,他的心里开始反复回忆最近发生的事情,他本来觉得自己已经解决了白骨娘娘的事情,可是此时却出现了一个帮手,那个帮手神秘莫测,身手不凡,擅使暗器,而且他的暗器是针。
针?尹子缃突然想到,被白骨娘娘杀掉的三个人中他只见到过南宫春晓的尸体,那尸体上虽然布满伤口,但是却没有什么明显的致命伤,而且就算沈踏歌心中恨意再深,把人的手臂削成白骨这种事情她一个女子也是很难做到的,而且她完全没有必要对李月娥这么做,如此残忍的对待一具尸体,难道除了泄愤外,还有别的目的。而一般犯人毁坏尸体的目的,大多是为了掩盖死者身份,可是南宫春晓等人的面容完好,应该也不是这个原因,难道是为了……
为了那掩盖真正置人于死地的伤口!
尹子缃突然睁开眼睛,仿佛一切发生过的怪事都衔接在了一起,被人用一根针杀死的崔梦临,被黑衣人用暗器杀害的宋如意和沈踏歌,甚至还有南宫春晓、刘长韵和李月娥,他们极有可能是被一种武功所杀。正是因为暗器险恶,武功高强的南宫春晓和刘长韵才能被人在一招之内毫无动静的杀害,而也正是为了掩盖暗器的伤痕,凶手才要用白骨娘娘的复仇来破坏尸体。
而这个黑衣人,极有可能是利用沈踏歌的复仇,帮她除掉宋如意和南宫春晓之后得到了前朝玉玺,而崔梦临的死也与之有关。
尹子缃回忆起自己曾经因为香料被盗而差点殒命的事情,那时的确是有人送来了香料,可是那香料的制法如同花宴一样,是云溪谷密不外传之术,这也就说明那香料的确是被云溪谷的人送来的。
云溪谷的人埋伏在遗贤山庄里……
尹子缃又是一惊,他突然回忆起曾经遗贤山庄神机剑一宗被屠戮殆尽之事,那时武林上下众说纷纭,其中有一种说法就是和云溪谷有关,他又想到白少微哪日对他和梁枕月信誓旦旦的说的所谓“真相”,难道云溪谷当日的举动和现在埋伏在遗贤山庄的目的一样,都是为了那个前朝玉玺……
想到玉玺之事,他突然觉得,这个云溪谷可能没那么简单,它不光光是一个神秘的武学门派,还有可能瓜葛着前朝……那么俪妃……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他颤抖着将手伸到身后去掐了掐自己身后的伤口,用疼痛来制止自己不要继续想下去。
“哎呦!我的小爷!”随着匆匆的脚步声和熟悉的称呼,正是梁枕月提着药箱和灯笼向这里奔来,在一摇一晃的灯光中,尹子缃看到了梁枕月那张生了些许胡茬却依旧俊朗的面孔,他的眼睛里写满了着急,甚至眼睛里还带了一点泪光,那泪光将尹子缃的视线也变得模模糊糊,他将自己缩在被子里,他有些害怕,害怕白少微口中的那个“真相”,害怕这个曾经因为被自己母亲相救才一心一意跟随了自己的十几年的人有一天会毫不犹豫的离开……
就在梁枕月将尹子缃拢入怀里,他的面孔贴上那个宽厚的胸膛的时候,尹子缃的精神依旧恍恍惚惚,他在犹豫着要不要问出那个问题,如果“真相”真的是站在白少微那边的,杀死对于梁枕月来说亦师亦父的人的真凶就是云溪谷,如果那个与前朝旧事纠缠不清的人真的是自己的母亲,那么梁枕月该如何自处,他自己又该怎么办……
而此时,尹子缃的心头又闪过一个人,傅子熙。
原来自己对梁枕月的小脾气,对傅子熙的任性,都是如同时叠雨所说的“试探”,其实那个人前人后都自负任性的自己,不过是为了征求别人爱护的可怜虫罢了。
想到这里,尹子缃的手臂用力的保障梁枕月的身体,将头埋在他的胸口,如果有一天真的要失去的话……那么至少再让他温存一刻吧……
☆、桃源
梁枕月将囚室周围的人都遣走,点燃了那个小小的香炉,他轻柔的为尹子缃换了干净的衣服,又将他的伤口上细细的洒上药粉,那伤虽然不是很重,但是青青紫紫的一大片还有不少的血渍,看着很是触目惊心。
梁枕月不敢轻易下手,他轻声问道:“药上好了,我要包扎了,你忍着点。”
尹子缃呆呆的趴在床上,眼睛直直的盯着前面,什么都没有说。
梁枕月摸了摸他的脑袋,只当他被打的太疼了说不出话来,于是温言劝道:“你也不要太伤心啊,我之前都跟你说过了要跟皇上好好说话,是你自己不听的嘛。”
梁枕月声音温和,像是在安慰一个孩子。
尹子缃扭过头去看着梁枕月,轻声道:“枕月,如果我就过去的事情跟你道歉,你会接受吗?”
“啊?”梁枕月一愣,拿着雪白绷带的手也停了下来,缓缓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枕月,你老实对我说,关于遗贤山庄发生的事情,你对我就没有一点怀疑吗?”尹子缃声音渐渐变轻,似乎也没有什么底气,从小到大,这是他第一次这样跟梁枕月说话。
梁枕月看着尹子缃的眼睛,故作严肃的道:“我当然怀疑了,那天我见到白少微的时候,我就觉得事情也许和我想的不太一样,我还想听听看他说的真相呢。”
“嗯……”尹子缃低低的应了一声,将头埋入自己抱紧的手臂里。他眼睛紧闭,长而浓密的睫毛低垂,那片扇子般的阴影似乎被渐渐濡湿。终于,他开始低声的啜泣,肩膀一颤一颤的抖动着,那身形在月光下显的更加苍白而瘦弱。
“啊?”梁枕月连忙放下手中的东西就地跪了下来,苦笑着柔声劝道:“我我我知错了,不开玩笑了,殿下不要哭了,原谅我好不好,恩?”
尹子缃扭过脸去看着他,他哭的有些咳嗽,眼中的眼白已经染上了很多的红血丝,而且还有液体在眼眶中一点点晃动,就像一只红眼睛的小兔子,而那张雪白的脸也因为被压在臂弯里压上了浅红的印子,梁枕月呆呆的看着尹子缃,他突然觉得尹子缃好像变了个人,这个呆呆的、委屈的、可怜兮兮的孩子,还是那个不可一世欺男霸女鱼肉百姓祸害乡里的静王殿下吗?
“你没骗我?”尹子缃小心的说。
“当然没有啊……我怎么敢骗殿下……”说着,梁枕月从地上站起来,慢慢的坐在床上,尹子缃的脑袋就一点点蹭上去,最后安然的躺在他的膝盖上,梁枕月伸出手去,尹子缃就轻轻的攥着他的一根手指头,两人就这样静止了一阵,尹子缃忍不住问道:“枕月,我说的也不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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