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林起贴在白峰身上,抬手捂住他的嘴,“你看,梁军营盘!”
白峰把压在他身上的人推下去,呲牙咧嘴地坐起来,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到灯火。两人对视一下,都从对方眼中看出激动的神色。
“鸟!可算找着了。走!”
梁军为南军,来北方与赵军作战一向要备酒御寒。再加上梁军作战前素有饱食痛饮之风,故而此时梁营中必有大量的酒,且防备最为懈怠。也是因着这些原因,林起才生出单人匹马潜入梁军的计策。
林起和白峰在树林边上穿梭,找到了梁军粮仓所在,观察了一下守卫的路线和速度,然后便悄声下山。两人进入梁营后便分开,各自绕过守卫,偷过篝火旁尚有剩余的酒坛,将坛子里的梁酒一仓一仓地洒上去,将粮食全部打湿。
梁军占据三面环山的地势,一直以来都是高枕无忧,根本没料到最后一天会被赵军摸进来。将士们虽未大醉,但大多都饮了酒,睡得正沉,连防守都比平时少了一多半,也给了林起可乘之机。
若是大军暗中逼近,森森杀气必会惊起林中鸟雀,难保不被发现。但梁军万没想到林起他们只凭两个人,便敢潜入大营,这才叫林起钻了空子。
林起和白峰会合后,站在不远处的山坡上,俯视着梁军大营。林起冲着白峰点了点头,然后从背后拿下白天在赵营偷来的几只火箭,涂上原油,待白峰点上火之后,弯弓瞄准着几处粮仓,“嗖嗖嗖”将所有火箭一支支全都射了出去。
只是一瞬间,梁军粮仓就变成了一片火海。
将士们从睡梦中惊醒,衣衫凌乱地冲出帐来,看见粮仓陷入大火之中,连忙慌乱地汲水灭火,但一桶桶水扑在酒上,火势不减反增。一时间,梁军护粮营乱成一团。
梁军的军粮眼看是救不回来了,火光映在林起和白峰二人脸上,把之前划出的一道道血印映得透亮。两人对着大笑了一阵,而后便转身穿进树林,趁着天亮前摸回了营帐。
☆、第五章
天蒙蒙亮的时候,林起和白峰灰头土脸地回到营帐,还没来得及洗把脸,就又被押解到了将军处。
将军这次看起来可没上次好说话,见了他们,先喝了一声,“擅离军营,该当何罪!”
林起眉毛一挑刚要说话,白峰却拦住他,向前一步,低头抱拳道:“将军,我二人愿受军法。”
待将军怒火稍熄,才又开口。
“只是,末将二人此番也可将功赎过。”
“哦?何功?”
“昨夜,烧尽梁军粮草。”
将军一拍帅案站了起来,快步走到他们身边,“此话当真?”
“末将不敢妄言。”
“派人去查。”
“嗨!”
帐中一人领命去了,将军挥手让人先解开了他们身上的绳子,而后来回大步走了几圈,片刻后斥候回报,白峰所言确实属实。
“哈哈哈好!既然如此,原本谋划也该改改。传我将令,升帐聚兵!”
之后的战斗,赵军几乎毫无悬念地获胜了。古人云,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只因粮草乃军队咽喉,两军相持,粮道为本。梁军措手不及间全军粮绝,几乎是一击即溃。赵军乘胜追击,一路追亡逐北,斩获无数。
“怎么了林起?第一次打仗给吓傻啦?”
白峰见林起在死人堆里呆立着不出声,凑上去从后面打了他一下。林起摸了把脸上的血,也不还手,半饷说了句“没事。”
他从小便学了些功夫,但这还是他第一次杀人,更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在眼前死掉。举着长矛刺过来的敌人死了,前几天还一起说过话的同伴也死了,林起摊开手掌看着上面的血,强忍住呕吐的冲动,终于第一次了解到了战争。
又愣了一会儿之后,林起抚着冰凉的长矛,低下头笑了。没什么可怜悯犹豫的,抵死拼杀,为的不就是你死我活。
赵军拔营,上将军赵种回都城复命,奉王命带上了林起白峰二人。
林起骑着马缓慢走在赵都栎邑上,不由得好奇地左右张望。他父亲虽然走南闯北地经商,但却从没带着他走过,这还是林起第一次来到都城。
闻说都城最能看出一国气象,或古朴,说奢华,或垂垂老矣,或野心勃勃。林起也没见过别国都城,只觉这赵都栎邑,商肆贫贫,而豪侠之士颇多,高门之间贫户相杂,然再回忆赵军气象,便可见这赵国贫弱尚武,劲而不强,虽非小弱,却也远不是赫赫雄国。林起默默叹了口气,他已把赵国看作祖国,总想着若不能在赵国建立一番功业,那便简直浪费了穿越一次的气运。然而赵都此行,总体来讲,失望还是要大于惊喜的。
只是不知,这赵国朝堂又是如何。
“诶!林起,你快看,这家洞香楼的马奶酒特别好喝,等庆完功,哪天请你!”
“切,胡人的东西有那么好吗?”林起不屑一顾,转念想到,“你好像对栎邑挺熟悉啊,是栎邑人?”
白峰生动的表情突然暗淡下去了,林起自觉可能说错了话,连忙补救道:“嗨,我就随便一问,你要是不愿意就不说。”
“罢了,也没什么。”白峰一挥手,在马上长叹了一口气,“都过去的事了,也没什么说不得的。我确实是栎邑人,我爹曾经在朝为官。”
林起挑挑眉,心想白峰看着可不像个官宦子弟,既然用了“曾经”二字,八成是家族失势了。他正猜测着,果不其然,听见白峰又说:“后来得罪了林安,就被整垮了,被贬谪到了赵梁边境上去,我就也随父亲搬走了。”
“哦,这样啊。”林□□点头,突然想到这名字听着十分耳熟,“林安...不会是当朝丞相那个林安吧?”
“对,就是他,这些年倒在他手上的人还不知道有多少呢。”白峰脸色有些沉,随即又释然了,“不过现在这样也挺好的,行军打仗可比跟朝上那帮人精过招简单多了。”
“或许吧。”林起见他也不再介怀,便只是不咸不淡地接了一句。他脑中勾勒出的林安形象,不是一个忧国爱民的大忠之人,也不是个狼子野心的大奸之辈,而是个宦海沉浮的诡谲政客,大腹便便,最好还有张和善忠良的脸,只有眼里偶尔闪过厉色,方能微微显出些不一般来。
看着前方近在咫尺的王宫城墙,林起心里隐隐有些期待。赵都此行,他最想见的二人,一是赵王,二便是这林相国安。
林起进了赵王宫,下马步行。眼前的宫殿只有黑白二色,虽不如他曾见过的故宫般恢弘壮阔,但进门便可感到一股肃杀厚重之气迎面而来。如此看来,赵国这尚简尚战之风,倒可算作武将之幸了。
“宣,白峰,林起进殿。”
二人对视一眼,迈步跨入赵殿。
“百人将白峰,武卒林起,拜见王上!”
林起跪伏在地,作出恭敬而臣服的姿态。他努力忽略掉心里的不适,只专心盯着面前的石板,片刻后便听殿首一阵爽朗的大笑响起。
“哈哈哈,免礼!此次大败梁军,你二人可算首功,起身让寡人看看我赵国儿郎!”
“谢王上。”
林起随着白峰起来,挺直了腰抬头打量着赵王。他听赵王语气,已知此人没什么“天颜不可冒犯”的讲究,所以看他望向自己,也敢大胆地看回去。
赵王看着应是四十余岁,虽身材微胖,然虬须方颐,眼神精亮,应是豪爽精干之主。见林起迎着他的目光打量自己,赵王揶揄笑道:“林卿,本王如何啊?”
林起抱拳,不假思索道:“愿为王上效犬马之劳!”
这话看起来答非所问,实际上是在隐晦夸赞赵王有雄主气象。林起被问到时才发觉自己目光太直接,有些失礼了,但又不愿说出那些类似于阿谀奉承的话,情急之下便打了句官腔。
赵王果然大悦,呵呵笑了两声,又看向赵种。
“上将军麾下人才济济啊。”
“有此少年英才,将来必成我赵国柱石。擢,白峰、林起为裨将军,各赐金百两。”赵王起身,广袖一挥,“设宴,为上将军庆功洗尘!”
☆、第六章
宴席开始,没有预料中的水袖长裙,只有吹笙鼓瑟,男儿剑舞,倒真是赵国特色。
林起和白峰官阶卑微,但是由于算是这场庆功宴的主角,所以特许可以坐在赵王之侧,这也方便了林起打量众人。
林起一一看去,心下点评众人样貌,暗暗考量。他从前本不关注人的样貌,以为美丑胖瘦尽是皮囊而已,然而和常年经商的父亲学了一套相人之术之后,他这才意识到气质面容独具的启发性。
这人平视无顾,应是忠心持正。这人甲坚目浊,心定而无谋。这人...
林起举杯的手微微一抖,几滴热酒溅了出来。
此时正起身向赵王敬酒的那人,岂不分明就是林季!
林起强自镇定地将酒杯放在桌上,心下波涛翻滚。他不会认错,虽然时隔多年,林季面相气质都有所变化,但他还是一眼便能认出他那阔别多年的叔父。
没想到昔日靠轮椅才能活动的病弱少年,如今身着素裳元端,细布皮弁,正站在朝堂上谈笑风生,其势不可仰,其贵不可言。
“两位小将军奇袭梁营,有勇有谋,林安敬二位一杯。”
林起一晃神的功夫,竟未注意那人已走到眼前,赶紧端起酒杯,跟着白峰一起说了句“谢丞相”,而后一饮而尽。
再放下酒杯时,那人已经移到一旁,与众人寒暄去了,竟未多看林起一眼,而主位上的赵王也在此时离席,宴上只余群臣。
“林季...林安。”
林起默念着这两个名字,这才慢慢反应过来,他那叔父林季不仅已入朝为官,而且竟然就是那翻云覆雨的林相。不...或许不能称作他的叔父了,父亲已与他断绝了关系,而且他改名换姓,从此也再未与林家有何联络,看来也是冷了一条心,不欲再多纠葛。
短案上洒落的几滴酒折射着满殿灯火,饱满剔透。林起低下头,数着酒中烛光,心里莫名烦乱起来。
刚才站在他面前敬酒的林安,脸上挂着的笑容让人心生好感倍觉舒服,却和他记忆里林季的笑大不相同。他找不到任何一个感性的词汇去形容他脸上的神情,如果一定要用一个词概括的话,那么只能评价它为,恰当。
恰如其分,不差毫厘。
这样的认知让他有些难过,就好像一直在记忆里守着的东西,某一天再拿出来看的时候,却发现它早已变了样。
而且...林起又为自己斟满一杯酒仰头喝下,林安身边聚拢了那么多的人,有刚才他看到的那个忠心持正的,也有那个他认为心定无谋的,这些人里,无论权臣大将,在他面前,俱是恭恭敬敬,满脸堆着小心的笑容,甚至还有些人就在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谄媚二字。而再看林安,亦是涂着带笑的脸谱,举着酒杯,一一妥帖应对。
那个与他血脉相连,曾握着他的手真诚而温柔地笑着的人,早已被权力规则打磨成了另一个形状,再不为他所熟识。
“哪里哪里。”
“林相过誉了。”
“我赵国中兴指日可待!”
“比之您,十不及一啊。”
所以说,长袖善舞,左右逢源,其实是多讨厌的词。
一场酒宴便索然无味起来。
他如今所在的时代,大抵是与现代文明相去甚远,不仅没有什么像样的歌舞,连所谓国宴珍馐也不过是一块方肉,几颗水果,让人一看便食欲全无。
也就这赵酒,烈焰神韵,凛冽肃杀,别有一番风韵。
编钟敲响,在喧哗的大殿中听不出曲调,空余烦乱破碎的音节。林起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勉强应付着追随丞相的脚步前来祝贺的人,来者不拒地饮下一杯杯酒,再不看向林安那边。
他不愿与已沦为政客的林安打交道,而林安也是一副不认识他的样子,那便都把对方当做同朝为官的陌生人吧,如此最好。
只是事情总不尽如人料。
林起心情烦乱,也不知自己饮了多少酒,更不知道那场庆功宴是如何结束的。直到嘴里被喂进又凉又酸的醒酒汤,才挣扎着醒来。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竟看到林安正举着勺子坐在他旁边,霎时间酒醒了一半。
见他醒了,林安把手里的汤碗连带勺子一起放下,瓷器相撞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林...丞相——”
林起脑子搅成一团浆糊,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话,更想不起来问自己身在何处,只是干巴巴地叫了一声之后便不知道接些什么,只好把尾音拖得很长。
话音一落,鹅黄色的屋中便只有灯花噼啪的声响,再没了其他声音。
又过了许久,在林起马上又要阖上眼睛的时候,脸上突然传来的冰凉触感将他拉回现实。
“林起...”林安笑着伸手轻抚他的脸,“一转眼,你都长这么大了。”
“我总盼着你快些长大,但真看到你又有些怕了。”微凉的手指划过林起的眉骨、脸颊、唇角,“你怕是已经忘了我吧。”
林安拉过林起的手,放在自己手里捏了捏,继续自言自语着。
“想也是,你那时候才多大,怎么可能还记得呢...只是叔父只有你,你若忘记了,我该怎么办...”
“林季...”
林起眯着眼睛看向林安,听着他声音中掩饰不住的苦涩,张了张口,想告诉他自己还记得。但是酒劲上头,他只费力地吐出两个字,来不及看林安听到这话之后的表情,便支持不住,又睡了过去。
对于久别重逢的那个夜晚,林起事后再回想时,只有朦朦胧胧的记忆。
然而也并非全然忘记。那晚林起记得格外清楚的是,在他脸上流连的冰凉触感,和那时林安望向他的眼神。
既不同于小时候在偏僻小屋里的那个林季的温和,又不同于白天在朝堂上的那个林相的彬彬有礼。
而是温柔的,包容的,珍视的。
甚至,宠溺的。
林起还记得的是,那一晚,烛火将林安的轮廓涂上一层暖黄,他默默地看着那双眸子,灯火微晃时,心中一荡。
☆、第七章
“相爷,您...”
“本相无事,不是吩咐了噤声吗?”
隐约耳边有人在说话,林起睁开眼睛,看着陌生的房梁,呆了一会儿,而后猛地坐起来,晃了晃脑袋。抬头便看到林安正被一个下人扶着进来,脚步虚浮,一手还掐在腹上。
林安在桌旁雕红木的椅子上坐下后,见他起身,抬手挥退了那个下人。
“醒了,头疼吗?”
林起环顾了下四周,不答反问,“这里是相府?”
“嗯。”林安仍坐在椅子上,见林起皱眉,又说道:“你昨晚醉得厉害,我便把你接过来了。放心,没惊动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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